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 玄难摆了盘棋局,透过八卦六爻卜算日后走向, 抛出一把混杂的黑白子, 棋子掉落之处与正反不尽相同,他算出白清寒命中将有一劫, 生死一线, 猜到步念安会暗中出手取白清寒性命,后者旧疾在身,九死一生,又不好明里站在道玄一边, 于是想出个法子。
他暗中通报刀宗掌门墨言箴关注凌雪宫的一举一动,若道玄真人白清寒有难, 便请天刀门立即出手。
接下来, 就是漫长的等待。
步念安是个心机重, 城府深,又极其擅长忍耐的可怕男人,早在小白虹还在襁褓中时,玄难就察觉到他的狼子野心, 愣是等了三年, 一直到被赋予凌雪宫公子身份的白折舟不得不出世见人了, 步念安都压抑着冲动未曾出手,以至于玄难一度以为自己的卜算有了误差。
而道玄与道虚矛盾的激化,就是因白折舟。
为争夺凌雪宫大公子的抚养权,两人几乎大打出手。步念安作为外姓旁系, 本轮不到他来插手白氏家族之事,已是理亏,况且技不如人输了半招,所以白折舟理所当然归于白清寒门下。
由着这一仇,步念安打定心思除掉白清寒,毕竟白折舟身为凌雪宫正统后继者,控制了他便等同于控制了白氏命脉,步念安绝不可能让步。
所以,白清寒遭到听雨楼势力的追杀。
那时还无人知晓这支深藏于修界的势力归属何人,察觉到派遣出的杀手无一不是与白清寒灵性相斥,玄难反而松了口气。
他抱着能零星说几个字的小折舟,习惯性揉着他肉嘟嘟的脸蛋。
“还好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他虽会吃些苦头,却不至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呜……痛!”
“痛?哪里痛,快给我看看。”
小折舟的胖手一把抵在玄难的心口,愣了许久,他突然抱紧那孩子,哭的狼狈又辛酸。
他明知是自己亲手施下的法术,就算神仙也难找回记忆,可即使变成这般模样,他仍知道自己心里的苦……
“白虹……我后悔了,我不想和你分开了……”
“唔?”
小折舟挠着头,听不懂他的话,见他哭的难过,便静静等他恢复平静。
其实近来这些日子,每晚他都会被心口剧痛疼醒,而每次醒来,理应睡在内室的小折舟总会趴在他胸前,贴着他的心口,给他一丝缓解痛楚的暖意。
他总以为是孩子胆小,不敢一个人睡,所以偷偷爬上床来寻安全感,现在想来……分明是自己被守护了一晚又一晚。
“白虹……我后悔了,你回来吧,回来好不好……”
一如当年在父亲坟前苦苦哀求的自己,明知无果,仍是声声呼唤。
可此时的小折舟早已不是当初的白虹,替他擦去模糊的泪痕,用幼小的臂膀抱住玄难,拍着他的背,就像早些时候他哄他入睡时那般。
“不哭……唔,不痛……了,痛,痛痛都飞走了!”
他咿咿呀呀的扑在玄难身上,掐着他的脸,非要扯着嘴角看他笑。
虽被感情煎熬,但日子还算过得平静,没多久接到天刀门传来的消息,得知白清寒伤势无碍已经折返,掌门人墨言箴还特意叮嘱凌雪宫不可内乱,狠狠打了步念安的脸。
道玄与道虚之间的矛盾愈加激化,玄难与小折舟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之所以玄难能成小折舟的监护人,便是因为他的存在能够平衡凌雪宫内两大势力,步念安对此并无怨言,白清寒又明知白折舟的来历,更是不会阻拦。
本以为可以就此安生许久,但白清寒从天刀门归来却带了个糟糕的消息。
“御用铸剑师苍天河逃离九重天,帝尊大发雷霆,他与你……关系匪浅吧?”
震惊之下,玄难倒茶的手一抖,茶壶落在桌上摔得粉碎也顾不得多看一眼,抓着白清寒追问:“他身在何处?情况如何了??”
