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湖面之上,坐落着一座亭台水榭,琉璃瓦金碧叠错,纱幔垂曳,水晶珠帘微微晃动,如隔着虚幻的缥缈云端,倒映在湖波里。
温玹此时正坐在里面听曲子,面前有宫廷女子抚琴,素手纤纤拨弄着琴弦,流淌出婉转低回的曲调,宛若空谷生幽,连绵不绝。
一曲结束后,女子葇荑似的手轻按住了弦。
温玹清俊玉白的脸上柔和清冷,问向为首的那名女子,“你们方才所奏的这支,乃是东靖的曲子吧?”
“正是。”女子柔声答道,“奴婢听闻殿下乃是从东靖而来,故而择了这支曲子。”
温玹将花纹茶盏放回案上,“难怪听来耳熟,那这次便换支虞阳的曲子吧。”想了想,又问道,“你家君上平日里都喜好听什么?”
女子如实回答:“奴婢不知。君上平日里不常听曲。”
温玹不出所料,淡淡“哦”了一声,又问:“那他平日里都喜欢干什么?”
女子迟疑道:“……似乎,除了修炼功法,就是处理处理政务一类的,奴婢不在前殿侍奉,具体也不大清楚。”
温玹思忖了会,又道:“那你们虞阳王宫里,有没有哪位和你家君上关系特别亲近的男子?尤其是那种长相好看,身怀一技之长的……譬如,会跳舞什么的?”
女子愣了下,“这……好像没、没有。”顿了顿,又迟疑的开口道:“不过……二殿下算吗?”
“二殿下?”温玹微怔,“他会什么?”
“会舞剑。”
“……”
正说着,闵韶已经远远的顺着湖畔走过来了,一进水榭,便见到温玹正闲适的坐在几案前,面前还有侍女在奏琴,不由得脚步微顿。
闵韶视线将水榭内扫了一圈,神情微不可查的有些复杂。
昨日他一气之下分明将话说得那么重了,但温玹看起来……好像一点也没当回事?
见闵韶进来,侍女纷纷抱着琴退了下去。
温玹站起身,神色平和道:“君上来了?正好,昨天那件事,我正有话要说。”
闵韶抬眸看着他。
“不过说之前,我可否向君上提一个请求?”温玹一袭白袍,长身玉立。
“什么请求。”
温玹淡淡道:“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没得任何人授命,更无意牵涉于虞阳,所以只请君上一听便可,莫要插手。”
闵韶眸色沉冷,“你是怕我加害东靖?”
“关乎国事,自当谨慎。”
闵韶静了片刻,负手而立,算是答应了他,冷声道:“说罢。”
温玹道:“其实,我昨日原想暗杀的……乃是尧国的晋北侯,冯泰。”
闵韶平静的看着他,“原因呢。”
“他想对东靖不利。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所以没有证据。”温玹表面仍旧镇静的与他对视,手暗自在袖中攥了攥。
闵韶眸色略微一沉,“你就是为了这个……”后半句的“才去冒这么大风险”没有说出口,他喉结微动,忍了忍,终是将话咽回去了,“……罢了。”
他眼眸一抬,又道:“但你又怎么能确定,将舞姬买下的一定会是晋北侯?”
温玹顿了顿,道:“我先前打探过,他喜好男风,平日又怠于修炼,只要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定然会动这门心思……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这件事至少能有九成的把握,但没想到你会……”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闵韶点点头,冷淡道:“很好,神机妙算,是我耽搁你了。”
温玹没有作声。
闵韶声音冰冷,“的确,此人是死是活,与我虞阳无关。但你当真以为,若是你昨晚得了手,事态发酵起来,不会牵涉到我虞阳?”
他冷冷看着温玹,道:“倘若晋北侯当真在我虞阳都城被杀,你不妨猜猜看,依照尧国国君的风格,他会开口向我虞阳索要多少补偿,或是提出什么无耻不合理的条件?”
“假若真是如此,你难道是想让我,替你东靖的安危买账么?”闵韶嗓音沉冷的加重了“我”字,眸色冷漠的看着他。
温玹微顿了下,随即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知道便好。”闵韶拂袖转过身去,无意再与他多说,眸色沉着视线看向远处的波光粼粼,冷声道,“你走吧。”
温玹眸子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但到底什么也没说,站在原地没动。
微风细细,帘幔叠荡。
闵韶站了半晌,身后却始终没有动静,忍不住蹙眉转过头来,“你怎么还不走?”
