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风长欢心情大好, 大手一挥,带着两位长相不凡的徒弟出门闲逛。
有了先前醉月楼的教训, 虞扶尘对女子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他自己不愿承认,仍嘴硬着坚持喜欢冰肌玉骨的曼妙女娥, 相比之下, 身子则坦诚许多,见姑娘踏入他周遭方圆一里的范围都要大步避开,宁可躲在明斯年身后。
后者对女子的疏离早已成常态,见状更是避之不及, 争执不下时,风长欢独自走了大半条街, 待回过头来看, 两个徒弟早已退没了踪影。
闹市熙攘, 人声鼎沸。
街市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或是可口的吃食,或是些珍惜玩意儿,是与记忆中极其相似的安和……他忽的不适, 好似有什么被从胸中抽走, 空荡荡的, 惹人难过。
虞扶尘见风长欢四下张望,失落令他稍显丧气,低垂眼帘,默然望着他空无一物的掌心。
“师……咳!你把手伸出来借我看看。”
明斯年难得舒展开的眉头又蹙在一起:“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没, 给我看看。”
不想与他亲近,明斯年别别扭扭抬手,只露出袖口遮掩下的白净手背。
“师弟,你莫不是对男人有兴趣……”
想起风长欢对他提及明斯年身中情蛊一事,虞扶尘听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很复杂,连连摇头表明自己对他并无想法,一抬下巴指着远处的风长欢。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让师尊抬手,他总是掌心朝上,索取着什么一样,寻常人都应是像你这般露出手背才是,以免被人反手扼住腕臂,失了还手之力。”
仔细想来的确如此,明斯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师尊只是信任我们。”
“不,我觉着他是在隐瞒什么。”
虞扶尘跑到风长欢身前,学着方才的模样,对后者迎了个笑脸。
“师尊,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那人对他不怀戒心,没多想便伸出手来,果然是掌心朝上,引得师兄弟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察觉气氛有异,风长欢本想收手,奈何虞扶尘不给他机会,反手箍住他的手腕,非要一探究竟。
他轻看了少年的气力,只一缩手竟是无果,僵在原处显得有些气急。
“放手。”
虞扶尘犯起浑来也是气死人的驴脾气,当街顶撞一句:“不成。”
这下气氛更是尴尬,连周遭叫着吆喝的小贩也纷纷投来目光。
明斯年觉着丢人,忙以宽袖遮挡住最易被人误解的场面。
“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快放开!”
这小子平日乖巧,钻起牛角尖来还挺气人。
就在明斯年的劝解被无视,二人依旧僵持不下时,自远处传来一声怒喝:“哪儿来的野狗!要死就死在别处,可别在店门前挡着老子做生意!滚啊!!”
如此喧嚷比起男子当众牵手来的刺激,人们的注意被分散,虞扶尘分神时,风长欢趁乱脱身,除此之外不多说半字,转头便走。
他有意隐瞒,虞扶尘更是好奇,却也回过劲来发现举止不妥,心知惹了那人不快,自认操之过急,是适得其反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师尊道歉?”
与此同时,远处的闹剧也引来好事群众的围观。
风长欢本性喜静,是不愿跟风凑热闹的,可围观人群把街道围的水泄不通,眼看着身后虞扶尘追来,他咬牙一步冲进人群,正要从中穿过,却瞥见店铺门前骨瘦如柴的幼小身影。
衣不蔽体,满身脏污,瘫倒在地遭人棍棒相向,连躲闪的气力也没有。
那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口中吐着血沫,本能的护着头,面上被泪痕冲洗得深一块浅一块,恍然与他模糊印象中的情景重叠。
虞扶尘眼看风长欢身形一晃,抚着额头猛的摇了摇。
他想询问师尊情况如何,那人却比他先一步出手上前,扬臂挡住即将落在那孩子身上的棍棒,同时掌心簇起一道灵光,将施暴者猛推出去好远,狠撞在墙上当场没了意识。
“师尊!你的手……”
“无碍,你师兄呢?让他来看看这孩子。”
其实无需诊断,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孩子是饿了太久才会如此虚弱,挣扎着上街许是想讨要一口吃的果腹,岂料竟成了恶人泄愤的牺牲品。
虞扶尘理应照做,但起身时眼前一黑,随即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恍惚间好似曾见过相似的场景……
男童瑟缩于闹市一隅,来往人群熙攘,喧嚣中却透着死寂。
衣冠楚楚者对他嗤之以鼻,同病相怜者欺他无力。
肮脏,恶臭……卑微而可憎。
奄奄一息时,每一次合眼都似与世长辞,分明心如死灰,他却一次次掀开眼帘,等待着救赎……
残存记忆的最终,他视线中出现一道刺目的白,与自身的污黑相比甚是鲜明。
白衣清雅出尘,有如无瑕脂玉,踏在淤泥之中,也不怕玷了一身光风霁月……
“扶尘……扶尘!!”