“我也不知,但他一定还活着。”
若苍天河死了,帝尊就不必追查他的下落,玄难稍稍安心,又问:“那他可曾带走过九重天的什么,比如……一把剑?”
“不知,但我听闻追杀他的是他曾经唤醒的剑灵,好像叫断……”
“断蛇。”
玄难不敢想象兄长与断蛇究竟发生了什么,杀人诛心,帝尊果然下的一手好棋!
这便成了玄难离开凌雪宫的契机。
小折舟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分别那日哭的死去活来,连滚带爬的不肯起来。
玄难有些无奈,怎么哄都不见效,想到若是以从前白虹冷漠无情的帝王之身,像现在这样满地打滚的撒娇该是何种光景。
看着他的神情,白清寒有些心软,状似冷淡道:“不如把他一起带走吧,成天闹腾,烦死人了。”
步念安为拉拢也附和道:“折舟年纪尚轻,无需被门派教条束缚,让他快活些也好,只是大师要记得七岁时将他送回凌雪宫,否则误了练功的时机,贫道不好向祖师交代。”
白清寒顾自念叨一句:“道貌岸然……”
那时的他还未有身为西君的气质与底蕴,心事都写在脸上,而玄难临走前教给他最重要的生存法则便是:“既然闭上了眼,就别让人看透你的心。人要先学会爱惜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那时白清寒已经心有所属,碍着礼法,碍着身份不敢直面,却因他这话恍然意识到爱……是种神圣的感情,不该被外物改变。
那年玄难带着三岁的小折舟离开北地,走时漫天飞雪,凛意刺骨,一如当初的昆仑寒谷。
小家伙坐在玄难臂上,随他一同眺望不见天际的长空,沉默许久,突然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真好。”
吐字异常清晰,与此前判若两人。
玄难很诧异,他盯着小折舟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好个屁啊,我带你铤而走险,要是丢了性命,你恨我还来不及。”
“与你独处,我乐意。”
“你这臭小子真是……”
玄难眸光黯淡,与他小折舟靠近了些,想去吻他的脸,又怕吓坏了他,便停在相近之处,眼睑低垂,神色悲伤。
“我是个自私别扭的人,曾为你抛下兄长,如今又为兄长害你涉险,我是死不足惜,只希望我努力这一遭,能换得你们平安。”
离开北地去往神州没多久,民间就流传有个妖僧带着他的私生子四处流浪的奇闻,这事传了很远,以至于玄难在路上碰着个人都觉着他品行不端。
可别人越是挤眉弄眼的瞧他,他就越是能骚,瞅回去再顺带抛个媚眼,很快传言就变了味,说那孩子分明是他这不男不女的妖僧生的。
莫名其妙的流言多了起来,更便于玄难行事,偌大神州茫茫人海,想找到一片存心藏在树林里的叶子并不容易,可叶子想找到枝头鸣叫的雀鸟却是轻而易举。
如他所愿,在外吃茶的一个平凡夜晚,有个披着黑袍的男子不请自来,十分自然的坐在他对面,拿走他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
“你还是这么喜欢甜食,清茶加太多蜂蜜,入口滑腻得很。”
“是你口味太轻,我都收敛了许多,怕得病。”
黑衣人微微掀起兜帽,见了和自己不差分毫的面容,与他相识一笑。
寻到苍天河,玄难的人生似乎开始平顺起来。
他随苍天河去往天水城,得知了兄长创建听雨楼的目的与初衷。
“我想帮法华君,仅此而已。”
玄难笑笑,一语戳穿那人的倔强,“不,你只是想把筹码压在一个有实力与帝尊相抗的人身上,我太了解你了,哥哥。”
一声亲近的哥哥,让苍天河放下紧绷的情绪,对他笑笑,又摇摇头。
“或许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甘束手就擒的人,天真也好,幼稚也罢,我还想活着。”
苍天河褪下黑袍,他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让人看了十分揪心,其中有早已愈合的疤痕,更有还在渗血的新伤,看得出来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玄难沾着药膏为他处置伤势,每一次触碰,那人紧绷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很心疼。
“哥,这都是断蛇做的吗?”