温玹不知是在犹豫什么,唇瓣微抿,纠结了片刻,竟然又在几案边坐下了。再抬起眸时,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又好像带着丝坦然的看着他:
“我没有钱。”
“……”
闵韶不禁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他才难以置信道:“……干什么?我放你回去,你难道还想找我讹钱?”
温玹顿了下,解释道:“不是。我是说,你花了一万两将我从万相楼里‘赎’出来,虽然只是碰巧,但我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让你人财两空吧?”
“……”闵韶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所以呢?”
“这笔钱我总归不能欠你的,要么给钱,要么留人。所以我现在就派人回去准备银子,一旦凑齐了就快马加鞭立刻送来。这段时间,我就、就只好先把人暂且押在你这儿了。”温玹面上镇定,说的时候还是不慎结巴了下,忙咳了声掩饰过去。
“……”
闵韶静默良久。
他怎么也没料到,他怒气上头强行扣留下来的人,竟然不仅不跑……还脑子傻了反倒往坑里钻。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问问了,东靖是风水不好,还是苛待你了?抑或者是他虞阳王宫里有什么值得欣赏,而在东靖又没有的东西?
闵韶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念想。
对了,今日关温玹的那座宫殿里,种了些海棠树。
正巧温玹喜欢海棠,而那几棵又品种特殊。
看来他得找个时间,命人将那些树拔了。
不过他当然知道,温玹不可能因为这么荒诞的原因留下,但也实在想不出更加有力的理由,于是目光幽深的看着他,道:“你若是现在不走,等我反悔可就晚了。况且,你一夜未归,就不怕与你同行的萧成简心急?”
温玹不禁一顿。
他知道闵韶很久以前就不太喜欢萧成简这个人,但不知为何又总是在他面前提起来,只好道:“不会……我那时没递信号给他,他过了时辰自会离开,而且昨日万相楼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定然也会告诉他的。”
闵韶没再说什么,淡淡瞥了他一眼,“很好,那你自便吧。”
而后一拂袖,理也不理的走了。
温玹微吐出口气,玉白的脸皮不禁微烫。
……其实他也没想好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只是脑子一热临时找个借口留了下来,甚至一时不知是该早点让人把“赎金”送来,还是再心怀侥幸的往后拖一拖。
但闵韶也是真的对他不闻不问,之后一连五日,始终没有出现过。
倒是闵琰这些天闲来无事,练过剑后就会绕到广寒殿来找他闲聊。
闵琰今年刚及弱冠,心眼也耿直,虽然常常自以为已经表达的十分委婉,意图却还是十分显然——无非就是仍在好奇那日万相楼发生的事,想要旁敲侧击的探出点什么来。
温玹装聋作哑,假装不知情。
闵琰起初也不是没去找他哥问过,但他哥性子冷,嘴巴严,问来问去最后只问出那天是把人带回来了,安排在后宫的某一处院落,更多的便不许他再探听。
到了后边,闵琰见实在探不出话来,实在绷不住了,索性直白开口——
“你知道那个舞姬到底在哪吗?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吗?”
温玹迟疑,“……你问我?”
“是啊,我哥说你那天见到了,叫我来问你。”
温玹太阳穴一跳,这个闵应寒……
他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人在哪我不清楚,名字么……”他当场胡编乱造了一个,“就叫水仙,长得还行。”
但其实没人猜得到,“舞姬”本人就是他自己,名字也是他照着秦楼楚馆的风格瞎起的。
结果他就这么随口一说,闵琰却当真了。
于是从这天起,虞阳的后宫里——至少是从传闻上——就添进了这么一位名叫“水仙”的、长相还行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男性舞姬,一时间还在宫内轰动不小,引起了宫人们的诸多揣测。
多年以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虞阳后宫,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温玹挂上了一个徒有其表的“花名”。
实在难以想象,闵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这说来其实也不怪他……温玹尴尬的想,分明是闵韶自己要把锅甩过来的。
……
等他再次见到闵韶时,是在第六日的晚上。
彼时月色如霜,闵韶正在广寒殿附近的六角亭里擦剑,温玹回来的时候必然要从这里经过,就像在刻意等他似的,想不遇见也难,便理所当然的上去打了招呼。
“君上这么晚了还没睡?”
