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
陆匡义览过全文,由衷赞道,“此子有大胸襟,是大材之人!”
他问道,“这是那洛阳孟琅?”
苏构望着陆匡义手中的文稿,应道,“两年前久候春闱,风雅集曾汇聚天下仕子于一堂,以文墨一叙高低,学生曾有幸观之几位举子的笔墨,其中孟琅者,尤其佼佼,偶然机会得此一卷文章,徐大人检点翰林院,查出洛阳府孟生缺卷一事,学生便想起了此一卷文稿在手中,特奉来与大人,一辨其中悬案。”
陆匡义皱着眉头打量过手中的文稿,“治世经纬,此子一甲三元之才,如今怎会籍籍无名。”
苏构淡淡道,“风雅集主人从前还笑谈,今科要出一个北方状元。”
她顿了顿,说道,“不成想笑谈成了空。”
“只是学生不明白,”苏构瞧着陆匡义,轻轻道,“为何要烧了孟生的进士卷子?”
她这话说得巧,翰林院缺了赵孟二人的卷子,赵润之的卷子被焚烧了不假,孟生的卷子却去向难明,她如今借着赵润之的事情一样道了一声孟生卷子被焚,竟也令人瞧着顺理成章。
更何况北方二字,直切如今时局要害。
陆匡义听得其中北方二字,忽然心思一动,金殿一甲三元,从赵润之到苏构,都是南方仕子出身,而如此惊才绝艳的北方孟琅,却没有丝毫名声传出来。
其中缘故,颇为耐人寻味。
他思量间瞧向苏构,话里头亦颇有些言外之音,“你也觉得这个北方的孟琅,堪折桂状元头名?”
苏构端正了神情,认真揖道,“学生拜服。”
赵家这笔事,陆匡义忽然间得了个送上门来的刀子,心里头已有了一番计较,他点头说道,“你与赵润之同在翰林院,可觉得他如何?”
“谦益知礼,才学出众,是个一等人物。”她垂着眼睛答得四平八稳。
北方二字对陆匡义已足矣,再多说一分,都是叫人起疑。
“哼!”陆匡义冷笑道,“你如今年纪还轻,未见得朝堂经营十之全貌,不知道科举卷子里头沾灰带土的肮脏事,从前春闱会试,圈描替换之事也是有得。”
言外之音,已有孟生考卷被焚乃为人利用,偷天换日之意。
陆匡义瞧着苏构,话里头是语重心长,“读书后生,当坐的住寒窗,更要活清白了自身的一副心肠,仰不愧于天地日月,俯不怍于父母师长。”
他心中想到风雅集来的那个叫时素行的书生,又加重了几分语气道,“更要洁身自好,知道进退。风雅集那个地方,往后不必去了。”
倒颇有几分教训关心晚辈的意思。
苏构于是恭敬的礼道,“是,学生谨记。”
陆匡义见此子谦逊受教,心里头越发觉出几分满意,放缓了语气说道,“孟琅一事,自有五城兵马司去查,我如今另有一事要你去办。”
苏构只管好生听着。
陆匡义沉吟道,“五城兵马司在杨府搜出了国子监策论的手稿,上报过来,其中字迹并非杨谦所作,想来是杨家父子另外寻的代笔。你身处金陵文客之中,寻迹起来要容易些,不必张扬,若找到了人,报了徐大人便是。”
宫里头这桩红帖案,虽然断了上线,从下线处着手寻迹,也是一条路。
陆匡义这是想借此机会,围了赵丰年的全盘棋子。
苏构点了点头,“学生明白。”
陆匡义面上另外显出两分松快模样,“手稿当天便被收在了刑部,也不曾送到陆府来,回头另外着人与你送去。你跟了管事的去藏书楼,那里头藏书极丰,你是个读书人,只管挑两本好书,当作是老夫的心意,若问起原委,也好有个修补书籍的说法。”
大裕朝私邸建造藏书楼的不少,多数都藏书颇丰,偶还能有誊抄的先贤孤本,易损又珍贵,常常是高阁以束,即便是自己府里头的人,也是非请不得入。
苏构低声谢过了,抬起头却见到陆匡义忽然皱紧了眉头,瞧着外头沉了几分脸色,也不过是伸手将身前的木窗掩了起来,似是不经意地背过了身。
她从那渐收的缝隙中瞧过去,见到外头庭院里头走过的是个清瘦的身影,穿了一身浅苍青的圆领袍,除了一点云鹤暗花纹并没有其他的装饰,其人风采原本应是个如琢如磨的君子模样,却见他面上沾着一些斑驳的颜色,瞧着像是戏子伶人用来涂脸的油彩,已经洗去了大半,也不曾画了满脸,凌乱地沾过衣襟领口。
他走得平静极了,几乎堪称是冷漠。
却因了他这副从容模样太过冷漠,另外叫人瞧见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匣中美玉之感来。
苏构记得他叫陆洵,是刑部的九品检校,陆府的二公子。
“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陆匡义绷着面容,沉声开口。
“是,学生告退。”她静静回道。
