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渐穿着一身铁甲, 上面已经沾满干透的血液。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尹东来已经围困了京都十日, 城门关闭,城中食水不能得到补充, 市井之间弥漫开一股恐慌。
城门上的守军到了强弩之末, 唯一支撑他们坚守下去的,是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尹东来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攻势在近两日越发猛烈, 再不顾及手下士兵的生死, 几乎到了以命换命的地步。
沈渐只能咬着牙硬撑,边关十年风霜并没有白费, 就算再艰难,沈渐也带着不足的人手强行守住了城墙。
为了稳定军心,这些日子他片刻也不敢离开城墙。
刚刚打退尹东来又一波进攻,沈渐也不敢合眼, 虽然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入睡了。
疲惫的士兵靠在城墙上, 他身上有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 如他一样的士兵,还有许多人。
他是幸运的,最起码他活到了现在, 还有许多人,早早死在了自己曾经的同袍手中。
同为陈国人,他们如今的敌人,却是为了保卫京都而诞生的京都军。
在这个时候,沈渐又一次忍不住怀疑, 自己帮了萧鎏霜究竟是对是错。
为了十五年前的真相,为了还骓阳君一个清白,牵连这么多无关之人,她可曾想过这一点?
如果骓阳君知道,为了他,发生这样的人祸,他一定宁愿自己蒙受冤屈吧。
沈渐没想到叶怀虚一手教养出来的小女郎,竟会成为如今这般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人物。
只是事已至此,便是他后悔,也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远远地有一团黑影向京都飞驰而来,沈渐上前一步,黑影渐近,他看清了飞扬在黑影上方的那张帅旗。
“援军来了——”
*
孔雀台中,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紫宸殿,福公公忍不住训斥了一句:“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被骂了也不在意,指着殿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师傅...援军...援军来了!”
就是坐在大殿上方的严城听闻这个消息,也激动地站了起来:“真的?!”
“是啊!”小太监缓过气,解释道,“是宣威大将军派人送来的消息,他们在城头看见了黑甲军的帅旗,如今正在反攻叛贼尹东来!”
“好!”严城悬了这么多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终归是他赢了。他在原地来回踱步,突然道:“朕要亲自去城墙上督战!”
福公公被他的心血来潮吓得不轻:“陛下,您乃是万金之躯,如何能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若是伤了谁担待得起?”
“尹东来这厮犯上作乱,不亲自看着他被枭首,朕心口郁气难平!”严城恨得咬牙切齿。
被围困在京都十日,严城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就怕沈渐一个不小心没守住,尹东来就带着叛军冲进孔雀台。
福公公便道:“那便由老奴替陛下去城头看一看战况,随时差人向您回禀可好?”
严城沉吟片刻,觉得这样也好,便点头允了。
却说城门外,黑甲军和尹东来冲撞到一起,你来我往打了足有一天一夜,眼见着黑甲军还有增援陆续到来,尹东来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
他只能下令撤兵,逃到北边占领一处郡县,再慢慢图谋来日。
沈渐也看出了他的意图,但他不会再让尹东来逃脱第二次,若再让他逃了出去,占地为王,以后便如跗骨之蛆,时刻威胁着陈国安稳。
所以他一声令下,城门大开,沈渐领着守城的士兵冲了出去,从侧翼包抄尹东来的队伍。
沈渐抬头,对上尹东来布满红血丝的双目,陈国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将军在这一刻对上。
沈渐抽出身后□□,高声喝道:“杀——”
杨柳巷小院中,池塘中荷叶已经枯萎,一派衰残枯败的景象。
萧鎏霜一身白衣,安然坐在池塘边,面前放着一架古琴。她纤长白皙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奏出流水般的曲调。
若是让擅于此道的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她弹得实在不过如此。萧鎏霜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于音律一道,琵琶尤其出色,其他只算得上平平。
只是当年京都中最出名的,就是叶家女君一手琵琶技艺,萧鎏霜便从不曾显露自己的天赋。
叶怀虚喜欢听琴,尤其喜欢萧鎏霜为他抚琴。明明他自己是琴道大家,萧鎏霜的琴艺在他面前可以说是味如嚼蜡,偏偏他就是喜欢。
骓阳君叶怀虚偶尔就是这样古怪的性子。
一曲高山流水奏完,萧鎏霜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如何了?”
