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心中牵念的人安好, 便是值得。
那个被自己称作懦夫的父亲,那个一向怕疼又隐忍着从不表现的父亲, 曾有这般思量……
苍看着自己被镣铐紧缚的双手笑了。
笑着笑着, 又哭了。
“爹,原来这就是你做出的牺牲吗?我尚留得命在, 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你被冰封在地下,被困束了这些年,你……爹,对不起……”
寒谷禁地有如深井, 只有巴掌大的一方天空,每天日升月落, 带来奢侈的光明与永寂的黑暗。
帝天遥对苍的惩罚远不止禁锢, 每天都要从那井口丢下一具皮肉都腐朽了的尸骨, 要他时刻记得族人的死是因他所害。
但帝尊不知的是,每往下丢一具,他便会踏在那尸骨上继续望天,扔的越多, 他离天就越近, 直到被铁链束缚着再登不上一步。
他被囚禁的日子, 苍天河为能早日见到胞弟加速了锻造剑匣的进程,在得到帝尊准允后成了数年间唯一进入禁地,与苍交谈的人。
那时的苍除了望天别无他事,没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哑了多年,都要丧失了说话的本能。
苍天河心疼这样的弟弟,两人跪在苍氏族人的尸骨上,几欲痛哭一场。
可做兄长的红了眼眶,弟弟却平静的令人咂舌,苍天河不禁动容。
“阿苍,我们不做这差事了,我们逃吧,一起逃吧!”
“逃……能去哪儿?”
“隐匿人间,逍遥一日算一日。只要你想,我们可以一起逃!!”
“哥哥,这样太累了……父亲逃了一辈子,还不是落得一身狼狈。我很抱歉因为我的自私将你牵扯进来害了你,可我……”
“何必再说这些,你就算不想自己,也要想想白虹。”
思量许久,苍天河才决定道出事实。
“白虹他……又沉寂了。”
提到白虹,苍终于落泪,像个孩子一样,把麻木多年的情感宣泄于一时。
他哭的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以至于苍天河不忍对他说出真相。
“阿苍,初被唤醒而未吞噬生人的剑灵只是灵体,若他不为你献身,是不可能治愈你的伤势的,你可知为何被刺穿心脏的你化险为夷,至今生龙活虎。”
苍瞪大了眼,似乎过去许多年都不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沉浸在白虹为他创造出的安逸假象里,心安理得。
“你用七年时间唤醒他,打动他,用二百余六根魂钉为他修复断刃,而人身骨骼数目恰好与之相符,你何止是替他复原剑魄,你根本是为他重塑了人身啊!”
苍天河忍下哽咽,颤抖着声音继续道:“你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将三根魂钉给了你,他用三根护心魂钉,换了你的性命……”
“不可能!那是星海陨铁,只能铸剑,不可能救人!!”
“早在他睁眼的一刻,你就成了他剑魄的一部分,傻弟弟,你是他的,你早已是他的,他爱着你,就像爱护着与他骨肉相连的魂元。连他自己都认定对你的感情不过是对猎物的依赖,可当他从索取转变为付出时,他的感情,就已经是爱了。”
苍天河咬着牙,按着苍的肩膀,迫他直视自己,直面现实。
“醒醒吧,相信吧,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现在逃还来得及!”
苍忐忑着仍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知他做出决断须得深思熟虑,苍天河在旁助攻。
“剑魄不全的白虹不堪一击,他将护心魂钉给了你,旁人想杀他更是轻而易举,你已经陪他走到这里怎能半途而废?我的剑匣就快锻成,在他被捆绑前带他离开,答应我,好好过完这辈子!”
