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幻境·过往(一)

    他看着面前空荡荡的一片白茫。

    惊愕,又不可置信。

    那温柔的声音和语气实在太令他熟悉了,像是勾出了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闸门打开破涌而出。

    但又仅仅只有那一瞬。

    那么清晰,又那么渺远,镜花水月般在他清醒的刹那捞了一场空。

    闵韶险些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正呆站在原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细弱微小的哭泣声,猛地回过头去,便看见一片失色的苍白无垠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棵寸芽不生的枯树。

    那树苍老而粗壮,却已然形容枯槁,树下正有一群衣着各异的宫人围在一起,俯着身低吟细语,像是在轻声安慰谁。

    宫人们的声音传到闵韶耳朵里,如梦语呢喃般嗡嗡不清,那些身影太过拥挤,闵韶缓缓走过去,直到走近身边,才看清被围拥在里面的人是谁。

    那是个年纪半大的孩童,正蹲在树下捂脸哭泣,仿佛刚经历了什么悲痛欲绝的事,脑袋深埋着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无论旁人怎么安慰也无法止住,连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脖颈都哭得通红,袖口被泪水洇湿了大片。

    闵韶刚一靠近,宫人们便自觉退后几步给他让出了路。

    那小孩似有所感,忽然抬起那张青嫩稚涩、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脸,伸出手紧紧扯住了闵韶的衣袖,像是无依无靠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乌黑纯澈的眼眸里蓄满了哀痛的泪水。

    声音破碎、近乎绝望的仰着头,对他道:“哥……”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闵韶眼眸倏然睁大。

    闵琰!!

    而且还是模样只有十岁出头的闵琰!

    怎么会……怎么会?!

    闵韶恍遭雷劈中般僵在原地。闵琰却仍是紧抓着他的衣袖,脆弱白皙的手掌攥得泛红,年幼的嗓音稚涩可怜,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仰视他,泣不成声的不停悲咽重复着:

    “呜呜……哥,怎么办?”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啊……”

    那双眼睛痛苦哀泣的看着他,那么悲哀又无助,与八年前他们的母妃离世的那天如出一辙。

    幼小的闵琰拉着他的手,拉着这世上他仅剩的依靠,眼泪汹涌不止的掉下来,手是颤的,身体也是颤的。

    他们的娘亲死了,从此再也没人给他们在午后煮青梅汤,再也没人替他们在父上面前求情,再也没人能让他们体会到亲人之间的宠溺和疼爱了。

    两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那一瞬甚至都产生了茫然和无措。

    他们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难过的时候该去依靠谁?痛苦的时候又能从哪里得到慰藉?

    那时闵韶心里亦是疼痛至极,眼眶憋得通红,但又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什么。他是一国储君,是世人眼里生来带着光芒的天纵奇才,是他父上极尽严厉和苛待也要培养成的权势继承者。

    他不能哭,也不能懦弱。

    甚至不被允许,在母妃的灵前下跪磕上一个头。

    那时的闵琰紧紧拉着他,泪眼模糊的啜泣着,说出的话仿佛于耳畔重合。

    他道:“哥……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我们再也没有娘亲了。”

    恍惚间手上一松,有什么东西随着闵琰的拉扯掉在了地上。

    闵韶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他方才被那个女子塞进怀里的、新做好的衣裳。

    崭新的绸面,连绣纹都是细细密密,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他脸上的神情忽地破裂了,露出一丝深绝的悲痛,向来冷冽的眼眸倏然红了。

    他看着面前的闵琰,胸腔难以抑制的发颤,正要蹲下身,去碰一碰他,闵琰却突然松开手,站起来径直朝着身后某个方向跑了。

    闵韶赶忙回过身,便见到那抹瘦小的身影跑进了一座大殿里。高阔的殿门内漆黑一片,如同张着獠牙恶口的猛兽,转眼便将那身影的最后一片衣角吞噬了。

    闵韶一慌,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眼前的黑暗却倏然成了彻亮通明的凄白。

    满目冰冷的白绫悬挂在大殿里,四周无数祭灵灯沿壁环绕,将整座大殿映得森冷惨然。

    不计其数的宫人穿着丧服跪伏在地上,个个面露凄丧,似真似假的或是掩面低泣,或是嚎啕大哭,朝着石阶上的灵棺俯首磕拜,哀恸不绝。

    闵韶顿时血色尽褪,面色惨白的看着面前的景象,寸步难移。

    八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的重现在他眼前,当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好不容易在时间流转中埋入心底的记忆……再一次被痛不欲生、鲜血淋漓的挖了出来,如此冷酷又真实的摆在他眼前。

    耳边传来低呜高诉的哭泣声,像是数不清的尖锐银针,根根刺进他的心脏肺腑,直扎得他胸口生疼。

    盏盏晃动的祭灵灯,道道凄凉高悬的白绫,梦魇般纠杂着愈渐凄厉高亢的悲哭,萦绕在他眼前,逼得太阳穴泛起刺痛。

    就在他耳畔嗡鸣之际,几个宫人压低的议论声忽然传来:

    “芸妃病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死了。虞阳都城的第一美人啊,可惜了……嫁入王宫这么多年,自从诞下子嗣后,君上就再没来看过她一眼。就算独占于后宫又如何?还不是和活在冷宫中一样……”

    “听说芸妃死前本还有办法挽救,只因虞阳近来战事频发,朝中各务紧张,君上不肯为芸妃分出人手去寻药。况且君上的性情谁人不知,那药找得到找不到都未必,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分散朝中精力。”

