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视线再度清晰, 周遭已是火光映天。

    虞扶尘置身其中,远远见一团黑影艰难蠕动, 竟是混乱中抱作一团的两人。

    此时已是数年后, 行止正值龆年,浑身烟尘, 竭力护着怀中那人。

    风长欢受到重击昏厥许久, 额头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火舌无情吞噬师徒二人,遍地喊杀声四起。

    “师尊!师尊你醒醒!快起来,快起来啊!!”

    行止扑在那人身上,以幼小的身躯挡住了烈火的灼烧。

    他咬着下唇, 隐忍痛楚不敢发声,唯恐暴露藏身之处。

    两人肩头相抵, 行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皮肉被烧焦的恶臭气味萦绕鼻息, 他厌恶极了无能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被保护的份儿,永远要师尊替他承受无端恶意,而他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仿佛是理所当然。

    “师尊,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睁开眼来看看我, 我、我害怕……”

    他伏在风长欢肩头, 低声悲泣。

    虞扶尘感到肩头隐隐作痛,终于想起他的疤痕从何而来,见到此情此景,想到是为护风长欢而伤, 胸中跌宕总算平复些许。

    反观昏睡着的那人,喉中发出一声低吟,渐渐转醒,按着行止的伤处,尽是心疼。

    “犯傻!要你先走,为何不逃!!”

    “我怎能丢下你一人逃命!我不是白眼狼!!”

    低吼一声,泪水再憋不住。

    行止扑在那人怀里放声痛哭:“我不准你有事,不准!你要是敢弃我而去,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若忍心我永远恨你,来世再见也不原谅,大可去寻死!我才不在乎你,才不在乎……”

    风长欢动容,以往一直端着的长者姿态懈于一时,在徒弟面前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师父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我不要你道歉!我们一起逃走吧,求求你,好不好?师尊,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行止……”

    “以前总是嫌你唠叨,嫌你讨厌,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喜欢,甚至超过喜欢自己。师尊,你护我六年,这六年,是你让我重活一次又一次,我不放手,我绝不放手!!”

    他拉着风长欢的手腕,鲜血融在一处,已然分不清是谁的伤还没止血。

    火光之下,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如若时间就此停止也好,至少能坦然表白心声,但接下来的风长欢的举动却令虞扶尘大惊。

    在行止泪眼的注视下,他摇晃着起身,跪在后者面前,稽首而拜。

    “师父求你,求你活下去,求你!……你是我活了半生的指望,我怎能让你和我一并落入无间地狱……”

    “师尊!”

    嘶哑的童音被滚滚雷鸣掩盖,一道霹雳落下,映明漫山遍野的残肢断臂。

    尸山血海中,天边撕裂一道血色缝隙,魑魅魍魉自九幽挣脱而出,争先恐后涌入凡间噬杀生灵,九州勇士齐聚天虞,将二人逼至绝路。

    “行止,你要记得,行易知难,偃戈止战。只要人心中尚存欲-念,纷争便不可制止,为师护得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

    语毕,他再次起身,一袭白衣傲立山巅。

    长风之下,风长欢幽黑双眸中透着坚毅,将倔强挡在他身前欲图阻拦千军万马的爱徒护在身后。

    “今日,为师为你取名虞扶尘,你要行得正,坐得直,匡扶这腐臭不堪的尘世,这是最后的师命。”

    “师尊!你不要我了吗?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的。”

    “行止,为师言而无信,你可不要成了我这样恶劣的人。”他惨然一笑,轻声道:“世人不解,你可不能不解,你与我相处多年,别让我失望。”

    “师尊!!”

    “听好了,虞即驺虞,虎躯猊首,乃是仁兽,余生……你不可辱没师门教诲,仁慈待人,绝不可行恶!更重要的是……”

    他将行止抱在怀里,凑在耳边,一字一顿,话音异常清晰。

    “有虞氏帝舜……行止,你是……你生来即是……,纵然今日为师粉身碎骨,你也不可挺身而出。”

    虞扶尘一时耳鸣,听不清他余下的话。

    他扯着幻象中风长欢的衣角,卑微恳求着:“不,求你……别说出来,我不想知道……”

    “行止,你从来就不是魔童,九九八十一难,受尽即可登于九重天承袭帝君之位,我苦心多年辅你,别让我失望。”

    风长欢笑的很是勉强,很是苍白:“行止,你要……好好活着!”