自长魇中惊醒时,眼前是风长欢满溢担忧的红眸。
虞扶尘迷茫眨眼,任由那人冰冷指尖按在额头,替他抚尽隐痛。
“师尊,你不生气了?”
“说什么傻话。”
虞扶尘忆起先前的闹剧,环视四周望见了明斯年怀中苟延残喘的幼童。
“他怎么样?”
“并无大碍,只是饿的没了力气,师尊,你看……”
路见不平,不可置之不理,风长欢伸出手指在幼童面前探着呼吸。
他是出于好意,岂料那孩子对人怀着敌意,全然不顾先前救他于危难之中的正是面前之人,张口狠狠咬在他指尖,众人皆是一愣。
虞扶尘最先回神,道了声“住口”要将人拉开,而风长欢极尽淡然,早料到会有异状。
起初男童只为自保,将那人的手指咬的鲜血淋漓也不肯松口,到后来,表情渐然有了松动,脸颊鼓动着,吮着乳汁一般。
“师尊,快停手!”
寻常人嗅着血腥气都会反胃恶心,这小童却饮的津津有味,莫不是妖物?!
虞扶尘情急之下抽出风长欢的手来,却见那人双目圆睁,眼神涣散,身子微颤着,蓦地捂住双耳,十指深入发间,受了极大的刺激。
“师尊!!”
先前被风长欢击飞的凡民在众人施救下苏醒,缓了许久,没有气急败坏与人理论,推开身边的伙计走到人前。
“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这妖童生来克死父母,谁待他好都要被反咬一口,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留他一命也是祸害别人,倒不如死了!”
虞扶尘将风长欢拉近了些,道:“世间善恶自有法度,就算他罪大恶极,也不应私自处置。我师尊心善帮他是人之常情,他不过是个孩子,何必苦苦相逼?”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发出阵阵唏嘘。
那人认出明斯年手背的纹饰是桃源弟子所属,心下了然他们出手相助的缘由,自知无理可讲,招呼着店内伙计收拾残局,龇牙咧嘴揉着身上碰出的淤青,临走还不忘留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的威胁。
虞扶尘无暇顾及,只见风长欢薄唇翕动,声音轻的难以闻及。
“师尊,你说什么?”
“你……行、止……”
这不是风长欢第一次在虞扶尘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他越是念念不忘,后者便越是急于求解。
行止……到底是谁?
——
“行止?到底是谁?”
深夜才清醒的风长欢睁开眼时,面对虞扶尘的疑问,有那么一瞬间想装疯卖傻蒙混过关……
不然呢?难道要如实交代他方才在混沌中想起,是自己亲手抹去他所有记忆?
世上最悲哀莫过于终其一生都在循着旁人的脚步,做光明背后的影子。
风长欢曾对此深有体会,不愿虞扶尘也同他当年一样,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故而只犹豫一瞬,心中便有了打算。
“为你取的表字……你今年弱冠,为师不想与你疏远,便起了爱称。”
真是大言不惭。
虞扶尘不信他的鬼话,可这名字比起当日的三花好了太多,便没提出异议,而是拐着弯的奚落那人:“师尊用心良苦,只是徒儿愚钝,不解其中寓意,还请师尊赐教。”
“止,即为偃戈止战。俗世纷争不断,宁不为正人,也不可行奸佞之事,此为君子之道。”
因他一番话错愕,虞扶尘没料到他竟对此早有思量,忖度须臾,倒也信了他是为自己取表字的鬼话,再问时态度恭敬了许多。
“那‘行’又为何意,行思坐忆,还是行比伯夷?”
