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大师圆寂了。
虞扶尘攥着老和尚临终前交给他的念珠,掌心生出一层细汗。
佛门清净,早已看淡生死,离别虽是阴阳两隔,却也证明逝者永登极乐,超脱轮回之苦。
对虞扶尘而言,与他相伴十余年,最后知晓他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的老和尚已经不在,他便好似切断了与这尘世所有的关联,孤立无援。
大雄宝殿前,曾受过虚云大师点拨的弟子啜泣着,泪水滑落,沾湿衣襟,润了尘埃。
他不解,为什么老和尚的临终遗愿会是希望他拜在一介妖人门下,从前再怎么口出狂言,也不过是因年少气盛。
时至今日,他早已忘却当初的心愿,只想守着一方古刹,为故人祈福来世安好,余生青灯长宁,可惜……
老和尚到最后,也是不想他安生的。
“他荒唐,您怎能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望着已被打磨得乌黑油亮的菩提十八子,虞扶尘低喃。
虚无自身后走来,拍拍他的肩。
与虚云大师不同的是,虚无时常会施以幻术伪装长相,自十年前虞扶尘见到他起,他便是一身素白僧袍,踏着一尘不染的罗汉鞋,永远都是而立之年,眉目清逸。
哪怕这十年他都在佛宗,也从未见过此人的真实模样。
甚至有些时候,他根本不认为这讨人嫌厌的和尚与虚云大师同辈,更没有想过他会在老和尚之后继任掌门之位。
“虞施主尚未入门,用俗家的话安慰,是节哀顺变。师兄佛法高深,生前渡了凡世诸多苦厄,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为那人正名。然而他寿数已尽,命中注定只能帮他至此,余下的,只能靠你了。”
说罢叹了口气,又道了声佛号。
虞扶尘眼前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氤氲着,揉了揉眼睑,转过身来面对虚无:“大师,晚辈想问有关风长欢的事,您知道多少。”
虚无端着合十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弯子:“虞施主想知道什么?”
“全部。”
“他与你相同,从未剃度拜入师门,却在佛宗度过少年时。他求了许久,师兄都以自身道行不足婉拒了他,最终他在十五岁那年下山历练,自此与佛宗分道扬镳。”
“天渊四年,九州群起伏魔,当时只有三大门派没有参与,佛宗也在其中,对吗?”
“师兄不忍看他自食恶果,自是不会忍痛亲临。”
“那么,其他两大门派呢?”
这一次,虚无没有回答,代为作答的人是明斯年:
“是玄机塔与桃溪涧,所以在那之后,佛宗才会与桃源结盟,共同背负十年‘不渡人间苦厄’的骂名。”
如此听来,似乎也能明白先前在山门时,守门的高阶佛修并未深究他此行的目的便将人放入无相的举动,想来便是因为这段渊源。
至于玄机塔,则是十二州中最神秘诡谲,力量也最为强大的门派。
众所周知,玄机塔不收门徒,全派上下只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尊主一人,掌控三界全局,理所当然成为十二州之首。
历代玄机尊主并非修真之人,他们本就是得道的仙尊,或因思凡,或为历劫而下到人间,主六爻八卦、通阴阳五行,占前尘、卜后事,传世的掌教神武为一柄盘龙长弓,箭指之处必起狼烟。
他们不止掌管修界之事,也会插手凡间的朝代更迭,凡人称其为“傀儡司”。
顾名思义,将人视作牵线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素有蛊诱人心的本事,出世便要惹得世间乌烟瘴气,仅一人就可掀起狂风巨浪。纵使权倾天下也难挽回生死之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凡人眼中,傀儡司恶事做绝,而对修真界而言,他只是九重天派来监视人世百态,亦正亦邪的一双眼睛,没有参与乱战也在情理之中。
虞扶尘眉头紧锁,明斯年抱臂去到他面前:“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桃源对你们没有恶意。”
事已至此,他目的已经不再重要,虞扶尘对虚无行了个礼,拉着风长欢往后山走去。
他知道此人并不像表现出的那般不谙世事,在尚未看透人心以前,装疯卖傻才是对他自己最好的保护,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虞扶尘不会因此指责他什么,只是看到那人在大雄宝殿前固执着不愿进门时,心中或多或少会有不满。
尤其是在得知虚云大师对风长欢也曾有养育之恩时。
默然走了许久,直到大殿之中木鱼禅声渐然远去,他才放开那人的手,俯身与含怯的血眸对视。
“你记得他的,对吗?”