念秋这才走上前:“尹东来,败了。”
“活捉?”萧鎏霜挑了挑眉。
念秋摇头:“这倒没有,他自尽了。”
这并不出萧鎏霜的意料。仇人死了,她脸上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
还是念秋又问:“主子,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萧鎏霜对她轻轻笑了笑:“快了。”
也是在这时候,萧子垣带着夏栀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一身干练劲装,正是要出门的打扮。
“我该走了。”萧子垣温柔地看着萧鎏霜。
“一路小心。”萧鎏霜言简意赅。
萧子垣失笑:“这分别之际,夫人就不能说几句贴心话么?这一走,我便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你了。”
萧鎏霜无奈:“也不过就是月余的功夫罢了,你何必做出这样姿态。”
萧子垣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让她起身,随后紧紧抱住萧鎏霜:“我与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萧鎏霜安抚地拍拍他的背:“等我处理了小叔叔的事情,就离开京都。我...等你来接我回家。”
“好。”萧子垣放开她,看着她的双眼,“鎏霜,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以自己为重。你做的,已经足够了。”
萧鎏霜眼睫扑闪,上面好像凝了一滴朝露:“我知道,哪怕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也不会任性的。”
萧子垣最后在萧鎏霜唇上重重亲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待他走后,萧鎏霜让念秋走近,吩咐道:“你帮我去孔雀台幽芳庭中,带一条口信。”
说完这句话,她抬眼,看见天边暮霭沉沉,显出几分寂寥。
穿过长长的甬道,沈渐还没有换了一身血迹的铠甲,就被急召入宫。
因为尹东来叛乱一事,孔雀台中气氛也十分肃杀,来往的宫女内侍低眉敛目,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侍卫一刻不停地在各处巡查,刀鞘撞击轻甲的声音不绝于耳。
沈渐却不由有些失神,他脑中一直回放着尹东来临死前的那一幕。
“你以为你们赢了吗?”穷途末路的尹东来大笑出声。“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算计,你我,甚至严城,不过是那人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她不像骓阳君,是像了不择手段的先帝啊!”尹东来浑身浴血,神色疯狂得叫人害怕,“沈渐,你帮我转告严城,告诉他,我在地狱,等着他!”
“陈国,严氏,终究都要随我尹家一起,与骓阳君陪葬!”
“大将军?”小太监的呼唤让沈渐回过神来。“大将军怎么了?”
沈渐摇摇头:“无事。”
或许是他多心了,那不过是尹东来在临死之前因不甘而说出的一番疯话,何必想那么多呢。
小太监停下脚步:“陛下正在紫宸殿中等您呢,您快进去吧。”
沈渐点头,抬步走进紫宸殿,严城正端坐在上首。
沈渐上前几步,跪下行礼:“臣拜见陛下,幸不辱命,叛贼尹东来已经枭首。”
严城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传朕的令,将叛贼尹东来的头颅悬挂于城头,暴晒十日以儆效尤!至于尹家——”
“尽诛全族,一个不留!”
严城最后一句话里杀气满满,叫沈渐也为之心惊,这是连尹家刚出生的婴孩也不放过。
“朕可不希望,将来再出现什么人,要向朕报仇。”严城意有所指地说。
沈渐便是觉得他这道命令过于狠绝,因为这句话,也不敢再劝,他终究不过是个臣子。
“当日在泰华阁,沈卿为何要为骓阳君出面?朕记得,你和叶家,并无关系。”严城不知怎的提起了这一遭。
沈渐低下头,将事情如实说了。他知道,严城这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尹东来一死,他就成了陈国兵权最重的将军,由不得严城不忌惮。今日之后,他还能不能回到边境,也成了一个未知数。
严城听了他的解释,笑道:“原是如此。这救命之恩,的确该报。”
“只是沈卿也要记得,你能有今日,乃是先帝一手提拔。你要忠于陈国,忠于严氏,不能为了什么个人恩仇,忘了家国大义。”严城含笑道。
沈渐的头更低了,他沉声道:“陛下放心,沈渐一生,只忠于陈国,忠于严氏!”