苏构出了书房,恰见到陆洵自她前头走过,便淡淡致意道,“陆检校。”
陆洵抬眼过来,是他一贯的漠然模样,点头道,“苏编修。”
他并不关心苏构为何在此。
他只是步履从容,神色也寻常地走过,苏构平淡望着他,目送他远去了一些,才往另一边走去。
只余清风荡荡,吹拂过两人错开的身影。
存心堂独辟一院,苏构立在前头片刻,打量过绕过半座书楼的清渠流水,向着领路的管事低声说道,“可否容苏构自行进楼。”
陆府的规矩,庶出的二公子也便罢了,即便是大公子陆濯要进楼,也要得到陆大学士的首肯,楼中古籍珍贵,轻易不进了人去,本也是不许下人踏进藏书楼的。
他乐得卖个人情给陆大学士面前这位新晋的红人,只拿话应道,“自然,小人在外头候着苏大人。”
苏构点了点头,几步踏进了那座存心堂。
那大门打开来的时候,正有一些昏黄的光照扑面过来,苏构面无表情地从日落中走进去,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她沉默穿过其中,缓缓踏过几道木梯,垂着眼睛推开了二楼的阁门,她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一个大通间,只以书橱做间隔,收藏的是往前数三朝的珍贵地方志和前贤文稿。
她走得慢极了,最终站定于最里头的一排书橱,那些木头都已经老了,从窗缘透进来的光线照过了它经过的年岁,让人似乎要瞧见一些往事的苍老痕迹。
苏构无言地抚摸过干燥的木架,应是许久没有人来过,那上头积了许多浮灰,轻轻一拂便飘飘荡荡在日暮光线下。
她站在前头,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默然叩下三个响头。
存心堂。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
苏构轻轻念道,“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外祖父,你叫君子又如何自处?”
她沉默了一会,伸手自书橱的最底下熟稔地取出一卷手记,翻开来便见到上头写着同样一问,问的仍是孟子《离娄下》,“君子仁心存礼,却遭横逆,以自省也,如何自处,乃荒谬也!”
那字迹尚且稚嫩,已经能瞧出几分锋利的模样,奈何笔力不足,斜扭在一处的荒谬二字便惹了人淡淡一笑。
翻过来便瞧见是另一人的字迹,与前者稚嫩的笔法乃是同源同脉,只是此笔更为大气从容,更蕴气度万千,用了孟子头一句来反驳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
又写到,“阿元刁蛮!”
苏构微微笑了笑,再翻过一页仍是那稚嫩的笔迹,“因妄人而自省,乃徒掷光阴!”
又写到,“不写了!阿元要过生辰,若有冰糖葫芦配甜汤,大善!”
那另一笔字带着满心慈爱应道,“喜甜小女儿,可要如何做我们的大才子?”
却还是写到,“便取莲子百合汤,一怜我们阿元的大才子心肠!”
“大善!”
这些字迹这样熟悉,叫人轻易就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候,那是岁月还温情,日暮也柔软的一刻,是如山一样高大的人,牵着她看日月星光,山河浩瀚。
从前的光阴这样短暂,以至于令苏构不敢再回头,她将手记抱在心口,垂着头的模样如同沉默的月亮,照过心头百转千回,都是温柔。
她将手记重新放回了书橱的最底下,随手取了橱中两本前朝文集在手中,走过二层阁楼的木梯时,她有那么一刻停了停脚步,似乎是要回过头,却仍是径直地走过余下的木阶,走出了门外。
就像是穿过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光阴。
“外祖父,为什么要将手记藏在书楼里头,你不是说,书楼里头的都是往圣绝学,先贤遗珠吗?”
那人爽朗一笑,“我们小阿元是大才子,等过了许多年,就是后来人的往圣与先贤啦,收进藏书楼有何不妥?”
“大善!竟是这样高兴的事,那阿元今日要多吃一串糖葫芦!”
那人刮了刮她的鼻子,朗声笑道,“阿元刁蛮!”
从前往事,竟已是思来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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