鹤忘兰(1)
“今后的月, 再如何看都没有那晚的月圆。——《沈景明日记》”
-
六月初, 天气燥热。
扇叶嘎吱作响,到了夜里,心里烧着一团火,总有几分难耐, 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下的凉席散发着窒息的热气,姜春侧着身子, 脑袋枕上手肘内侧, 慢慢阖上眼。
朱蒨没能挺过去,被永远困在了去年春天。
卖了信城的那套房子, 他们姐弟两人转学回到这座南方小镇, 陪着独居的外婆。
正想着, 房门被人敲响。
姜春翻身起来,拉开门, 门口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好好,明天陪外婆出趟门吧。”老人挽着头发,精神矍铄。
“明天吗?”姜春穿着睡衣, 推着她往客厅走。
家里不大,干净整洁,设施陈旧老化, 客厅的木制沙发已经暗得不成样子, 扶手两侧雕着精致的纹路,坐垫水洗的次数太多,看不清原本的绣花。据外婆说, 这些家具随便一件都比他们姐弟年纪大,充满古朴的气息。
这几天太阳晒得很,毒辣非常,她不太敢推着外婆出去。
外婆是地地道道的小镇女人,传统又精明,一辈子耗在裁缝上。年轻时一口吴侬软语,硬是把两只姐妹花拉扯的水灵灵,是小镇最能干的女人,渐显老态,腿脚出了问题,坐上轮椅,一辈子没有走出小镇。
这段时间,外婆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差。
客厅的节能灯用久了,光线很暗,老人的手搭在她膝上,皮肤越来越松弛,皱在一起软塌塌的。
“你妈妈走后,我老是梦见她们姐妹。梦里她们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不说话,就看着我笑。”
“身上的裙子还是我给做的,你妈妈的是白色,黄色是阿萸的。两人牵着手站在家门口。我老是梦见,忘不了。”
有些拥挤的房子,硬是被老人腾出来个杂物间,平时锁得很好。她进去过几次,昏暗的房间里有个大衣柜,贴着墙放,沉木制的板面上刻着精细的龙凤花纹图案。
黑漆漆的柜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裙装——格子碎花,半袖长袖,绒布的丝绸的棉麻的,应有尽有,四季裙装配齐了。
外婆一双巧手,是镇上有名的绣娘,尤其旗袍做的最好。
到了这把年纪,老态龙钟,仍有人求上门,只为求一袭旗袍,络绎不绝。
姜春身上穿的纯棉睡裙,也是外婆做出来的,柔软贴身。
老人受不得寒,她把风速调小,又倒了杯温水盛在瓷杯里,“我明天放假呢,咱们早点儿出门就是了。咱去哪儿?”
“到镇西边去看看。”老人喃喃一声,骨头硬朗,眼里早没了年轻时的精明,“指不定是她们出事了,才托梦给我呢。”
外婆出生在马革裹尸的乱世,兄弟姐妹到最后只活了她一个,留在朱家做童养媳,相夫教女。小镇闭塞,迷信思想严重,对通灵的神婆之说深信不疑。
姜春读书多年,信奉科学理性,这些糊弄人的鬼神论她从来不信。
老人一辈子信封神明,家里的烛火台多少年都没断过。关公像,灶王爷,妈祖娘娘,破四旧都好多年了,她仍旧是固执的坚守着信仰。
老人满是唇纹的唇瓣张合着,“她们肯定遇上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姜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妈妈和小姨只是想你了,想见见你。”
“我要去问问清楚。”外婆很固执。
墙角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弥漫着香火气。
姜春握着她的手,笑了一下,“外婆,我推你回去睡觉吧,明早咱就去婆婆那儿问问。”
照顾老人睡下,看见隔壁还亮着灯,姜春从冰箱里倒了杯牛奶。
她敲门进去,看见姜初实坐在书桌前,“几点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姜初实接过玻璃杯喝一口,满唇的奶渍。
“画什么呢?”
姜初实没想遮,摊开手,大大方方露出来给她看。
他今年上初一,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以前的小豆芽站起来快赶上姜春了。
姜春凑过去看,厚厚一沓纸上,全是黑白的素描稿,画上的人万千姿态,全是朱蒨。
举手投足间,一颦一笑的风情跃然纸上。
指尖下意识抚上,她看得出神。
“姐,我想妈妈了。”
纸上沾着浅浅的碳粉,她笑了一下,揉了揉少年难过的脑袋,没说话。
好半晌,她将手里的画纸收好,“你明天还得上课呢,快睡觉。”
镇上的高中举办大型活动,正好撞上高考,索性一口气给学生满放整一周的假。
本意是让高三生考前放松,高二高一的学生就撒欢儿了玩。
看着姜初实的房间熄了灯,她慢吞吞回到床上。
她房间的小窗户正对着寂静的农田,没拉窗帘,月光很亮。
她侧头看着灰墙上的老式日历,明天六月四号,宜祈福宜祭祀。离今年高考还有两天。
已经一年多了,还是没能适应小镇的生活。
当初潦草的散场,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朱蒨走的那天,特意把她支开,她回去的时候,女人嘴角噙着一丝笑,安详宁静,让人觉得她只不过是沉睡而已。
这些事历历在目,午夜梦回,她闭上眼,仍能梦见有火热的舌头往她脸上舔,如曾经每一个清晨那般。
桌面上的手机忽然亮起,紧接着传来“嗡嗡嗡”的震动。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
“喂——”
“姐姐,明天出来玩儿呗。”
姜春不客气道:“你叫姐姐上瘾了是吧?”
