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幻境·假象(二)

    翻腾的灼痛感仍在烧着他的肺腑,闵韶却彻底清醒了。

    他喉结攒动,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压住眉心,苍白棱厉的脸上笼着一层难消的阴郁,微闭了闭眼。

    他知道了……

    这是他的梦魇。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他心里的魔障。

    他入幻境了。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太玄老祖看着屋内被摔砸成的一片狼藉,那张如岁月冻住般年轻的脸上,终是露出了悔色。

    他沉声道:“徒儿……是为师错了,若早知如此,师尊当初便万不该让你冒这个险。”

    “怪为师出于私心,以为无情道令天下趋之若鹜,所知其中秘诀者却甚少,怕世人不得其法,终修成错,又怕今后这道法后继无人,就此失传……”老祖又叹了一声,“是为师一时糊涂,将你祸害至此。寒儿……你可怨为师吗?”

    闵韶唇色苍白,胸中的痛楚正在渐渐淡去,低声道:“不怨。”

    老祖沉默了半晌,眸中悔痛之色却半分未减,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寒儿,你才十六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你本是天纵奇才,又是宗室之后,将来必有一番大业可为。你……难道便甘心如此吗?”

    闵韶眸色倏地变了变,仿佛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他还记得当初他承认了有心悦之人时,太玄老祖是作何反应。

    那天他的师尊勃然大怒,与往日的恬静闲散简直判若两人,身边的桌案被砰地拍碎,脸上半是难以置信的愤怒,又半是恨铁不成钢。

    怫然看了他半晌,最终只咬牙恨恨挤出了一句话:

    “杀了他。”

    “……”

    “杀了他,以证道心。”

    “寒儿,事已至此,你已经无路可退了。若想解脱,就只能顺其道而为之,如若不然,你难道甘心为儿女私情所困,此生此世都受反噬之苦吗?!”

    当年那些话仍清晰的刻在他脑海里,闵韶闭了闭眸。原本在那之前,太玄老祖还并不知他是因何修不成无情道的,可眼下是在幻境里,面前的种种过往都是他的心障。

    闵韶心中微恸,果然便听见面前的太玄老祖沉声开口道:“道不可违,但人心易改,你且将那人的姓名告诉为师,无论何人,为师都会帮你将这心病拔去。寒儿,为师不忍看你如此,你还这般年轻,情根尚可除尽……”

    “师尊。”

    闵韶打断他,微睁开眼眸,胸腔的痛楚已经近乎平息了,他眸底将悲色掩藏得极深,只平静的低声道:“除不尽了……”

    太玄老祖略微一怔,眸中审视的盯着他,“什么?”

    “除不尽了。”闵韶嗓音低哑的重复了一遍。

    他喉结动了动,眼眸中深邃如潭,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声音极轻的道:“师尊,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上一世他死的时候,我刚好二十六岁。整整十年了……”

    他眸中微动,“十年之中,我与他所见之面……可有十次吗?”

    “上一世我始终躲他,是为了我自己,亦是为了他好……可那么多年过去,我到底还是没放下。”

    他眸中的猩红仍有残存,眉间的墨色道印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他。他眸色暗了暗,声音沉冷:“师尊,无情道的反噬,徒儿早已不想解了,就算杀了他也毫无意义。我是个半残之人,本就配不上他,更不求别的,只要这世能护他周全……便够了。”

    如今的一切,本就是他自作自受选择的路,辗转两世过来,无论如何都已经认了。

    他的命早已经无从反抗,但温玹……

    闵韶闭了闭眸,手中忽然从虚空化出长剑。

    他缓缓站起身来,猩红的灵流骤然亮起,从掌心一路蔓延至剑身,纹路瞬间被焰光浸透,没再等幻境中的师尊再说什么,抬手便欲将眼前的魔障劈开。

    却在这时,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天地倒错,面前的一切在瞬息间,统统消失殆尽。转眼间,幻境重新稳定下来,四周取而代之的已是一片漆黑寂静。

    幻境中的景象再度变了,四周没有了师尊,没有了狭窄的屋子,闵韶孤身一人,站在幽静而熟悉的山野小径上。

    长剑上的猩红在他怔愣的瞬间,倏地黯淡了下去。

    夜风清寒,明月高悬。

    不远处,正矗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庭院,院内栽着几棵粗壮的海棠,满树莹白,在月华笼罩下仿佛散发着剔透薄光。