    “我不!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行止,这辈子,我生的安和,只愿爱自己一人,是你的出现让我明白,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你而活。自私如我,也愿以身护你,以我之命,换你余生安稳。”

    说罢,他咬牙狠心,一掌将爱徒推落山崖,嘴角残笑仍在,空谷传音萦绕耳畔。

    “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万幸,没有白疼你啊……”

    心如死灰的行止没有惊叫,亦没有恐惧。

    生离死别终将来临。

    他苟且偷生,师尊忍辱而死。

    直至最末,风长欢将毕生功力调离金丹凝于丹田,为他不久后必施的禁术留有充足的准备,再把灵流运于掌心,替坠落的行止落下减震结界。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身来,孤身一人面对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九州修士,闭目叹息,盘坐于至高之处,束手就擒。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绝望侵袭下,虞扶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冲上前去,想阻止九州修士以长剑刺穿那人胸膛,急于解释裂天祸事并不是那人所为,可他做不到。

    十二年前没有做到,今日亦无法做到。

    他护在风长欢身前,想以身躯挡住刀枪,可他终究是幻影,眼睁睁看利刃穿过他的脊背,径直贯透那人的心脉。

    血腥气令人作呕,令人目眩,风长欢眯着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而后的场景是一片混沌,想来连他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战场残局中将师尊救回,连夜拖着那人回光返照的身子,一路连滚带爬去到无相佛宗。

    待得再次清醒,神色较比先前有所改变的虞行止跪在土坑前,注视静卧其中,满身血污,双手交叠胸前,神色痛苦,无法再展平眉间褶皱的人。

    明知他再无法起身,再无法欢笑,再无法似往常那般与他玩乐,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虚云大师与玄难站在他身后,沉默始终。

    “师尊,我很快就要忘记你了,求你恕我不敬之罪,从今往后,我会如你所愿,作为虞扶尘活下去,过往的一切,都将尘封。”

    行止掬起一捧黄土,洒在那人身上,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师尊没有死,这将会是我活的第七个年头,过的第五个生辰。但是现在,就在此刻,我和你一起埋进了黄土,纵然老天依旧留我这条命在,虞行止也随风知难一起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一个名叫虞扶尘,被你用性命救赎,愿改邪归正的魔头。弟子,恭送师尊……弟子,恭送妙法莲华君!!”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生行善的师尊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具薄皮棺材也置办不得,匆匆葬于无相一隅。

    反而是旁观者的虞扶尘歇斯底里扑上前去,试图拂去覆在那人面上的灰土,痛哭着,哀嚎着。

    “别带走他……求你们,别带走他……”

    他触手所及是一片虚无,双膝生根一般,再无气力站起。

    依稀想起那人曾手把手教他临下的诗句: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原来早在那时,他便有决意替自己赴死的思量与觉悟,这份爱慕之情压抑心底,早知永无昭明的一日,也不舍得将其扼杀。

    虞扶尘泫然泣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别走……师尊,地下太冷,我想陪你……”

    然而风长欢已然冰冷的身体再无法回应他的声声呼唤。

    那人卧在墓穴之中,冰冷而僵硬,从前万般嫌弃他的虞扶尘,亦或是虞行止,此刻伏在他胸前,跪求他多看自己一眼。

    “虞行止,你该醒了。”

    随着玄难一声警醒,晴朗的天际瞬间阴云密布,黑暗骤然降临。

    无相山、虚云大师、童年行止,与阖目长眠的风长欢终皆化作幻影散去,虞扶尘茫然跪在原处,好似方才经历的,不过是大梦一场。

    梦魇虚幻,却又是切身经历过的现实,半梦半醒间,心脏每跳动一下,痛楚都要将他吞噬得片甲不留。

    烟香缭绕,佛音清远:

    “虞行止,斯人已逝,痛苦也无济于事,游离梦魇能重现他在世时的盛景不假,可那终究是泡影,成不得真,你甘心永远活在苦痛之中?!”

    “不……”

    “所以他得上天眷顾复生还阳,你在等什么?还不快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出自《田家杂兴八首》。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出自《诗经·国风·宛丘》。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出自《上林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出自《梦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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