苍天河没有否认,“你别怪他。”
“怎能不怪!你融了自己的魂元给他生命,他怎能恩将仇报如此待你!!”
“正因为是我的魂元,所以才有和我如出一辙的倔强吧。也亏得有他,才有今日的听雨楼,不然此刻我或许……还流连温柔乡成了废人。”
原来在逃离九重天时,想带断蛇一同离开的苍天河意外遭拒。
“从前一直教育他要效忠其主,但我忽略了自己曾将帝尊为主的观念灌输给他,所以……他认的主人是帝尊,而不是我。”
苍天河强颜欢笑,“至少这样说明我对他的教育很成功,不是吗?”
玄难腋下夹着小折舟,把人抱到怀里,啵了一口口水印在他脸上,见小折舟满脸写着嫌弃都忍着没擦,玄难沾沾自喜。
“这才叫成功的教育。”
苍天河看着二人,纠结很久,才把压在心底多时的话说出口。
“阿苍,有件事,我想托付你。”
玄难一怔,恍然忆起当年,父亲也是这样病恹恹的向他交代遗言。
“不,我不想听……”
苍天河抓住他的手,体温冷得吓人。
“其实我,还有个儿子……”
苍天河讲述了与云氏兄弟的过往与渊源,在玄难尚未接受这个事实时,做出了一生仅此一次的真诚忏悔。
“失意也好,浪荡也罢,都不是我犯错的理由。明明我那么怨恨父亲生下我又弃之不顾,却还是做了和他一样恶劣的事,甚至如父亲当年牺牲你一般,也为此囚困了无棱的一生,现在的我与父亲……并无不同。”
玄难哑口无言。
“我愧对无欲,不该将他带到世上,更愧对无棱,因我一己自私而害了他……愧对你,愧对父亲,愧对苍氏祖宗,也愧对……断蛇。”
苍天河看着自己粗糙不堪的双手,有一瞬间,是后悔给予了断蛇灵性的。
“我不该让他沦为帝尊伤人的凶器,事到如今也无力阻止,阿苍……我求你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我能给你什么机会,是我该求你别想不开才是。”
苍天河应景的咳了一声,玄难还当是他为说服自己而故意做戏,见那人捂着嘴的指缝里溢出猩红,突然说不出话来。
苍天河说:“阿苍,我活不久了,剩下不多的日子,我要尽力弥补从前的过错,这很荒唐很可笑,但我必须……必须……求你,帮我。”
想起在父亲死前许下的诺言,玄难犹豫了。
他拉着苍天河的手,狠心拒绝了他。
“我不能再给人任何承诺了,我答应了父亲,却没能好好照顾你,还害你被卷进九重天的阴谋,我不能再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了。”
“这不是你的错,早在你寻我之前,帝尊就发现我的存在,这怎能怪你。”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若是我天赋过人能担重任,那该死的剑匣也不必由你锻造!”
玄难的脸上浮现出悲切的神情,想再说些什么已是无言。
那晚,侍奉苍天河睡下后,玄难独自坐在门外,回忆这些年遭遇的一切。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他想得太过入神,被淋湿也毫无察觉,突然感到肩头一沉,随后身边多了个人影。
探手去摸,一件厚衣披在身上遮挡了寒凉的风雨,而那个撑着伞,光着脚丫的小家伙不请自来坐到他身畔,踢着水花,舔着苍天河送他的糖人。
发现自己被注意,小折舟也不慌,把糖人往前递了递,送到玄难嘴边。
他不会说话,便不爱说话,根本不似寻常孩童。
看着这样一言不发的小折舟,玄难觉着他幼小的身子与印象中那个挺拔而优雅的身影重合了,靠上前去,将脸埋在他的肩头。
他忍着哭腔,有些哽咽,“折舟,哥哥他快不行了,我快……就快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了。”
小折舟平静的望着他,许久没有言语。
玄难想,或许要求忘尽一切的孩子安慰他太难了,自嘲的笑笑,就听稚嫩的童音开口。
“你还有我。”
他放下糖人,伸出小手接了一滴雨水,又看它自指缝漏光。
“水珠从指尖滑走,定会留下痕迹,积少成多,便可重聚。或许它们不是最初的那滴,但至少,能填满掌心。”
小折舟回过头来,熟悉的笑容在稚气满满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却很让人安心。
“或许我不是最先进入你世界的人,但至少,我能陪你到最后。”
玄难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应了声:“好……”
他没再隐忍,压低声音悄悄哭着。
这是与兄长重逢后唯一哭过的一次,小折舟捧着他的脸,把他和雨水融在一处的泪水擦净了,还亲了亲他的额头。
玄难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有一天会被个小屁孩安慰。
不过小屁孩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很快就把他推了出去,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踩着积水,走到庭前,指着藏在暗处的人。
“出来吧,你偷看很久了。”
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一人抱剑露面,正是断蛇。
在这种形势下重逢,显然不是件令人期待的事。
玄难紧绷神经,做好了只要断蛇再向前一步,就与人同归于尽的觉悟。
但这次对方没有带着敌意,知道他不肯让自己见到那人也没有勉强,便只是问:“他怎样了。”
“病重不愈,又有伤势拖累,你说呢?”
