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得了佛缘, 却没能踏入佛门的人便是这般,无法断绝七情六欲, 仍要遭遇生老病死, 命格不同于常人,要遭受更多苦楚。
他额心一道殷红, 更是命途凄苦的象征。
肉身化不成舍利, 只存一块玉骨碎片,也可为人带来福祉。
至死,风长欢都在为人,而不为己。
虞扶尘怀抱那人的尸骨, 一时失去实感,仿佛置身梦中, 不敢信, 也不甘心。
他下颌抵着那人头骨, 泣不成声,声音哽在喉中,只剩下呜咽。
“师尊,这不是真的, 对不对……”
风择欢道:“你不该问他, 因为你不可能永远活在他为你编造出的美妙幻境里, 你所背负的过往远比尸山血海更为沉重。想起来吧,虞行止,想起来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此情此景,激起记忆深处的回响。
火光映天, 血流成河。
尚且年幼的他就坐在尸山之上,踏着无辜众生,面上染血,眸散寒光,一脸骇人神色,笑望跪在他面前颤抖不止的人。
依旧一袭白衣,依旧单薄的身影。
他说:“行止,教不严,师之惰,是我来迟,害你至此……如今你已犯下滔天罪业,为求正道,为给苍生一个交代,为师不得不……”
“不得不除去我这魔童,给凡界,给修界,乃至九重天一个交代。可是师尊,我杀的都是负我的人啊……你看这个,东街王大娘家的胖小子,总是嘲讽我没爹没娘,打得我遍体鳞伤,还有这个,肉铺的李寡妇,那日你重病难以下床,我求她给我半勺猪油为你暖身,可她却将我打出门去……”
虞扶尘记得那时心中有报仇雪恨的快意,与不肯承认的失落。
他深知杀红了眼的自己的确生出恶念,想过那人若是再以天下大义压他,他便亲手割了他的脖子,要他永远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最后,自己也随他一同上路。
风长欢默然起身,颓然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骨,一步步上前。
虞扶尘想,师尊到底还是要教训他了,就像他偷了一只肉包揣在怀里跑回家那时一样,用巴掌教他做人的道理。
面对步步靠近的师尊,他又起杀心,眉间蹙起褶皱,龇牙咧嘴欲啃噬他的身体。
可是那人,并没有如他所料扬手给他火辣辣的痛意,反之,他将自己抱在怀中,平生第一次哭的那么可怜,那么大声。
“对不起行止……我总是自诩正道,总是心怀天下而忽略了你,是师父不好……你收手吧,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我……”
他顿了顿,想去拥抱那人的手,还是缩了回来。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你可以的,行止,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得及?你看看遍地残尸的惨状!风长欢你看啊!!我已经犯了杀业,手上沾满鲜血,除非一死再没法弥补了,你要怎么给苍生交代!!”
“所以师父不得不……不得不替你承担这一切。行止,是我不好,没能遏制你心中恶念,是我不好……总是约束你的天性,可是行止……师父不想看你死,不想看你自食恶果,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虞扶尘一把推开将他抱在怀里的人,怒斥一声:“谁要你管!谁要你救!!”
又发觉身体被禁锢,四肢再无法动弹。
那人在残风中惨然一笑,面色格外苍白。
他说:“最后一刻,有一句话还想你耐心听我讲完……其实,其实你被欺负时,师父很心疼,也曾教训过伤害你的人,只是你忘记了……行止,你被心魔所困,理智被蚕食的所剩无几,但师父相信,只要你耐心回忆,总会想起那些值得留恋人世的美好,不是吗……”
他哭的那么绝望,那么痛心,抛弃所有尊严,用不住颤抖的手,覆住虞扶尘的脸。
“你好好想想,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叫出师尊,第一次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行止,他们说你是妖邪,实则不然,你背负天命而生,必会遭受种种劫难。我曾满怀信心陪你渡过难关,终究……还是难以如愿,行止……这是师父最后一次求你了,今日之事,是我一人而为,是你为及时止损而忍痛弑师证道,记住了吗!!”