风长欢抿唇不语。
“你知道他时日无多,为什么不肯去看他一眼,了却他的心愿呢?”
许是太过激动,才会将自己的情感强加于人。
“我不信你伤人害命,屠戮苍生,但你冷血至极,令人咂舌!如若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拜你为师!!”
分明无法闻及,可那人抬眼时却再次显出似哭非哭的神情。
直到此时虞扶尘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悲悯,与大殿内满怀慈悲之心的佛祖金身相同,一种绝不会在恶人面上浮现出的情感。
风长欢不为自己辩驳,只与他默默相对。
“我……话说的太重了些,你应该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是我太冲动。”
风长欢转身遥望后山层叠的松林,将哽在喉咙的字句和着淤血一并咽入腹中。
他是不屑被人理解的,被误会也全然不惧,只是……那个人,为什么会是你?
虞扶尘反省这自己的道歉是不是还不够到位,正想补充几句,就见面前多了一双白净的手,握着一支短笛。
明斯年对风长欢笑道:“桃源掌门一葵祖师有句话托我转达给你,她说不会所有故友都弃你而去,世间永远有人将你的功德铭记在心。”
明知他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虞扶尘也好,明斯年也罢,全都当他是并无异样的常人,该说说,该笑笑。
时不时还出言调戏一番,也算占了美人儿的便宜。
见风长欢有些茫然,明斯年特意将短笛交在他手中,复又回到虞扶尘身边抱臂伫立,像是一对爹娘满眼慈爱看着自家的傻儿子。
虞扶尘还没从虚云大师圆寂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木然问道:“那是什么?”
“他从前用过的旧物。具体不必问我,他玩这东西的时候,你都还穿着开裆裤满街玩泥巴,我自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被他绕懵了,好半天某人才反应过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凭什么你读书,我就得在玩泥巴??”
“字写的还不如我画符好看,也敢说读过书?”
“那又怎样,我这一手狂草,伯高先生泉下有知都要都要给我盖几个章子。”
两人吵得正欢,耳聋的蹲在一边,转眼就忘了方才的不快,摆弄着系了殷红流苏的短笛,缓缓送到唇边,动作有所停滞,回忆着熟悉的曲调。
虞扶尘心道:聋子吹笛子有什么好听的,他自个儿听不出来好听难听,还不得和九幽花海的催命魔音有的比了?
与他恰好相反,明斯年一脸期待,眼中带着些许敬畏,望着面前苦苦回忆指法,闭目吸气的风长欢,期待着一曲婉转。
龙吟凤哕,声入九霄。
虞扶尘想,风长欢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历练。
好比此刻,他鼓着腮帮子吹奏一首断子绝孙曲,能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快,呼吸滞在胸中,濒于窒息。
连先前对此期待不已的明斯年都感到胸口猝然一疼,连退几步,摇摇晃晃撞在栏杆上,嘴角往下淌了道血迹。
“快……别让他吹了。”
嚯!还真是断子绝孙曲!
风长欢自个儿吹的正起劲,全然不顾其他人正被魔音折磨,连嚣张至极的桃源弟子也受到制裁,靠在一旁半死不活。
无计可施,虞扶尘不愿亏待自己的耳朵,万般无奈只好扮了黑脸,冷眼从风长欢手中夺走短笛,就算被噘着嘴委屈巴巴的望着,也总好过他伤人害己。
意外的,他没有数落明斯年,而是善心大发,不计前嫌上前来察看他的状况,抬手想为他拭去血迹,却被中途打了手背推到一旁。
“别碰我!”
“脾气还这么爆,刚那不是你自找的么??”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方才的姿势有多暧昧,这人不炸毛就有鬼了!
可是着实奇怪,风长欢吹出那不成曲调的乱音听在虞扶尘耳里只是觉着难听罢了,并没有过多不适,明斯年却是被震出了内伤,不应当啊……
“喂,你是不是……”
本就有伤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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