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润之卷子被焚一事报到陆匡义面前时,他手里正握着杨乃文父子的供词。
宫中的红帖自文渊阁流出,杨乃文倒是个守口如瓶的,也没肯咬出其中的利害,只含糊报了个进出送信的小太监出来,倒是杨谦那个没用的东西,另外供了一句千两雪花银。
一千两雪花银,买一条青云直上的达官显贵之路,倒也不算亏了他。
陆匡义将供词拍在案上,心里已有了数,这等卖官鬻爵之事,若说与权势滔天的赵公赵首辅无关,只怕是金陵城里头最大的笑话。
徐平章那头传来的口信,杨乃文父子供出来的那个文渊阁小太监,一刻前传出了自尽的消息。
红帖案断了线,如今陆匡义手里头有用的案子,只余了一桩科举卷子被焚案,左右与龙椅上头流出的东西逃不开关系。
他瞧了一眼案头摆放的笔墨,沉吟着向外头吩咐道,“去一趟翰林院,请一个叫做苏构的编修过府,便说是府里头的旧书被虫蛀了,劳烦前来修补一二。”
陆匡义铁了心要查翰林院这笔科举案,徐平章在其中太过扎眼,他另外需要个知情人,从不显眼的地方查起,赵润之也好,洛阳府孟琅也好,他倒是要瞧一瞧,赵丰年的狐狸尾巴在哪里。
翰林院里头的人,北臣出身的人不多,苏构虽然是南臣,却被拉进了焚卷子一事中做了垫背,可见并不是赵丰年那头的人,此子冷静有傲骨,又能知进退,先前在刑部已当着东宫与三法司的面证过了清白,是如今最合适的人选。
他原本便觉此子明珠蒙尘,有心提携,更何况内阁之争,从翰林院起,如今赵丰年之子在其中势大,惟此子锋利,堪与之抗衡。
陆匡义思索片刻,又嘱咐了一句,以礼相待。
下人记仔细了,应了一声是。
翰林院围困之禁虽解,恰逢是月底沐休之日,陆府的人在翰林院没寻着苏构,一路寻到了朱雀巷。
阿福将人领进前院的时候,苏构并不算意外。
秦誉虽然睚眦必报,却落子有度,他将陆匡义让到前头来,也一样要将苏构拉到前头来。
来人将陆大学士相请修补虫蛀旧书一事提过了,郑重地叫了一声苏大人,又说了一回陆大学士嘱咐以礼相待的客气。
陆府备了一顶不显眼的小轿,要请苏构。
苏构谢过了,却道不敢劳烦,天色尚早,请了陆府的管事先行回府,她随后便到。
见她果然不骄矜,陆府来的人对苏构越发满意了两分,领着人先回了。阿福见人都走远了,才问道,“是陆大学士要请大人?”
又唠唠叨叨说道,“我听外头的人都说赵公权势滔天,要被人叫一声富贵阎王,陆大学士虽然被压了一头,左右也是个大官,有了陆大学士,大人往后的路也好走上许多。”
倒把自己说的高兴了,只问道苏构,“大人可要去?”
可要去?
自然要去。
如今红帖案与科举案牵连在了一块,秦誉这个混账,先前拉着她进了一回牢狱,使了一出障眼法,以焚卷子一事的真清白倒过来摘干净了她与红帖案的真干系,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么能不去。
如今可是再没有比她苏构更清白的人了。
“阿福,你家少爷从前写过一卷文章,可是收在箱笼里头,去取来与我。”
阿福愣了愣,点了点头,从前院一个空着的旧房里头取了一卷包裹仔细的文稿,递到了苏构的手中。
“大人……”阿福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道,“万事小心。”
苏构笑了笑,“你家大人回来时天色怕是要晚了,我们阿福可不能再抱着灯笼睡着了。”
阿福一对笑眼一弯,认真应道,“可不能睡着了,多晚阿福都会去接大人,给大人照着路,过着坎。”
苏构点了点头,跨过一道门槛缓缓出了朱雀巷。
辛砚支着他的画摊在朱雀桥底下吹着风,正潜心琢磨着是玉兰更娇美还是海棠更艳丽,就见着苏构一个人从前头走过,他忙放下了手里头的笔杆,伸了脑袋过去,叫了一声,“苏探微!”
苏构回头瞧了他一眼,就听到他关心了一句,“你从刑部出来了,没受什么苦罢?”
他打量过苏构的模样,又自言自语道,“五城兵马司的那位出了名的残暴脾气,你竟好手好脚的出来了。”
辛砚恳切着拱手道,“探微兄果然是天纵奇才。”
苏构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瞧见辛砚前头两幅画,一副玉兰,一幅海棠,都是富贵花儿,也不见有其他修饰,只一笔疏枝,各表一对花儿,一极盛一将开,大片留白之中却给人次第绽放,连绵不绝之感。
“好画。”苏构点头道,“我进了一回刑部大牢,你的画技倒是拨云见雾,有名家之风。”
辛砚笑得高兴极了,连忙将位子让了开来,要叫苏构再好生品一品他的画儿,又说道,“含章兄诚不欺我也!”
