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老人头发花白, 枯槁干瘦,再也看不出半点当年陈国双璧之一的风采。
萧鎏霜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 她袖中匕首出鞘, 就要直直刺向噩梦中的严玉关。
谁知她的匕首还没有刺出去, 睡梦中的老人猛然惊醒,他伸出双手, 状若疯狂, 嘶声道:“来人!有刺客!”
他说着,胡乱地将床上的被褥踢开,赤脚踏在地上:“谁敢杀朕?!朕是陈国的皇帝!朕会建立无上的功绩!”
他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萧鎏霜和严城的存在,说完这番话,又哈哈大笑起来。
“叶怀虚, 你就是再聪明, 不也死在我手上了!”
“你别过来!你敢过来, 朕就再杀你一次!”
萧鎏霜怔住了,严玉关这样, 显然是失了心智。
“十年前,父皇就疯了。”严城终于开口解释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建八宝塔么?骓阳君死后, 他夜夜噩梦,不得入眠, 太医也缓解不了他的痛苦。后来求助方士,方士说,骓阳君怨气不散,才纠缠于他, 必须要将其镇压。”
“于是他将骓阳君的尸骨火化,又建了八宝塔,日日都要来此供奉礼拜,想借此获得心安。可是他的幻觉还是越来越严重。”
“叶家覆灭后,父皇遭遇了数次刺杀,这也加重了他的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与朝臣在紫宸殿议事,将其误认为刺客,一剑杀了那人。”
严城顿了顿,这才又道:“他在自己最后清醒的时候,把皇位传给我,将自己封入八宝塔,从此天下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不过他这般模样,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严城自嘲一笑。“偶尔我来看他,他也认不出我,嘴里只叫着两个名字,一时是骓阳君叶怀虚,一时是梧桐。”
“看了他的结局,你会不会觉得,怨气消解了些许。”
严玉关曾经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这是当初叶怀虚选择辅佐他登上帝位的原因,也是他后来要除掉叶家,除掉叶怀虚的原因。
叶家根深叶茂,声名更甚于皇族,唯有除去叶家和叶怀虚,严玉关才能将权利尽数收归皇族,去实现他的抱负。
可惜,就算他如愿除去了叶家,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宏图,就被愧疚和心虚击垮,成了一个疯子。
萧鎏霜只觉得心口一团火烧,怎么也无法平静。如果严玉关没有疯,她绝对不会手软,一定会亲手了结了他。可是他疯了,昔日风流潇洒的陈国陛下,已经成了一个可怜可悲的疯子!
萧鎏霜杀了他又有什么意义?他这样活着,的确与死了无异。
可是她心中那股怨气久久也不能平静,萧鎏霜尖叫一声,冲到桌案前,将上面的香炉一把扫在地上。
香灰洒了满地,萧鎏霜急促地喘着气,抱起叶怀虚的灵位和骨灰。
“他没资格供奉我小叔叔的灵位。”萧鎏霜眼中含泪,却一点也不显得软弱。
她的眉目锋锐而艳丽,像是一把利刃划破所有的阴霾。与叶栖凰相似的容貌看得严城一阵恍惚。
萧鎏霜没有再理会这对父子,抱起叶怀虚的骨灰和灵位向外走去。
严城看着她的背影,承诺道:“是我严氏欠了骓阳君,三娘子放心,我会让吴章,还骓阳君一个公道。”
萧鎏霜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严氏欠她小叔叔的,别的人欠她小叔叔的,她会亲手,让这些人一一付出代价!
在她就要踏出门的那一刻,疯癫的严玉关忽然看向她的方向,扬声道:“小梧桐,今日我带你和怀虚去吃杨柳巷最好吃的桂花糕!”
就好像很多年前,萧鎏霜还是叶栖梧的时候,那时候她不到严玉关的胸口高,男人一身便服,摇着折扇走进院中抱起她转了一圈。
小小的叶栖梧气红了脸,连声让他放自己下来。
叶怀虚出了门,斥道:“陛下整日里不待在宫中,只会来我这里欺负我家小梧桐么?”
“你家小梧桐整日板着脸做个大人模样,正让人想逗上一逗。”严玉关放下叶栖梧,笑道。“好吧,便算我错了,今日我请你们去吃杨柳巷最好吃的桂花糕,只当赔礼了。”
“你也只会拿这桂花糕哄人了!”叶栖梧整了整裙子,哼道。
“那你吃是不吃?”
“吃!”叶栖梧理直气壮地说。
隔着长长的时光,萧鎏霜的脸上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泪来,她缓缓阖上眼。
手中抱紧叶怀虚的骨灰和灵位,萧鎏霜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
底层的大殿中,佛祖拈花而笑,宽容慈悲,旁边那盏刚刚加了灯油的长明灯很是明亮。
萧鎏霜在走出八宝塔的瞬间,又回过身,袖间匕首飞出,将那盏挂起的长明灯击落在地。
小叔叔,我带你回家。
*
萧鎏霜径自出了孔雀台,在宫门口,她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萧子垣。
他身着青衣,清雅俊逸,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就照亮了夜。
萧鎏霜知道,那就是她的光。
她鼻尖一酸,只觉得所有委屈都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萧子垣上前将她抱住怀中:“怎么了?”