“这样……罢了,想来他也不愿见我,我这便走。”
奇怪的态度让玄难生疑,他赶在断蛇离开前质问:“为何伤他?为何背叛他!”
“我也不想。但当我们之中有一人开始改变,总要有一人留在原地,守护对方的本心,只是不巧,那个人是我。”
“你难道要为这种荒唐而可笑的理由杀他不成?是他给了你性命!!”
断蛇回眸,面无表情的脸上泛着一丝无奈。
“是他给我性命不假,所以,我的回报就是,给他希望。帝尊不问,我不会提起见过你们的事,好自为之吧。”
万万没想到,好自为之竟是他给自己的忠告,玄难怒极反笑。
之后几日,他寸步不离为苍天河侍疾,看他不分日夜安排着听雨楼事宜心疼得很。但一想到那人是在安排后事,心中酸楚说不出口,只能在那人点灯熬油时装作不知候在门外,时候晚了,便咳上一两声提醒那人早些歇息。
灯熄之后,待他出门晃悠一圈,屋里的灯又不知何时又掌了起。
他指使过小折舟去偷苍天河房里的烛台和灯油,可没多久就发现那人杵在窗边吃风,照着朦胧月色去看堆积如山的信件,难怪这些日子咳嗽非但没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拿他没法,他只好遂了那人的愿,安置好他想要的一切,彻底撒手不管了。
折舟年纪还小,可就是一个才刚脱了开裆裤的黄毛孩子都会嘲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家哥哥也管不住!”
这话被苍天河听在耳里,第二天他就打发玄难离开天水城了。
“折舟还小,下山的日子不多,很快要回凌雪宫修炼,多带他出去走走,听听趣闻看看奇景,别让他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都耗在无趣的听雨楼,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玄难听得出来他是在把自己往外推,猜到他或许有所思量,便点头答应,很快带小折舟离开了听雨楼。
他与他遍走人间,看了许多壮阔美景,也体验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有日坐在老街吃茶,玄难刚把茶点放到小折舟盘里,就听邻桌议论纷纷。
“哎,听说了吗,九重天帝尊的御用铸剑师死了!”
“就是之前跑了的那个?嗨!帝尊给他锦衣玉食,让他享尽荣华富贵,他这都不知感恩还要逃离,不杀他杀谁啊!”
“说的是这么个理儿,可他那死法也太惨了,刀子刺穿两手吊在那儿,脖子上还被割一刀,血流尽了才死的,啧啧,帝尊手段也是真狠。铸剑师是被自己打造的剑灵所杀,算是应了轮回罪有应得,传下来也是段故事了。”
玄难一掌拍在桌上,回身还想追问什么。
眼前一阵眩晕,胸口的钝痛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失力栽倒在地,看到最后的景象是小折舟喊着什么扑上前来。
可惜双耳嗡鸣,他一字也没有听进。
作者有话要说:玄难一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他活得太久,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他。这样想来,世人艳羡的长生也没什么好,如果代价是永生孤独,还会有几个人执着于长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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