“傻徒儿,是行不逾……”
风长欢眉目含笑朝他伸出手来,话至中途,此情此景与记忆重合,连那人疑惑的神情都相似至极。
唯一不同的,便是当年稚气未脱的小童,如今已出落的风流俊逸。
长欢知难,来世有缘再为师徒,定把今生亏欠的,一并说与你听……
恍然忆起当年的承诺,风长欢摊平的掌心握拳,肌骨下青筋走向清晰可见。
心头一紧,钝痛发散。
他承诺过的……有缘再为师徒,定要将当年未敢说出口的真相,一并说与那人听的……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低头吹着汤药的虞扶尘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师尊,是行不逾方?”
“是行易知难。”
似乎看到那人眼中泪光一闪,房内烛火昏暗,模糊不清,待虞扶尘定睛看时,风长欢又恢复平静,揉着疼痛不已的太阳穴,顾自岔开话题。
“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吧。明斯年说你身子骨虚,要休养许久才能恢复元气,今日被恶童咬上一口,就当是您一片好心喂了狗,下次别再冲动了,我……换我来也是可以的。”
他斟酌一下,把“会心疼”三字噎了回去。
风长欢接过他递来的瓷碗,仰头将乌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也不皱一下。
本以为劝他喝药还要耗上个把时辰,如此爽快倒是让虞扶尘吃惊,毕竟某位大橘舌尖是一点儿苦也沾不得,这会儿还在隔壁愁眉苦脸对着早已冷透的汤药哼哼唧唧。
“那孩子后来去了哪儿。”
“谁知道呢?明斯年本想将他带回客栈好生照料,才刚喂了米汤,他便跑得不见了踪影,或许那人说得没错,他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魔头,养不熟的。”
早前虞扶尘气的不轻,后来只剩无奈,后悔当初怎么就不听人劝……
风长欢伸手蹭蹭他的鼻尖,见人红着脸避开,心里更是欢喜,本想隐瞒到底的秘密也抛之脑后,凑上前去眯着眼眸,狡黠之态活像只狐狸。
“你好奇我为何多管闲事。”
“……没有。”
“觉得我傻,对不对?”
“我是觉着你蠢,明知费力不讨好,还会暴露自身,何必引人注目。再者扬州城可是三十六陂的地界,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这话还真不像你的性子。换作别人,我或许不会出手,但那孩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不告诉你~”
“……”
他有意隐瞒什么的时候,真像只深谙人性的老狐狸精,三两下就可轻易骗走懵懂无知的小白兔。
可惜,风长欢轻看了他的徒弟,和白兔相比,他更像一只还没被完全激发出血性的狼崽子,尖齿足够伤人性命,唯独对他百般小心,哪怕到了非得叼着他回窝不可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缩回利爪。
“抱歉,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一声轻响,轩窗应声而开,纱帘随之飘扬,许久才缓缓垂下。
窗沿上横坐一人,缁衣绛袍,风度翩翩,手中勾着颗蒲公草,鼓起腮帮一吹,绒朵散落风中,隐于夜色,再觅不得踪迹。
“步音楼?”
“正是在下。”
此人每次出场都极其符合他纨绔公子与地网杀手的身份,虞扶尘甚至觉着他给明斯年施种情蛊的原因归结到底,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骚包!简直天生一对!!
风长欢双臂环胸,眉梢轻挑:“到底还是来了。”
“那是自然,晚辈总不会不知天高地厚,轻视前辈您的功力,今日来此是为寻求解毒之法,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你伤我徒儿时,可曾想过伤人害己?”
毒蛊本为妖法邪术,为天理正道所不容,故此九阴岛的“九”除去“五毒三邪为一害”寓意之外,还有为十二州垫底的一层深意,与九幽花海相同,多年来在修界不得翻身。
当年九阴岛与桃溪涧彻底撕破脸,鹬蚌相争,总有人想坐收渔翁之利,其中不乏别有用心者试图扶持九阴与桃源相抗,为达目的暗中使力,才令九阴在神州有了立足之地,不再受拘于南海孤岛。
早前风长欢还不知究竟是谁有这等闲心,试图在十二州中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看来,便是他步音楼背后的凌雪宫了。
面对质问,步音楼从容不迫,依旧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前辈教训的极是,不足之处定思悔改。”
毕竟明斯年体内蛊虫还需步音楼牵制,对方迎了个笑脸,便不好冷言相向,风长欢对虞扶尘勾了勾手指,沉声道:“去吧,他掌心应有寒毒留下的瘀斑,替他拔净即可。”
“我去?”