萧鎏霜将白瓷坛交给他:“这就是我小叔叔。”
萧子垣一惊,没想到严玉关会做得这么绝,连全尸也不给叶怀虚留,怪不得自家夫人会如此伤心。
他正要安慰萧鎏霜,却有不知趣的人开口唤道:“丑丫头!”
萧鎏霜回过头,眼中已经变回一片冷然:“阁下有何贵干。”
“你不是叶栖凰。”纪羡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萧鎏霜转过身,回道:“那又如何。”
“你是栖梧对不对?”纪羡鱼哑声道,“你是我的丑丫头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让他误会她是叶栖凰。
萧鎏霜并不为他眼里的深情动容:“其一,我不是叶栖梧,就算我是,那也同你没有关系。”
纪羡鱼一腔热血被她冰冷的言语浇灭,他怔怔地看着萧鎏霜:“为什么…”
萧鎏霜冷声回答:“请你记住,叶栖梧,早就死在十五年前那场大火里了。”
她不欲同纪羡鱼多说,事实上,萧鎏霜只觉得纪羡鱼这样很是好笑。
叶家还在的时候,他对和自己的婚约百般嫌弃,怎么叶家没了,他反而要装出一副情种的模样,也是好笑。
他的深情,只让萧鎏霜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呢,”纪羡鱼又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萧鎏霜拉着萧子垣的手走上马车:“自然是极好的,否则,我怎么会站在这里。”
纪羡鱼的双眼还直愣愣地落在萧鎏霜身上,她索性指着萧子垣对他道:“这是我的夫君,他待我很好。”
纪羡鱼被打击得后退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萧子垣的脸,马车就离开了。
留他独自站在原地,身影凄凉。
纪羡鱼被送回自己别院的时候,已是深夜,他醉得不省人事,一身浓重酒气。
别院中的仆人侍女见他如此,一片忙乱,簇拥着他回房,又有人赶紧去熬那解酒汤。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已经入睡的叶栖渔,她起身前来查看,就看见床榻上醉眼朦胧的纪羡鱼。
“我来吧。”她拿过侍女手中为纪羡鱼擦汗的绢帕,轻声道。
她刚刚抬手,纪羡鱼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睁开眼,望着她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多情动人。
叶栖渔被他笑得羞红了脸,轻声唤道:“二郎君…”
纪羡鱼笑着,一边带着醉意开口:“你知不知道,你三姐没有死。”
叶栖渔脸上的血色瞬间全部褪了去,她强笑道:“是么?那她…在哪里…”
“她就是萧鎏霜啊…萧鎏霜不是什么叶栖凰,她是叶栖梧,她是我的栖梧,是我的丑丫头…”纪羡鱼笑着,桃花眼里却落下两滴泪。
叶栖渔完全混乱了,萧鎏霜不是她的长姐么,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叶栖梧?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羡鱼甩开她的手,又喃喃道:“我没有认出她,我怎么会没有认出她…”
叶栖渔看他这样伤心,再也忍不住,上前想抱住他:“二郎君,她已经有了夫婿,你忘了她吧!何况她有什么好!心机深沉,阴险狠毒,你不要再念着她了!我愿意陪着你,陪着你一辈子!”
纪羡鱼一把将她推开,语气森寒:“你也配同她相提并论!”
叶栖渔跌坐在地上,星眸含泪,楚楚可怜地看着纪羡鱼。
“你也配说她的不是。”纪羡鱼带着几分醉意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栖渔,“若不是因为她,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容你留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你是她的堂妹!”
他冷笑一声,携着浑身酒意出门去,徒留叶栖渔在房中默默流泪。
那夜之后,京都开始戒严。
尹东来逃出之后,召集京都军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围攻京都,军中有忠于严城的将领提出异议,都被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好在京都中还有一支守卫城池的兵士,再加上侍卫,让沈渐勉强凑出镇守京都的人手。
严城急发诏令,命人进京勤王,但离京都最近的一支军队,也要急行军十日才能赶到。
沈渐必须靠着有限的人手,撑过这十日,一旦尹东来打进京都,这陈国以后怕就姓了尹。
因此京中气氛很是凝重,再没有了之前那般繁华热闹的景象。
杨柳巷的一家小院中,自那日离开孔雀台,萧鎏霜和萧子垣就隐匿在此处。
叶栖凰出现,顺理成章召集了叶家暗卫,如今也在一处民居中住下,只等洗清叶家罪名。
“主子,今日那沈渐押了尹家人到城头,让他们劝降尹东来,”念秋兴致勃勃地为萧鎏霜转播,“谁知那尹东来果然够狠心,弯弓搭箭,一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弟弟,那尹家家主尹修!”
萧鎏霜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若是不够狠心,当日尹家式微至那般,他如何爬得上骠骑大将军的高位。”
“可主子,万一他真的攻破京都呢?”念秋有些担心,要真到了那地步,他们主仆就只能卷包袱跑路了。
“沈渐没那么废物,连守城十日都做不到。”萧鎏霜说着,在房中叶怀虚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萧子垣也同她一样,对着灵位恭敬地上了一炷香:“擒下尹东来,严城为你小叔叔洗清冤屈的旨意,也该下来了。”
萧鎏霜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道:“你也该走了。”
萧子垣握住她的手:“夫人,等我来接你回家。”
萧鎏霜看向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好。”
我等你,来接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不吊你们胃口了,反正周二白天全是课,晚上赶出来发,周二的更新请查收~
蟹蟹31202989 小天使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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