“你住手……我不准你死……”
撕心裂肺的怒骂,出口却成了哀求。
风长欢握着他的右手,泪珠顺颊滑落,打在他的手背。
虞扶尘想说,你又哭又笑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漠视你的痛苦。
一起死去也好……至少黄泉路上还能作伴。
须臾间,鸾刀出手。
虞扶尘身不由己,被那人渡入体内的灵力扰乱灵流,难以自控,自他指尖刺出的利刃瞬间穿透那人身体。
那高洁的霜白,终究还是被染成肮脏的血色……
风长欢笑着,最后一次抱住震惊下目瞪口呆的他,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支离破碎的话音从他口中溢出:
“忘了吧……忘了也好,以我之命,换你余生再不背负骂名,再不为情所困,再不为名所累……行止,这是师父欠你的啊……”
不,不要你死……不准你死!!
死的该是我啊……合该是我被穿心裂体,死无葬身之地啊!!!
师尊,我不会再调皮捣蛋,不会再嫌你啰嗦了……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行止……
“行止!!”
一声呼唤,虞扶尘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急促喘息着呆望眼前的一切。
梦魇太过真实,以至于他久久不能回神。
面前之人冰冷的手拂去他额上颗颗汗珠,凑唇靠近了些,贴上他的额头探着体温。
“好烫,可是做了噩梦?为师这便帮你熬些姜汤暖身。”
熬汤?这……是在哪里?
虞扶尘茫然看向四周,灯火细微,映了一双人影。
梦……是梦??
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实,他辨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虚。
呆望许久,虞扶尘觉着在他面前飘来晃去的人影太过纤瘦,与那人有所不同,毕竟……是亲手抱过的,那副身子是何滋味,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不是吗?
他又回望自己,伸出双手摆在面前,发现这是一双幼童的手,握起拳头也不过一颗枣子的大小,肉乎乎,粉嫩嫩的,不似真正的自己,吃了太多苦楚,磨了太多硬茧。
现实也好,梦境也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没了深究的必要。
他循着那人的背影追去,好奇着少年时的风长欢若是知晓日后将为自己而死,是否还会义无反顾照料他这个拖油瓶呢?
“师尊。”
张口是稚嫩童声。
那人回眸望他一眼,忙将他拉在怀里,把他塞进被窝。
虞扶尘享受着不可多得的待遇,缩在怀抱里,做了成年后的他再不敢想象的事。
——撒娇。
“师尊,我做了个噩梦,我,不敢一个人睡了……你陪我好不好?”
“做了什么噩梦啊,怕的话便与师父说说。”
“我……梦见你,不在了……是为了我。”
那人一愣,很快恢复笑意:“梦都是相反的,不必担心,你看,师父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都不问细节的吗?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对不对!”
这一刻,虞扶尘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眼神,风长欢见了,只是叹息着摇头。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梦境而已,何必当真。”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是死局,为什么不逃?”
“你该问为什么要逃。我曾放手过你一次,自以为毫不在意,该心安至终,可我没有,反而痛苦了一生……那时我便发誓,这辈子我做正人君子没得到你,更没留住你,下辈子我要活的浪荡恣意。我只愿你安好,哪怕,是为宵小。”
带着记忆转世投胎,法华君……当真是九重天百密中的一疏。
虞扶尘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事已至此,真相已然明朗,从玄难幻境中得知的记忆,并不是他全部的过往,而是风长欢精心删减的善意谎言。
不过也不全是假的,至少他真的作为魔童而被世人排挤,深受鄙夷,也险些为此丧命。
后来……他是为什么一念之差堕入魔道呢?
虞扶尘自知与少年时的风长欢重逢不该如此质问,从前自己待他少了太多耐心与情意,如今有所不同,自是不能让那人失落于一厢情愿的付出。
他低垂眼睑,搂着那人清瘦的脖颈。
借着幼时的模样不会害臊,虞扶尘有恃无恐靠近风长欢,轻吻着他敏感的耳垂,令那人羞出一片绯红。
“你……逆徒,你放肆……”
而虞扶尘毫无畏惧再次落吻在他颊边,童颜稚声,做着与身份不符的事。
“对不起,从来都没对你说过喜欢。师尊,其实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啊……谢谢你不厌其烦陪着我,谢谢你一次又一次挡在我身前,为我浴血奋战,从今往后,我来护你,别再逃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奶尘吸了d始飘了,各种幻觉幻听找不着北,趁机撒娇。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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