    那是温玹住的地方。

    “……”闵韶早有预感会在幻境中见到那个人,并没感到多么意外……却抑制不住的心脏狂跳,本欲离开的心思又在瞬间打消了。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念头——想要知道幻境中的温玹如今是何年纪,在做什么,见到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会对他说些什么话……

    这么想着,他脚下已经情不自禁的动了,手中的长剑再度被化去,径直沿着小径,走进了院门。

    满院雪白的海棠,随着微风簌簌飘落,被金纹黑靴无声的踩过。他临近房门,便听见几声剧烈的咳声忽然透过半敞着的窗户传出来。

    的确是温玹的声音。

    闵韶脑中灵光一闪,仿佛被此情此景勾起什么回忆,脚步蓦地顿住,心跳忽然更猛烈了——

    他似乎知道这是哪一日了。

    就在他开始修无情道的第三年,有段时间他们的师尊有要事在身,离开天隐山多日不曾回来。温玹那阵子因为淋雨而染上了风寒,身边无人照顾,自己一个人也不好好吃药,后来眼看着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至在半夜发起了高烧,直烧得神识不清。

    若闵韶没记错的话,那次的淋雨与他也有莫大的关系。

    师尊迟迟不回,他最终实在看不下去,便趁着夜深去了温玹的房里,在对方尽管已经烧得六亲不认的情况下,仍是点了他的睡穴,勉强给喂了些水,又替他煎了药服下,顺带帮他擦了身上,将被汗得湿透的衣裳换下……

    要知道,昏睡过去的人其实是喂不进任何东西的,于是那日,闵韶便用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方式,捏着他的下巴,将那么小一碗的药,足足喂了五十余口。

    之后又替他用温水擦了身上,不过到了这一步时,他却擦得十分仓促,仿佛全然失了耐性,生怕下一刻便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洪水猛兽,从体内狂妄的破笼而出将床上的人彻底撕个粉碎,只潦潦乱抹了几下,便绷着脸屏着息将对方的衣服套上了。

    好在那日赶巧,太玄老祖后半夜便从山下回来了。

    温玹整夜睡得很死,闵韶做的亦足够严谨,谁都没发现这件事。

    眼下闵韶再度站在了门前,听着屋内的人偶尔传来的动静,被脑中闪过的回忆直害得胸腔发热,却不是受反噬影响,而是被另一种难以名状的火,烧得发燥。

    闵韶深吸了口气,绷着脸镇定地推门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窗前落下的月色有些许泠泠光亮,闵韶朝着里屋的床榻缓缓走进去,幻境中躺在床上的人似有所感,动了动,侧过头向他看过来。

    温玹显然已经一眼凭借着月光认出了他,看见那抹高大颀长的身影,顿时眼眸睁大,像是错愕又不可置信,仿佛错以为自己在做梦,受惊了似的,忍不住以拳抵唇猛地咳了起来。

    黑暗之中,很难注意到那润玉似的耳朵在一瞬间烧红了,温玹缓缓坐起身来,竭力镇定的看着走过来的人,张了张口,似是犹豫半晌才将称呼找回来,试探的喊道:“……师兄?”

    “嗯。”

    头顶传来闵韶淡淡的声音,紧接着一只手便覆在了温玹微烫的额头上。

    闵韶似乎仗着此处是幻境,行为比在外面肆无忌惮了许多,用手背探了探温度,又似乎嫌不够似的,竟然直接俯下身来,将额头与他相抵。

    气息瞬间裹覆而来,身.下的人顿时轻轻一颤。

    温热和微烫的呼吸相缠,温玹一时连脸上也红了,好在只是一触即分,闵韶将头抬起来,仍是俯身贴得很近的看着他,低声问:“不舒服?”

    “有一点。”黑暗中温玹漆黑的眸子直直看他,“怎么……是你来了?”

    闵韶手掌抚上他的脸侧,嗓音低沉道:“本就该是我来。”

    温玹没太听懂,却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闵韶和他以往任何时候见到的都不一样。

    那双眼眸里的情绪近乎是深涌赤.裸的,直直看着他,眼底纠缠着太多复杂的东西。

    温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一时无所适从,脸上红得更厉害了。

    他闭了闭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有了层薄薄的水雾。

    闵韶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又在他的额上脸颊摸了摸,声音柔得不像话,“难受?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刚一起身,袖上却一扯,被温玹用力拉住了。

    闵韶回过头,便被忽然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了腰腹。

    温玹将整个脸埋在他腰间,声音闷闷的,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对他道:

    “我好想你啊,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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