“为师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他慵懒的靠在床栏,眸色黯淡,显得有些失落。
“只有你的纯阳灵体能救他,腕下三寸,运功驱除寒意即可。”
虞扶尘满头雾水,不好追问,只得照做。
替步音楼挽起袖口时,才发觉由于身染寒毒,他整条手臂都泛着青紫,冰冷而僵硬,已经失去行动力。
“……这么严重。”
“实不相瞒,若非桃源医宗对此都束手无策,我也不必冒着被宗门和地网视作叛徒的风险来此。”
察觉到虞扶尘对风长欢的寒毒一无所知,步音楼心生诧异。
他很快想起二人先前暧昧的异状,暗笑一声,与虞扶尘凑的更近了些,压低声音欺负着夜里耳朵不大灵光的风长欢。
“这位道友,你可知寒毒从何而来?”
那人答道:“师尊施的毒,自是从师尊来。”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准确来说,是由寒泉圣水浸沁灵体多年才会造成。”
想拉这榆木脑袋一把,他故弄玄虚,凑到虞扶尘耳边,继续道:
“你师尊才是被寒毒荼害最深的人,我只是受了三分,不足挂齿,他……怕是日夜都要受其煎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
的确有些离谱,就风长欢平日那不着调的德行,谁会信他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步音楼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心道如果二人只是表面师徒……
突如其来“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他的思绪,正是虞扶尘拍案而起。
风长欢被惊动,转眼间,虞扶尘已然站在他身前。
烛火跳动,空气凝澹。
“师尊。”
风长欢没敢抬头,觉着气氛如此沉重,应当又是被他发现了端倪,不悦了。
唯恐见他眼中含怒,便连话也不回,歪着脑袋装聋。
“师尊,你……夜间钻我被子,是因为……是因为我能让你舒服吗?”
等着好戏的步音楼悠哉悠哉啜着凉茶,听得这话当即喷出一口水来,呛了个半死。
……这小子,都发展到那一步了还在装傻,果然是他多管闲事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风长欢本人,咽了口唾沫,一时竟不知重点该放在寒毒的隐情被他察觉,还是脱口而出的暧昧之词上。
慎重斟酌一番,他点点头。
……何止舒服,简直销魂蚀骨!!
在扬州城的时日,为防止风长欢夜里偷爬上他的床,虞扶尘每晚都要落三道门锁,再补一道结界,加之他是住在客栈二楼,风长欢又有畏高的毛病,借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上房揭瓦的。
……这些日子,师尊一定很冷吧。
情不自禁拉起他冰冷的手,感受到那人转瞬即逝的赧然,欲言又止。
虞扶尘想说:师尊,以后便和我睡吧,不会再把你拒之门外了。
可这话太难启齿,也太容易令人误解。
说起来,是因为他天生纯阳灵体才可替风长欢缓解寒毒之苦,可灵相属阳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换了别人……
换了别人,睡他师尊……想想就觉着莫名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不成,果然师尊只能和他一个人睡!!
“师尊,我……”
“等等,你先等等!”求生欲极强的步音楼出言制止:“在睡-你师尊之前,可否大发慈悲先帮我解驱寒毒?你别忘了,我也是要牺牲色-相给你师兄解毒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卑微少宫主,在线助攻却被塞把狗粮,实名心疼。
今天来聊一下神识混乱的师尊,沉迷国漫不能自拔,我一直感觉死前的师尊和《不良人》里的岐王李茂贞,还有《西行记》里的杀心观音有些像,包括气质啊,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仅有的一处弱点。
不算是剧透,师尊是死而复生的相信很多小可爱已经猜到了,他死前唯一的弱点就是小奶狼,若非如此,也不必替他换了命途,自己坦然迎接死亡。那个时候的师尊只当这是师徒之情,直到复生后才明白,不是所有师父都愿舍命去救徒弟,他是因为爱。
但他会承认吗?以师尊的性情绝对不会,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表现出了人格分裂的特征,至于原因后面会讲到,只能说调戏奶尘是他的本性,也是从前的他永远不会表露出的隐藏一面,所谓人格分裂,不过是在另一种层面让他再现了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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