严城满意地笑了。
尹东来做出谋逆之事,当年叶家的案子查起来便没有什么阻力,吴章几乎很顺利地,就得出了当年的“真相”。
他在奏折中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述清楚,看在叶栖凰的面子,严城很快下了诏令,为叶家正名。
与此同时,因为尹东来获罪的尹家人被关在囚车中,推赴刑场斩首。他们脸色麻木,似乎已经接受了命运,再没有往日身为孔雀台十二世家之首的傲气。
那日人山人海,京都百姓蜂拥而至,将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拿着烂菜叶、臭鸡蛋,统统往尹家人身上招呼。
尹家权势滔天,因此受过他门下走狗欺压的百姓为数众多,再加上围困京都十日,大家担惊受怕,如今将一肚子气都撒在了尹家人身上。
眼见一颗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地面,血腥的场景却引得周遭百姓全都拍手叫好,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尹家就从权势煊赫走到穷途末路。
曾经受过骓阳君叶怀虚恩惠的旧人,看到这一幕,也觉得心心头一口恶气终于散尽。
严城洗清了叶家的罪名,同时,将叶家原来的宅子——也就是后来被尹家住进的那处,还给了叶栖凰。
叶栖凰带着叶族幸存的暗卫回到这里,看着熟悉的大门,瞬间泪如雨下。
这处宅子让尹家人住了这么多年,同叶栖凰记忆里已经有了不少区别。尤其是当年叶怀虚放的一把火,将他的住处及邻近左右烧得一干二净,后来重建,更没有了从前痕迹。
叶栖凰抹了眼泪,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祠堂,将尹家先祖灵位全部付之一炬。这是当年叶家的祠堂,尹家搬进来之后,将叶家先祖灵位一把火烧了,如今,叶栖凰也同样这么对尹家。
她小心将先人的灵位放进祠堂,这是她前些日子吩咐人赶制的。数百个灵位将祠堂放得满满当当,这其中有许多人如果活着,还正当壮年,他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叶栖凰的目光一个一个看过灵位,这里有她的父母,她的叔伯,她的兄弟姐妹。按着习俗,未成年的子女是不能入祠堂的,但叶家这般境况,叶栖凰也懒得依照什么习俗。
她只想让这些枉死的亲人魂魄能有归处,日后受香火拜祭,不用做什么孤魂野鬼。
冯律候在叶栖凰身旁,叶栖凰是叶家女君,叶怀虚不在之后,以叶家暗卫的规矩,他就该追随叶栖凰。
冯律盯着这些灵位看了又看,始终没有找到最应该有的那一块,他心中忍不住起了狐疑,却因为身份有别,不敢质问叶栖凰。
叶栖凰放好灵位,本应该焚香祭拜,她却站起身,带着冯律向外走去。
冯律终于忍不住了:“女君这是?骓阳君的灵位还...”
叶栖凰打断了他:“你不觉得,比起我,小叔叔更希望,由她送他回家么?”
冯律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叶栖凰口中的她,指的正是萧鎏霜。
“是啊,主人从前,最疼三娘子了。”冯律喃喃道。
可是当日在泰华阁中,为主子鸣冤的却没有她。冯律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不免生了芥蒂,当日他的主人待她,可说是亲女儿也不为过。
也因为如此,叶栖凰召集暗卫,冯律便带着人到了她身边。
“她会来吗?”冯律低声道。
叶栖凰走到门前:“会的,她一定会来。”
她并不知道冯律和萧鎏霜之间的事。
大门上尹家的匾额已经被摘下,叶栖凰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大门,含着泪轻声笑了起来:“她会来的,她会来送小叔叔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小甜瓜、平生最恨玛丽苏、歌行、卧月伏眠、薰衣草小天使们的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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