    “芸妃何其温婉贤良的女子,当初若是没嫁给君上,就算最终病死,此生也比在王宫里过得安稳如意吧……”

    那些宫人后面又说了什么,闵韶却再也听不清了。

    他耳畔被巨大的嗡鸣声掩盖,脑中阵阵发疼,胸口刺热灼烧的痛楚涌上来,双眸被染成猩红,流火般的墨色道印泛起妖冶的红。

    他强忍着剧痛,极缓极缓地朝着前方跪下来,痛得低首蜷缩在地上,眼前阵阵的昏聩发黑,青筋暴起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又像是隔着似梦非梦的一世,终于,将灵前迟来的叩首落下了。

    他骨节青白的手紧紧攥着,手臂不住的发抖,脖颈渐渐泛红起了青筋,四肢百骸如同被熔海骤浪卷过,千斤重的滚烫岩石压在他胸口,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竭力颤抖的。

    无情道的反噬,终是再度凶猛而彻底的发作了。

    闵韶眼前天昏地暗,意识和神识被烧筋灼骨的痛彻底吞没。

    这一次的发作竟比近年的哪一次都要汹涌猛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痛过了。

    曾经无数次,闵韶都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痛苦中死过去,可却每一次都捱了过来,就好像上天一定要让他承受这样的作弄折磨,让他在自己的选择中痛不欲生,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本就命该如此。生来就是父亲延续千百年君王大业的工具,无论他怎样苟且的活着,都要完成那个人生前的嘱托。统大权,成帝业。

    闵韶疼得快要失去知觉,又在混沌和昏厥之间左右徘徊,煎熬的忍受了不知多久,身上的痛楚才终于稍稍减退了一些。

    待他浑浑噩噩的睁开眼时,浑身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发上的汗水滴进眼睛里,缓和了许久,才渐渐将意识拉扯回来。

    他身上仍是痛的,道印的反噬还未彻底消退,但已经比方才好忍许多。

    他面色苍白的抬起眸,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日近黄昏了。

    云霭薄红,残阳如血。

    闵韶眉间紧皱的闭了闭眸,想等这阵痛楚彻底过去,却听到耳边传来咯吱一声房门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几声脚步急促,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寒儿!”一双有力的手掌赶忙将他从地上扶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

    熟悉的称呼和声音,让闵韶狠狠恍惚了一瞬,他抬起那双深邃中近乎破碎的眼眸看过去,正对上一双痛惜关切的眼。

    顿时怔然。

    “师尊……”

    他下意识的看向周围,终于呼吸一滞的意识到这是哪里——

    天隐山山顶的那间房屋。

    他曾经独自一人,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一股纠杂难明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口,眸中不禁发颤。

    当年,他亲口向师尊祈求教授他无情道,从修道的第一日起,便将自己关进了这间狭窄的屋子里。

    他那时一心想要修炼,一心想要求强,在尝到丧亲之痛的滋味后,便怀着一腔自以为是的少年意气,想用自己的这双手去保护这世间仅剩的与他血浓于水的弟弟,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做一个不抛道义,将苍生与权势并重的君王,想有朝一日,能亲手护住他所有想护住的人。

    那年他尚且十六岁。正是长出逆鳞的年纪,又被“惊世奇才”的吹擂捧奉浇灌成了一头自负的倔兽,于是当真是不知死活的,竟痴心妄想去碰了多少高宗仙士都不敢轻易尝试的毒刺,心底里甚至妄图与他千古独一人的师尊相媲。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简直是疯了。

    那时师尊再三提醒过他,修无情道者,不可忌杀,不可生畏,不可怨憎,不可执念,不可动情。

    如若不然必遭苦楚。

    可年少的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甚至是从道印结成的那日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原来藏了那么多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才知道原来他的七情六欲可以生的如此简单。

    他会忌,会怨,会憎,会畏。

    亦会……动情。

    他本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他甚至都忘了,那时在他的初衷里……似乎本就想做个有情有义的人。

    在道印刚结成的那段时间里,哪怕他全无情绪波动,亦会在一日中有十个时辰都受着反噬的折磨。他那时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无时无刻不想干脆去死。可师尊劝慰他,无情道可以克制,可以受他掌控,只要忍受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一两年过去,他的状况仍没有缓解多少。

    太玄老祖那时也觉得不解。在他看来,闵韶的资质够高,韧性亦远超于常人,何况有他在身边一直用修为相辅,即便闵韶当真不能与无情道相合,也万不该出现如此程度的反噬。

    直到那日,他忽然想起一个觉得万不会出现的可能。

    他本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的徒儿,这种差错对于闵韶来说,近乎绝无可能。他沉着脸,抱着谨慎的心理,试探的问他:“寒儿。”

    “你该不会……是有心悦之人了?”

    “……”

    闵韶那时是如何答的?

    他那时早已经知晓了,无情道非是不能压制,但唯有动情,是这道法中最大的“不可”。

    可他怨不得任何人,亦怨不得自己。

    若非因为无情道,他可能也不会察觉到。

    他是对谁……

    对他的什么人……

    动了那般心思。

    闵韶当时眼眶倏然红了,垂眸沉默了许久,直到道印又在他眉间隐隐泛红,胸口渐痛起来,才强按捺着喉间的哽咽,闭了闭眼,嗓音沙哑的,承认了:

    “……对不起,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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