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来了。”
仰望高站在天虞山巅的龙雀, 顾轻舟抱着怀中熟睡的肉乎乎,怕他被初春的寒风吹病, 特意紧了紧被子。
龙雀跃下高处, 先是摸摸那孩子的头,瞥着他脸上的表情, 笑的别有深意。
“我很好奇, 如果没被戳穿,你是否会选择离开雪霭城,离开那个人呢?”
“或许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龙雀便知他不愿, 甚至对自己被利用一事心怀不满。
“我只想知道散在城中的剧毒要如何解去,你曾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宫商。”
“原来太子也中了招, 看来他的根基也不怎么样嘛。不过你放心, 看似复杂的剧毒, 解法一向出奇的简单,比如……二两积雪草以清水煎服。帝尊何其仁慈,不会真的夺了凡民的生路,你大可放心。”
他一指席间悠哉饮茶的孤澜老人, 示意顾轻舟坐去旁边的位子, 待他落了座, 有人奉上热气腾腾的新茶,暖了他的唇舌与指尖,心底却是止不住上涌的寒意。
“多年不见,国相真是风姿不减, 依旧迷人啊。”
听孤澜老人开口,顾轻舟不由发问,“我们见过吗?或者该问,我们应该见过吗?”
“那是自然。”
孤澜老人奸笑一声,佝偻着背踱到他面前,伸出遍布皱纹的一只手,指了指顾轻舟的胸骨窝。
“上次见面,你这里受得那一箭可是老朽亲自射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没要了你的命,还能让你在鬼门关前转上几圈,就凭这,你是不是该对老朽说声谢谢?”
顾轻舟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汤撒了出来溅在衣袍上,他忙挥落那温热的水珠,借以掩饰内心的迟疑。
“看你一副慈母的模样,老朽总会想起当初你生太子时的遭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样喜欢小孩子啊。”
孤澜老人眉眼间透出的奸猾令顾轻舟感到极其不快,他还未说什么,龙雀就先一步开口。
“别自己人内讧,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要分个彼此吗?”
毕竟是帝尊手下的人,孤澜老人对龙雀满怀敬意,朝人颔首举了一躬,毕恭毕敬的问:“龙雀大人,真要把他当作自己人吗?小人倒是觉着他可有可无,反倒是留下的风险更大,不如……”
“不止要留下他,还要你拿出收容他的诚意。不说别的,就带孩子这点,敢问在座诸位何人能及?没有顾轻舟照料,长天君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要由谁来负责,嗯?”
此话一出,四座皆默。
倒不是真的苟同龙雀的说法,只是他站在九重天的立场,想保顾轻舟便无人胆敢妄议。
孤澜老人思虑再三,从袖中取出一只雕工精美的木匣,放在桌上推到顾轻舟面前,故作一副惋惜的模样摇头叹气。
“这物件是老朽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本是要用在道玄白清寒身上的,但龙雀大人都开了金口,老朽便把这当作求和的礼物送给国相,也不知国相能否瞧得上眼。”
顾轻舟压下了含在喉中的一声冷哼,将匣子原路推回,本意是要拒绝,岂料孤澜老人反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捏,明显是在威胁。
“哎,国相这可就是不给老朽,不给龙雀大人面子了。”
扣不起这帽子,顾轻舟就算心中千百不愿,还是得硬着头皮一探究竟。
他翻开匣盖,顿时感到腹中翻江倒海,捂着嘴便要吐,忙喝几口茶水压下不适。
那匣中所置的分明是一只遍布血丝的眼球!!
“风长欢的鬼瞳,抑或是虞扶尘的。这其中封存了九幽与苦狱恶鬼的妖邪之力,常人用了将会功力大增,更何况是本就根基不俗的人。虽是从九阴得来,可落在老朽手中,便算作借花献佛了吧。”
“你要将这用在白清寒身上?!”
“有何不可。”
“他为人正直,宁折不屈,怎会甘心被你利用?”
