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韶看着温玹将那枚流鱼捡起来,神色暗了暗,见他从中拿出两张材质上好的纸来。
其中一张是封普通的信笺,另一张他也认得,是国事中常用来传达任务的契纸,若是接受任务,就要在上面以灵力签契。
那封信无疑是萧成简发来的,温玹潦草的看了一遍,眉间似有似无的皱了皱。
“若是东靖那边有急事,你现在就可以回去。”闵韶缓缓站起身,语气十分寡淡。
“无关东靖,是萧成简自己。”温玹似乎无奈,将那张契纸翻上来,“他说临时有事,要我替他将这份任务做了。”
萧成简在东靖所任的官职算是半个武官,每个月都会被国君安排些活儿干,有时说是有事推脱不开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指不定又是因为费时太久,地方偏僻,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干脆犯懒不想干了。
说着,温玹手指捏着契纸的下端,看也没看上面的内容,几乎半点没犹豫的在指尖亮起了微弱交旋的灵流,如同小漩涡般凝聚起来,眨眼间便在上面烙下了一枚灵力印记,将契纸签了。
闵韶看在眼里,负在身后的手略微一缩,面色更添了几分阴郁。
有时候温玹对萧成简的信任是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这种信任对于温玹而言,可能只是多年来的竹马之谊,两个狐朋狗友相交,一切推心置腹都显得无比顺其自然。
可对于闵韶来说,这种信任又像是一种依赖,如同一把浓烈滚烫的妒火,点燃了一次又一次,将他心底烧得面目全非。
温玹又何尝不是与他一起长大的。
无论是问道修行也好,柴米油盐也罢,两个人那么多年的朝夕相伴,一点一滴渗透在心里,滋长的不仅仅是他从无知懵懂,到慌乱悸动心颤不止的情爱,更多的还有随之而生的落寞,卑微,失魂,嫉妒……像是生在心底除不尽的杂草,越长越旺盛,越长越荒凉。
尽管这一切的起源并非是因为萧成简。
而是他一朝走错,与温玹彻底背道而驰的那些年。
他本该怨的是他自己,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不去想。
假如当年一直陪着温玹的人不是萧成简,亦或者根本就没有萧成简这个人……
又会如何?
温玹并没察觉到他忽然纠缠起来的心绪,从契纸中抬起头来,“……对了,君上方才要说什么?”
闵韶眸色幽寒深邃,看了他片刻,两片薄唇轻碰:“我说……若是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找武魂灵智,你愿意么?”
温玹一愣,半晌才木然的问:“为什么?”
“没有原因,去还是不去?”
“……去。”
“但……”温玹看了看手里的契纸,迟疑了会儿,道,“这份契纸我已经签了,上面的任务是有时限的。不如这样,等过几日我将这个任务完成了,再来虞阳找君上商议武魂灵智的事,如何?”
“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温玹眼眸微微睁大。
闵韶抽走了他手里的契纸,举在他面前,指尖点了点,冷声明确道:“这个,我跟你去。”
虞阳国君性情孤冷矜持好面子,简而言之就是要脸,并不想承认自己因为一时的醋海翻腾,将先前在温玹面前保持完好的冷血疏离,全都变成了一个屁。
温玹愣了愣。
虽说找他一起去寻武魂灵智,这点在道理上不是说不通的。存在武魂灵智的地方往往凶险难测,闯入的人数太多容易惊扰到当地的妖灵鬼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去的人自然越少越好,但这就得要求对方有足够的修为实力,譬如以温玹的条件,便刚好符合。
可温玹又不傻。
若说先前只凭那些朦胧的猜测和感觉,说他是在自作多情还完全有可能。但眼下他却能确定了——闵韶身为虞阳国君,竟要纡尊降贵的跟他做这种鸡毛蒜皮微不足道,乃至于是自降身价的任务。
如此要再说对他半点情分也无,岂不是在掩耳盗铃?
温玹忍了忍没让自己嘴唇弯起来,面色镇定的答应了。
……
根据契纸上所提到的,东靖国某处偏远镇子上的灵气出现了问题,导致镇上的植被作物生长异常,长盛不衰。而温玹的任务就是负责查清这次状况的原因,并将当地的灵气恢复正常。
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宝物现世或邪物作祟,要么就是有灵兽大妖出现,更或者,就是有人恶意在当地捣乱。
无论哪一种,要解决都不算太麻烦的事。
从虞阳都城到东靖清平镇,温玹和闵韶御剑整整一天一夜,在翌日天亮时抵达。
由于闵韶眉心的印记太显眼,容易被人认出来,便提前遮上了特殊的药脂,简单换了常服,与温玹散步似的在镇上观察了一番。
清平镇依山傍水而建,与王城相隔甚远,虽然算不上富庶,但百姓也都能自给自足。
两人大致转了一圈,从田垄间又绕回了街上,温玹手里的验灵石始终显示着镇上的灵气异样,却从没产生过特殊的强烈反应,一时也分辨不出根源在哪儿,最后还是决定先找当地百姓问一问情况。
清早外出的人已经很多了,百姓们来来往往,赶集的赶集,忙工的忙工,路边也不乏支着小摊卖早食的。
道旁的包子铺笼屉一开,蒸腾的浓雾缭绕逸散,喷香的蒸包味随之飘出,铺子老板隔着眼前的云山雾罩,手里晃悠着粗制芭蕉扇,敞着嗓门嘹亮的吆喝——
“包子咯——猪肉梅干素三鲜咯——”
对街卖炊饼的小摊也跟着喊:“炊饼炊饼,三文一个——酱肉馅的炊饼——”
“李记凉面,红油打卤样样全——便宜又大碗喽!”