“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我……与你相同。”
苍天河垂眸笑的温柔,他探出遍布刀伤的手,好似正托着一把无形而沉重的剑。
“我也有了割舍不下的人,造物主爱上被造物,很讽刺吧。”
本应命途相悖的兄弟,到底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
苍天河离去之前,唤醒断蛇一击斩断束缚苍的镣铐锁链,那是苍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兄长赋予了灵性的剑灵。
断蛇与寻常剑灵不同,本体断剑中本无魂灵寄居,是苍天河给了他精元与血肉,使得自己一缕魂融入其中,创造出全新的灵物。
所以他们的关系并非主仆,更非捕食者与猎物,而是造物主与被造物。
苍天河将白虹交在苍手中,匆匆将他送往凡界,苍仍担心他的安危,连连追问:“兄长你呢?我若走了,兄长该怎么办??”
那人只对他笑说:“放心吧,我有免死金牌。”
随后消失在云海。
这不是苍第一次到往凡界,却是最绝望的一次。
他没有熟识的故人,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有一把沉寂的锋刃睡在怀里,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苍在人间流浪了很多年,看过了兄长口中的潮起潮落,花开花谢,见惯了人情世故,生离死别,可他仍旧没有归宿。
三十岁那年冬天,自逃离寒谷后再没有唤醒白虹的苍做了一个决定,他离开凡界转往修界,踏入佛门,为自己的复仇之路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披着风雪深夜来到无相山,那时的佛宗掌门人渡恶大师亲自招待了他,将他迎入灯火通明的大殿。
相顾无言,苍不知如何开口,索性装哑。
渡恶大师拂去他肩头落雪,替他解下破烂的披风丢在炭火里,烧成一把灰。
渡恶大师说:“老僧深知施主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若没什么牵挂,便留在佛宗吧。”
“大师,您既知我将往何处去,那请问,我这辈子能得善终吗?”
渡恶大师笑而不语,眼中泛着一丝担忧与无奈,苍便知自己还是逃不过这该死的命。
他又问:“佛宗能给我想要的吗?”
“至少你与他,在人世的近百年都可平静安稳。”
听了这话,苍心里有了底,起身拔下簪子散下一头长发,俯首跪在佛前蒲团。
“我愿皈依佛门。”
渡恶大师执刀为他剃去头发,看着自己命途前三十年蓄下的烦恼丝,苍有些不舍,转瞬一笑而过。
“施主,为何苦笑?”
“我所留恋的过去没有一点值得我留恋,我恨不能洗清自己的记忆,却是难以割舍……父亲,兄长,还有……”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握住白虹,悬在中途,滞了许久。
渡恶大师慈祥的抚着他的头,无奈又心疼。
“今日起,你的法号便唤玄难你尘缘未了,这发不剃也罢!”
“这不合佛门规矩才是。”
“佛济世渡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愿收容你在佛宗安度些时日,你不必为此忘尘,你有太多太多的事未尽,便放心大胆的做吧!”
自此,苍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以玄难的身份在佛宗谋得容身之地,辟了一隅远避尘嚣的静地独自修行,可他修的功法却与无相佛道背道而驰,一念入了魔,成了佛宗人人避而远之的妖僧。
渡恶大师见了他为邪功改变的妖艳面容不住叹息,似是早已预知,又无力阻止。
他问玄难:“你可后悔?”
玄难笑笑,两手支着下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老和尚,您认为小僧该后悔吗?”