孤澜老人意味深长的望着顾轻舟,拍拍手,便有手下搬来一只被黑布蒙住的箱子。
见这架势,龙雀也好奇的挑眉,上前一掀黑布,发现下面所罩的是精铁铸成的铁笼。
铁笼中正蜷缩着一人,白衣被染的脏兮兮,乱发盖住了脸,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透过一只露在袖外的手看出他身上血管暴起,定是被动了手脚。
顾轻舟于心不忍,看孤澜老人甚是得意的模样,心中更是火起,立刻合紧匣盖,将那木匣压在掌下。
“且不提你做这事是否人道,既然将鬼瞳送给我,想来我对此事也说得上一二,我若不愿,你便动不得他!”
“国相天真了,老朽将鬼瞳赠予你可是因着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老朽想动白清寒,国相又怎能拒绝呢?”
“无理取闹!”
“国相才是。”
讲不清道理,顾轻舟愤然而起,抚着白清寒紊乱的脉搏,心中更是焦急。
“他生性正直,一身正气,与鬼瞳恶性不容,你不在乎害了他,也不怕浪费了鬼瞳吗?”
“国相不必多虑,遭遇众叛亲离的白清寒对正道的坚持似乎已经不再坚定了,只要他有一丝动摇,鬼瞳趁虚而入都能侵占他的心智,让他彻底沦为傀儡,如此强大的杀人机器,国相怎能拒绝?你迟迟不愿,老朽可就要认为你心不纯了哦?”
顾轻舟气极反笑,咬牙切齿,每一字都是含怒而出,“是我心不纯,与你这种无心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袖带随话一同而出,卷了桌上的木匣,顾轻舟抱起肉乎乎便走。
见他落跑,待命的巫山渡门人立即追上,龙雀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反被他们的明争暗斗逗笑,知道孤澜老人定然有话想问,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有没有他都无关紧要,反正他也不会真心归顺,从一开始就是被迫的。”
孤澜老人把这话当作是将顾轻舟视为弃子的意思,命人夺回他怀里的婴儿,同时也掠了出去,两手暗镖从无虚发,趁着顾轻舟被人延脚步而不得不回身缠斗的当口,利刃同时飞出。
一刀划过侧颈,另一刀则直直刺入胸口,令本就处于弱势的顾轻舟更是无力反抗。
“不就是想要这孩子?给你们就是!”
顾轻舟按着伤口,提起肉乎乎,用足了气力将婴儿抛下悬崖。
他会有此举动着实出人意料,孤澜老人也是毫无防备,亲自跃下悬崖,施以轻功接住下坠的肉乎乎。
在抱住那孩子的一瞬,他就感到事情不对头。
就算婴儿嗜睡,遇到这种情形早该吓得大哭,怎会如此平静?
孤澜老人立刻掀开裹住婴儿的被子,发现里面哪儿是什么孩子,分明是截被施了障眼法的枯木!!
“小兔崽子!快追!”
可跳上山崖后只见一群面面相觑的门人,方才还在此的顾轻舟早不见踪影,只留一片还温热的血迹。
“一群饭桶!!”
顾轻舟受了致命伤,自知跑不远,倒下之前有一件事却是不得不做。
他拖着伤体,按着刺在心口的暗镖,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忍着剧痛逃离天虞山。
他的步伐愈加缓慢,每一步都格外艰难,还伴着朦胧眼前的眩晕,几次跌倒在地,都凭执着再次站起,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爱子将会是怎样欲绝的痛。
“对不起,对不起……”
一次次说着抱歉,却不知当说与何人。
顾轻舟咬牙坚持走到雪霭城垣下,在见到被他藏在枯桃树下,早已醒来却没吵没闹的肉乎乎时,终于跪倒在地,抱起肉乎乎,看那孩子朝他露出天真的笑颜,泪水夺眶而出。
“你笑什么啊,我差点害死你啊……你可知我若一念之差将你带了去,你就真的没命了,还笑,还笑……”
肉乎乎哪听得懂他的话,抱着他沾满血的手不放,踢着两条小短腿,咿咿呀呀的与他撒娇。
想到幼时,宫商也是这样在他怀里长大,顾轻舟咬着唇瓣终于溢出哭声。
“我都做了什么啊……”
鲜血从他嘴角渗出,一滴滴落在坚土,绽开朵朵殷红的骇人之花。
他不由想起当年那句遥不可及的承诺:山里桃花灼灼,来年花开,还带你来这儿……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二八那年的桃花,也许无缘再见了吧……”
岑寂之中,是一阵哭声惊醒了风长欢。
虞扶尘靠在一边合眼小憩,那人推了推他,满眼写着担忧。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侧耳听着,没察觉异样,见其他人也睡的正熟,“是不是你太紧张,多虑了。”
“不会,我真的听到了。”
那人起身欲走,虞扶尘也跟了上去,绕过养病的凡民,又见另一人也避开旁人准备出门,正是长明氏。
三人相视无言,不约而同往城外走去,越是临近城垣,风长欢的脚步就越快,而虞扶尘也渐渐听见哭声,赶到树下时,肉乎乎已经哭哑了嗓子,而将他护在怀里的的顾轻舟也早就没了意识。
“轻舟!!”