这家伙仗着他跳了一级,天天占她便宜,见缝插针,简直不放过任何机会。
“不去!”
听见他“啊”一句,又弱弱地开口,“这么长的假期,你在家里多闷的慌。”
“乖弟弟,宁就好好玩儿吧。”姜春冷笑一声,“放假回去就月考,紧跟着期末,现在有多浪接下来就有多惨。”
“到时候你哭着喊我妈妈都没用!”
“你这么狠的——”
对方还没说完,姜春指尖轻轻一点,把电话挂了。
她当初转学的事很突然,除了陆燃知道,几乎没告诉任何人,连许清梦都是自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
转学到镇上高中的那一天,她在教务处见到露着小虎牙的祝冬青。她整个人跟见了鬼一样,这货依旧带着白色的棒球帽,面不改色,还笑着跟她打招呼。
一年下来,两人又是同桌,甩都甩不掉。
两个字,孽缘。
她瞪着天花板,手机握在手心,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瞌睡虫也被祝冬青这一通电话轰得干干净净。翻开手机,信城的朋友几乎断了干净,还联系着的只有许清梦和陆燃。
晚上的朋友圈很热闹,追星宵夜表白自拍,还有一些乏味的心灵鸡汤。
姜春随意拨了两下,指尖顿住了。
【清梦:高考加油!】
一刹那,她盯着这四个字出神。
他也是今年高考。
这个时候他在干嘛?应该有人陪着他吧。
鬼迷心窍的,姜春点开黑名单的页面,里面一直躺着他的微信。嘴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一年多了,还是没有勇气。她从来就是懦弱无能的胆小鬼。
几乎不受控制的,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昏暗的房间里,指尖摩挲着屏幕,似乎透过屏幕就能触摸到他。
他们约好了一起上海大的,按他的成绩,只要报考,十拿九稳。
可他恨透了她这个骗子,他会去吗?
窗外的稻田很静,月亮高悬。
姜春心口堵得慌,想念在夜晚泛滥成灾,从涓涓细流淌成一片汪洋,再也控制不住。
【姜好好:考试之前记得要休息好,不许熬夜,检查好准考证和身份证,不要漏了。还有,信城的高考每年都下雨,你照顾好自己,不要着凉了。】
洋洋洒洒打出一大段话,连发送的勇气都没有。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冷香,小分子漂浮在空中,是独属于他的沐浴乳味道。
【我好想你。】
好像每个人都希望她快乐,可这份期许压得她几乎窒息,她真的很累,她真的很想很想他。
她攒了一肚子委屈想说,可到头来,自己一字一字删掉。
心口的痛意瞬间弥漫开来,变成两个字。
【姜好好:加油。】
发送的一瞬间,指尖僵住,姜春贴着墙壁,忽然冷嗤一声,低低笑起来。
她刚刚到底在干什么。
对他念念不忘么?她配吗?
他的似锦前程,何须她来关怀备至。
聊天框里的字被删的一干二净,如初识般空荡。姜春心一狠,眼皮合上,直接将他的微信号码删除。
也许,看不见,心里就不会再惦念了吧。
她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角,忽然听见客厅有声音传来。担心外婆行动不便,她推开门出去,结果看见准备出门的姜初实。
“你干嘛去?”姜春看他一眼,少年穿着汗衫,前几日刚理了发,看上去清清爽爽。
“我热得睡不着。”有种被抓包的心虚,姜初实不敢看她,侧摆的手指揉着衣角,“我下楼买根冰棍就回来。”
“有钱吗?”
“没有。”少年耳朵涨红。
姜春忍不住笑一声,回房间给他拿钱,“你是打算去抢吗?就你这小身板,小心被张大伯家的大黄追着满街跑。”
“再等几年,我肯定超过你。”他挺直胸膛,“到时候我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好好保护你。”
“还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你才几两肉。”
失笑一声,姜春心里酸涩,摸着他刺手的小短发,“快去快回,再晚该关门了。”
姜初实重重点头,攥紧手心的零钱。
姜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摇头,转身回房。
心静下来,她阖上眸子,忍不住又捋了一遍,千丝万缕间,她忽地想到什么,猛然睁开眼,浅瞳里闪过捕捉不住的惊慌。
若是她和他见面那年八岁,他该是九岁——可小姨的孕期未满十月。
那小姨算什么!
不,不会的,女生的指甲攥紧薄被,硬生生掐灭这个想法,粉唇咬得泛白,死死地闭上眼睛。
窗外月圆,高悬夜空,不知何时,床上的人呼吸平稳,浅浅入梦。
-
已经十点钟了,大街上没什么人,小少年皱着眉头往楼下跑,不断拍着胸脯顺气。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他的房间正对着大街,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看得一清二楚。
手指不断收紧,手心的零钱几乎被攥成纸团,视线锁定在老槐树下的那抹身影上,姜初实跑过去。
“你来干什么!”
“这里不欢迎你!”
小少年一双墨色眸子里面透露着深寒。
作者有话要说:相互惦记的两个人,是不会错过的。
本章评论24小时送红包!
——————————
感谢宝贝:
关你西红柿的营养液x3(抱抱每天都在的toto!
小猪小猪马上就秃的地雷x1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