就连旁边支棱着破木桌,摆摊算命的神棍都跟着凑热闹,坐在木凳上往身后掉渣的土灰墙上一靠,拖着悠懒的腔调没睡醒似的吆喝——
“前看昔去少年游,金印紫绶懒轻裘。无关君断吉凶事,不信卦盘统千秋。后观去日无可追,败送酩酊终成水。无非大梦浮沉客,只问苍生求不求?”
故弄玄虚的念完一首诗,那人懒洋洋的掀起眼皮来,正对上温玹的视线,唇边立马随性的扯出抹笑,“哟,那边那位公子,要不要来占一卦啊?卜问前程,消灾解难,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不等温玹说话,闵韶冷漠料峭的眸子看也未看那人一眼,与温玹说了句什么,两人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神棍“啧”了一声,摸了摸已经有些扎手的青灰色下巴,“没礼貌。”
两人前脚刚走不久,眼前忽然飘忽而过一抹纯白。质地绸软的宽袖从神棍面前的破桌沿上无意扫过,“叮”地几声萦回细响,碰掉了几枚铜钱。
白衣胜雪的男子脚步微顿,俯身捡起地上的铜钱,放了回去。
神棍眉眼轻佻,往桌上瞅了一眼,张口就诌,“哟,道长。您这乃是个归鸿卦象啊,离久还家,失物再拾,故人重逢……好兆头,好兆头!”
他边说边坐直了,语气轻浮的笑道:“要不您把这卦爻完?我给您打个对折,算您一两银子,如何?”
谪仙似的道长充耳不闻,眉目清冷广袖飘然,面不改色的直接走过,转眼就只剩了清逸渺然的背影。
神棍笑容立马敛了,又“啧”了声,将铜钱捡回手心里,自顾自的感叹:“现在的生意可真不好做,再这么下去连口馒头都吃不起了。”
他边说着,掂了掂手心里的三枚铜板,后脑枕着手臂往后一仰,破木凳吱嘎地往后倾斜,后背靠着的灰墙直掉土渣,两条腿半吊不吊的往桌上一搁。捏着其中的一枚,举起来仰头用钱孔对准东边的日头,眯着眼睛,悠声嘀咕:“同样是给人算卦,我怎么就混不着饭吃呢……”
温玹跟着闵韶进了家食肆,点了份清粥小菜,叫着店里的小二询问了一番情况。
这才知道,原来清平镇的灵气异样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早在三个月以前就有了。起初的时候还不太明显,直到冬天里边所有植物庄稼发了苗,大家才觉出不对,但百姓们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请求官府将此事往后拖一拖,盼着今年的庄稼能大丰收一笔。
而清平镇的当地官员也是个办事不牢的,竟觉得这些平头百姓说得挺有道理,总归也没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就拖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最近才往上奏报。
温玹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回头绝对得扣这人几个月的俸禄。
转而又问了问三个月前有没有什么身份不明的人进镇,或是镇上有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小二回想了半天,那时候正是冬月,又临近新年,来镇走访串门的外地人很多,也记不住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称得上件大事的,就是三个月前东边山脚下建了座月老庙,镇上年轻人不少,香火还算挺旺。
温玹谢过他,给了点碎银子。等到粥菜上了桌,小心翼翼的把烫手的碗挪过来,看了看坐在对面闵韶,“君上……不饿吗?”
闵韶淡道:“不饿,不必管我。”
温玹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随口问起,“早就听闻君上平日里不吃饭,只服辟谷丹,可是因为虞阳的厨子做的不合口味?”
闵韶道:“不是。”
温玹想了想,“那就是有别的原因,所以不能吃东西?”
“也不是,只是习惯而已。”闵韶神色冷淡,并不喜欢提起这个问题。
温玹识趣的没再问下去,默默喝粥吃菜,等到半碗粥下肚,才转移话题道:“这次的任务比我想的要复杂些,暂时没什么头绪,我们等会儿不如先去那座庙里看看吧。”
闵韶淡淡回应,“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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