长明氏疾步上前扶起那人,见他心口刺着一把暗镖慌了神,抚着那人惨白的脸,两手颤抖着几乎抱不住他。
“轻舟,快醒醒,你是气我才会如此对不对?我不再冷落你,不再闹脾气了,你别吓我好不好,我知错了……”
还残一口余息的顾轻舟吃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的看不清那人的脸,想张手抱住他,身子又沉重的动弹不得,连此前想好的说辞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吾皇……呸,不想称你为皇了,执今……”
长明氏握着他冰凉的手,贴在颈子上为他汲取暖意。
“你想如何称我都好,从前是我不好,自己伤心难过便将你隔绝在外不闻不问,轻舟,我知错了,我会改的,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这怎能怪你,本就是我,利用你做了这般那般的事……我后悔了,也知错了,所以平素胆小怕事的我,也在尽力、尽力弥补……”
此时的顾轻舟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终于显出了最真实的一面,好比眼角的细纹,又好比他已经不再乌黑的长发。
长明氏恍然发现,原来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仔细看过那人了,竟不知他何时老去,甚至从未走进过他的心,更不知他承担了多少不明的压力。
“轻舟,是我无能,若我护得好你,便不会让你遭受这些,过去那么多年我都在逃避,若我有一刻清醒,也不会是这般光景。”
“不,早在我被发落凡界时,就注定今天的结局,我害了许多人,该是要以死谢罪的,可……可我放不下宫商,就算厌弃,可他是我们的儿子啊……”
顾轻舟泣不成声,他握住长明氏的手,垂死挣扎般,好似用尽最后气力。
“二钱积雪草以清水煎服,可解雪霭百姓所中之毒。万幸我最后还是做了些益事,法华君,这……还请你收下。”
他从怀中掏出染血的木匣,想交给风长欢,但那人没有接来。
虞扶尘知道他是赌气了,可看在顾轻舟冒险一遭,没伤着肉乎乎还带回解毒之法的份儿上也不能让长明氏太难堪。
他拍拍风长欢,那人才僵硬着接过木匣,顾轻靠在长明氏怀里,抬起通红的眼,憔悴一笑。
“这样,我便了无牵挂……执今,我这一死,世人对你将不再有怨言,抱歉……”
不及深思这句抱歉是从何而来,顾轻舟趁人不备猛然拔出暗镖,被割断的血脉在这一刻崩裂,瞬间血如泉涌,令他命悬一线。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猪啊!!昨天把存稿加入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三月最后一天断更了,我要哭了……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出自《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出自《鬓云松令·枕函香》。
明执今曾对顾轻舟许诺过:山里桃花灼灼,来年花开,还带你来这儿。那时的顾轻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所以他没有把这话当做定情的承诺,却是记住了那一树灼灼桃花,于他而言,这就是明执今对他感情的见证。
而蔷薇是一种美艳的花,花枝长满尖刺,正如顾轻舟这个人。他一直看不起身为湮族人的自己,理所当然的认为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是下-贱的,肮脏的,恶心的,所以不敢接近,很怕自己的真心换来的是两个人的痛苦,一再逃避,不去直面自己的感情。
但是小宫商的出现让他意识到明执今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为了自己,也为了宫商,他决定接受自己的真心,对明执今服了软,承认自己的喜欢了,只不过这时,他们之间的裂痕还没有完全修复。
这一对是HE!磨合了这么多年,崽儿都有了还不能坦诚简直太气人了!必须HE,老夫老妻就该要快快乐乐一辈子的嘛~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感谢在2020-03-30 17:59:20~2020-03-31 18:2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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