苏构头一次听到辛砚提到话里头的这人,心想能点拨得辛砚这样的呆子画技突至境界,也应当是个人物,随口问道,“含章?”
“探微兄不认得,含章是我祖母那一支的族兄,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那……府里头的藏书,可谓汗牛充栋,皆进他肚中,乃是天……”
“天纵奇才?”苏构瞧了他一眼,淡淡接了一句。
辛砚想到方才也夸赞过苏构一句天纵奇才,期期艾艾地解释道,“探微兄与含章兄,皆是奇才,奇才……”
苏构见到辛砚一急便说不得话的模样,心里头笑了笑,她还要去陆府,便也不与他为难,又重新赞了一声好画,要过朱雀桥。
“探微兄。”辛砚重新伸长了脖子,朝着她说道,“那五城兵马司的徐大人,早年是东宫的羽林卫,今上登位后赐了权柄,拔擢了指挥使的位置,你轻易莫与他较劲。”
原来是今上从前的心腹,难怪有这样的气焰。
她点了点头,“多谢。”
心里头思量了一刻,辛砚一个书生,却对徐平章其人知之甚多。
陆匡义自诩为大儒,轻易不肯沾了富贵名声,宅邸取了闹中静处,不修园林绮丽,只建厚载万千,更有一栋藏书楼在其中,下六上一的格局,取了“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又于藏书楼一侧凿渠引水,成拱月状,与藏书楼前横匾存心堂,一星一月相映成趣。
陆府的下人将苏构引进府中,正说道陆大学士在书房,就见到另外有一个穿了淡色直身的年轻书生匆匆从里头走出来,面上是不忿羞恼之色,衬了他前襟斜绣的两枝墨竹,分明是君子之物,却成就了一身背道而驰的功利颜色。
“那是时素行,说是个近日在风雅集很出风头的人物,捧了两卷笔墨要来求见陆大学士,一连求了三日,陆大学士便见了他一见。”
约摸是个想要卖了一身才学来求前程的。
陆府的下人见那书生渐渐走得近了,提高了些声音,讲给苏构听,“我家老爷瞧了他的笔墨,说是一手好字只是个花架子,两卷画轴也是小家子气,叫他要沉下心,莫学了那襟前的竹子,徒有其表,只得个腹内空空!”
这话说的委实严厉了些,那叫做时素行的年轻人见得陆府的下人如此待他,愈发恼羞成怒,又见苏构手中也握着一卷文稿,只当是个一样来卖才学的,手底下用了劲,一把撞过了她的肩膀,说道,“你们陆府的人,狗眼看人低!”
苏构被撞了这一下,只小心护住了手中的文稿,抬起眼冷冷瞧了一眼时素行,“兄台,你落了东西。”
时素行回头见是袖中掉落的一纸笔墨,哼了一声,昂着头拂袖而去。
苏构倒是捡起来瞧了瞧这一笔字,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民间轻狂之辈,苏大人莫要放在心上。”陆府的下人见她没说话,便出声劝道。
苏构颔首,“劳烦管事带路。”
陆府的这个下人也算不上正经管事,见到苏构待他客气,心里头高兴,愈发殷勤地在前头带路。
陆匡义的书房敞着窗户,远远见到下人领着苏构过来,年轻的翰林削肩直背,一身木秀于林的风姿,又有谦谦之态,心里头倒是想到了自己远放府官的嫡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苏构推门进去,抬手恭敬的行了学生之礼,“学生苏构,见过陆大学士。”
陆匡义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可知道老夫为何寻你过来。”
良禽择木而栖,陆匡义清高,送上门来卖才学的谄媚之辈,他瞧不上,他亲自挑的人,却仍要听对方表一句忠心。
苏构淡淡笑了笑,跪在地上行了个晚辈的大礼,声音清清朗朗,叩道,“学生苏构,愿为先生开河清海晏之政,盛世太平之绩!”
陆匡义抚过一把长须,亲手将苏构自地上扶了起来,点头道,“好孩子,起来罢。”
他转身走到窗前,负手道,“科举弊案,如今红帖一案断了线,只余翰林院焚烧卷子一案仍有可查之处,翰林院赵润之,洛阳府孟琅,此二子缺卷一事,你如何看。”
苏构将袖中文稿双手捧出,低声道,“学生有事要禀告。”
陆匡义回过身,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见那文稿只有一卷,打开来映入第一行便是。
余乃洛阳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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