大师摇头不语,玄难又道:“入了佛宗的这些年,小僧从未设法唤醒白虹,却是潜心修炼邪功,旁人见了都会觉着小僧是个疯子,但小僧这里却是清醒的很。”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笑的惆怅。“不知是旧时落下的遗症还是什么,小僧心口时常痛的死去活来,夜里惊醒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直到昏死过去再醒来,那疼才稍有减轻。小僧一直觉着那是白虹给我的惩罚。”
“他沉寂始终,从未醒转。”
“是啊,但他与小僧心意相通,明白我接下来想做些什么,所以他在设法阻止我。”
玄难拈起颗葡萄丢进嘴里,酸的挤眉弄眼。
“但他也清楚小僧驴一样的性子,不妄想说服打动我,便只有让我吃些教训。呵,这就是男人吧。”
“阿弥陀佛……”
渡恶大师念着佛号,不住摇头,玄难却十分恶劣的往他嘴里也塞了颗酸倒牙的葡萄,看老和尚也表情扭曲,前仰后合笑了许久。
根本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笑够了,又觉得空虚,玄难的笑凝固在脸上,神情变得悲切。
“所以就算是超脱尘俗的老和尚您,也避免不了外物摧残,小僧也是一样……只要想到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再疼再苦,也忍得下去。”
“可你不曾问过这是否是他想要的,贫僧想,若是没有你,索然无味的未来,他是不屑涉足的。”
“……可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为此毁去本有的根基,修炼一身为世人所不容的功法。很讽刺吧,我生于苍氏,没有铸剑的天赋,倒是这邪功与我契合得很。老和尚,您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炼了什么?”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玄难“噗”的一声笑了,“不是罪过,是销魂术,我是为让他彻底遗忘这一切,包括,他曾身为剑灵一事。”
渡恶大师终于有了恼意,“你铤而走险,连自己都不顾了,竟是为了这么可笑的想法!贫僧真后悔没阻止你,你简直、简直愚钝不堪!!”
明明是挨骂,可玄难的笑声却越发的大了,气得老和尚拂袖而去。
玄难自知做法是过分了些,赶忙拦人,可在渡恶大师推开他的时候,他清楚看到了老和尚脸上的泪痕。
“贫僧不该顺其自然的。本以为天命不可违,只要帮了你,哪怕结局不尽人意,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见你如此,贫僧还是后悔了,如果当初阻止了你,或许你……就可以跳出悲哀的命途了。”
说到底,渡恶大师只是局外人,不论他插手与否,都难阻止玄难的决定。
但老和尚伤心流泪的一刻,玄难心软了。
他意识到世上是有人在乎着他的,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还是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他本心善良,不愿成别人的拖累,于是他恳求渡恶大师将白虹送到远离他的地方,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见面。
彼时的玄难再次唤醒沉寂的剑灵,以销魂术抹去他所有记忆,融合自己的灵元让他回到幼时,掩盖了剑灵的杀气,使得白虹在旁人眼中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婴儿。
渡恶大师遂了他的心愿,将白虹远送北地过继给凌雪祖师,以至于后来记忆全无,像正常孩童一样长大的白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白傲世。
“傲世,傲立于世,真是个好名字。”
玄难心满意足隐于无相佛宗,自此世间再未寻得苍与白虹。
多年后,容颜不老的白傲世逐渐为世人怀疑,玄难才出世远去凌雪,重复当初的选择,湮灭白傲世,为他重新命名白折舟,使得白虹能够继续隐于世间。
也就是在那时,他结识了白清寒,一个永远不会睁眼的清冷公子。
见他第一眼,白清寒便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玄难礼尚往来回敬道:“看你这双眼睛,咱们彼此彼此。”
亏得这一面之缘,玄难了解凌雪宫的现状,得知外姓弟子步念安欲夺掌门之位接管大权,不论是已经不存在的白傲世,还是外人眼中才出生不久的白折舟,处境都很微妙。
“我会尽我所能助他度过难关,至于他的身份是否会被人察觉,还是要看你的术法。众所周知,九重天帝尊是个慵懒的人,除与法华君长天君有关的事,他不会亲自出面,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
白清寒眯着眼睛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别有一番惑意,连玄难这曾经……曾经在下位的人也醉在他的容貌里不能自拔。
“真好,小道士,你真好看,小僧都想留在凌雪宫好好看看你了。”
“想留便想留,我不会拦你,莫说些鬼话来讨人嫌。”
“小道士,你真是冷漠又无情。”
白清寒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稍稍睁开了他紧闭的左眼,露出一只清澈如海的碧蓝眼眸。
“你留下也好,接下来的凌雪宫不会太平,我需要有人为我助阵。”
“有什么报酬吗?小僧可是无利不起早。”
白清寒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一把掐住玄难的脸。
“要么留下帮忙,要么现在就滚。”
于是玄难被迫暂留凌雪宫,为了白折舟的未来,他屈尊成了白清寒的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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