温玹手负在背后,手指上拎了坛不知从哪蹭来的酒,深墨色的坛子摇摇晃晃的轻摆,一袭月华似的白袍拾级而上,走进亭子。
亭内没有宫人守着,只点了一盏莲花挂灯,烛光有些昏暗,闵韶眉弓深挺锋利,并未抬眸,只摆弄着膝上的长剑,问道:
“你那一万两银子,打算凑到何年何月?”
“唔……明日吧。”温玹语气淡淡的回答,不知是真是假,眼尾纤长的桃花眸扫过他手里的剑。
那把剑已经跟在闵韶身边十余年之久了,剑身锋锐修长,剑面用焰色刻着繁复的咒纹,只要被灵力一催动,便会如飞朔流火一般,泛起躁动狂热的猩红。
温玹对它再熟悉不过,因为曾经无论是修炼也好,比试也好,抑或是在交锋之时,他都曾与这把剑交过手。
只不过,他记得这把剑现在还没有一个属于它的名字。
“君上这剑,若是能配一只武魂灵智就好了。”温玹突然随口道。
闵韶手上一顿,眸色幽深的抬眼看他。
“此话怎讲。”
这世上的武魂并不稀缺,有钱的世家子弟近乎人手一个,但最难得的,就是武魂当中最纯粹的“武魂灵智”,堪称武魂中的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上一世的时候,闵韶的确偶然得到了一只,好巧不巧,还是正与他相匹配的火属性,将其炼入剑中后的效果,自然不必多说。
这一世,他也的确打算再将那只武魂灵智取回来。但……
“你知道何处有武魂灵智?”闵韶眼眸盯着他。
“……自然不知,我只是觉得,像君上这般修为屈指可数的人,若是能有个武魂灵智在身就更好不过了。只可惜这天下灵智甚少,我连见都不曾见过。”温玹言语间半点破绽没漏。
闵韶又看了他一会儿,转而将长剑化回了虚空,“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不过……”
他正要说什么,这时,只见黑沉的天际忽然划过一道如流星般的亮色,飞快的倏然曳来,短促而迅疾,星芒般的光点十分醒目,近乎瞬息便如灵蛇般窜入了六角亭中。
“吧嗒”一声落地,将他的话打断了。
一块半掌大小的亮银色物件掉在了地上,正落在温玹脚边。
不等人做出反应,这块东西便紧接着如一条蹦上岸的鱼,开始不停的原地扑腾起来。
吧嗒、吧嗒、吧嗒……
物件坚硬的质地不停的弹着地面,在空寂的环境中发出惹人心烦的响声,仿佛没人理它它就要自顾自地一直跳,一直跳,跳到有人搭理为止。
见到这件东西,闵韶眸色骤然一变。
流鱼。
这是当年在天隐山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太玄老祖送给他们的第一样东西。
流鱼是太玄老祖亲手所做的,当初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三枚,一枚为主,另两枚为次,可做紧急时候通信所用,并附有一定的储物空间。
这样法器虽然可以重复使用,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流鱼只认灵力,一旦被一个人的灵力所开启,便不能再为他人所用,而且虽然通信速度极快,但也必须要对方手中拥有一枚被相同灵力开启过的“次”鱼才能使用。
所以相互之间能够使用流鱼的,定然都是与自己关系斐然的人。
当年他们一人只有三枚流鱼,主鱼要自己留着,另外两枚次鱼则要考虑送给身边亲近的人。
当时仅有九岁的温玹笑眯眯的给了他一枚,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流鱼便有了。
闵韶思虑了半晌,将一枚给了弟弟闵琰,另一枚则给了他的师尊太玄老祖。
温玹则是捏着另外一枚,想了又想,对他道:“我觉得……既然你已经给了师尊一枚,那我就不用再给了。”
闵韶道:“为什么?”
“因为想找师尊的时候,我可以用你的那一枚呀。”
温玹奶声奶气的说道。
“反正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嘛。”
而后,温玹便将这枚思忖了良久的次鱼,拿去山下,送给了当年的萧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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