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周六清早,林沐心不情不愿的起来了。

    昨晚方晓梅就给她备好了包,里面有换洗的衣服,她煮的蛋和做好的糕点,甚至还有一小罐子腌菜。

    做妈的总是担心孩子出门,方晓梅恨不得能跟着她一起去。

    “好啦,妈,没事的。”林沐心无奈地安慰她。

    明明昨天的时候,说去县里好的是方晓梅,现在一脸担心恨不得直接去学校替林沐心请假的,也是方晓梅。

    女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不舒服就跟老师说,知道不?”方晓梅絮絮叨叨,说着眼眶都红了,“好不容易身体好点就要出远门,妈要是能陪着去就好了。”

    林沐心满脸幸福和纠结。

    要是真的方晓梅跟着去了,那她不得被背后戳脊梁骨啊。

    哎,真是甜蜜的负担。

    林茂国一边清理烟斗里的烟灰,一边走了出来:“心心好了不?”

    “好了好了。”林沐心伸手要把那个满满当当的包拿起来,却见林茂国先一步提起来挂在身上。

    有爸孩子真好,林沐心上前一步挽着他的胳膊:“爸,走吧!”

    昨晚章豫把自行车留了下来,今早林茂国就骑车送林沐心去镇上。

    后座依旧绑着一个小枕头,里面的棉花塞得足足的,鼓鼓肥肥的枕头让林沐心坐着的时候一点都不颠。

    老师通知约定的地点是镇上的巴士集散点,老师早就给学生买好了车票。

    才刚到地方,林沐心就听见有人喊她名字,转头一看,一个微胖的身影上下蹦着,朝着自己大力挥手。

    “曹玉!”林沐心惊讶地走上前去,“你怎么也来了?”

    “反正周末,我就说跟着你们去县里玩玩嘛。等明天再回来。”曹玉笑嘻嘻的拉着林沐心的手,道,“不欢迎我呀?”

    “怎么会。”林沐心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摇了摇。

    不远处林茂国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过了会儿,他把车子支好,走到老师身边去。

    “老师好,我是林沐心的爸爸。心心她身体不太好,还请老师多照顾一点……”林茂国主动朝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他古铜色的脸微红,看得出有点不好意思。

    林茂国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在他看来,对老师说这个话就是在提出特别的要求。

    一辈子没受过特殊对待的他,能主动对老师说这个,显然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

    “沐心,你爸爸好关心你哦。”曹玉悄悄开始咬耳朵。

    林沐心笑嘻嘻道:“是啊,我爸最好了!”

    林茂国听到了,耳根子都有些红,手足无措的搓了搓烟斗杆子,又把林沐心拉到一边去。

    背着大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堆毛票分币,给林沐心装到兜兜里去:“心心,到了县里想买什么就买,啊。”

    父亲有些笨拙的行为让她的心里一暖。

    农户人家攒下一些钱也不容易,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林茂国的私房钱。

    因为在出门前,方晓梅也是这样,塞了不少钱给林沐心,叮嘱她想吃什么就买。

    此时远处开来一辆呼哧呼哧吐黑气的公交,老师带着学生先上了车,曹玉扒着车窗大喊:“沐心,车来啦!”

    “那、那快上去。”林茂国推了推林沐心的手,接着又拉住她,领着她走到车边。

    先送林沐心上了车,林茂国才把手里的包递给林沐心,口中道:“小心点啊!”

    “嗯嗯!”

    曹玉过来帮着把包提到座位上,后面已经有人催促:“大哥你上不上去啊,不上去就让让。”

    林茂国只得让开,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

    林沐心看着老爸站在那儿的样子,蓦然鼻子一酸。

    “沐心,你不会要哭了吧。”曹玉替她放好了包,转头一看就惊了,“就去县里而已。”

    “哪有。”林沐心嗔她。

    其实她只是从来没有体会过,出发时有人相送,回家时有人守候。

    上辈子的时候,会守着林沐心的只有她的爷爷,但爷爷身体不好,等他走了以后,林沐心的人生再无来处,只有归途。

    而如今,林茂国和方晓梅就是她的来处。

    车上渐渐塞满,林沐心抽了抽鼻子把酸意压下去,再往车窗外看时,忽然一愣。

    林茂国身边多了两个人,一老一中。

    那是林爱国和林老太,此时他们正围着林茂国,不知道说些什么。

    林茂国表情有一点愤怒,他转身就走,甚至忘记对车里的女儿再告别。林沐心看着这一幕,急忙喊了一声:“爸!”

    这一声林茂国听见了,他又转身对着林沐心挥了挥手。

    车开走了,林沐心竭力朝后看,林茂国的身影还是越来越小。

    “怎么了?”曹玉问她。

    “没。”林沐心微微皱着眉,“我感觉我家要有麻烦事了。”

    ……

    林爱国追着林茂国身后:“茂国,这件事儿再商量商量,你看咱妈也八十了……”

    林茂国理都没理他,把烟枪往身后一别,踢起自行车支架就要上车走。

    “林茂国!”林爱国在后面追着,“你闺女把我老婆胳膊都打断了,你总要表示一下!”

    林茂国骑上了车就使劲儿蹬轮子,很快就把林爱国甩在了身后,林爱国追了一会儿,也追不动了,气喘吁吁撑着膝盖。

    “爱国啊,怎么说啊?”林老太跟了过来。

    “林茂国就是个白眼狼!”林爱国大骂一顿,“不就是让他分地的时候把咱们名字报上去吗!怎么,我就不是林家场的人了?!”

    林爱国气得口不择言,翻来覆去讲自己以前对林茂国多么的好,而此时此刻林茂国多么的狼心狗肺。

    可他却忘了,当初要农转非的时候,林茂国给的钱最多,但最后成了商品粮户口的,只有他林爱国一家子。

    林茂国以前是脾气好,对林老太和林爱国这个大哥都比较尊重,可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儿子没了,只剩下妻女,要是林茂国像以前那样,他又怎么有资格为人父为人夫?

    林茂国已经吃够了林老太和林爱国的苦,只有方晓梅和林沐心才是他真的要好好呵护的家人,这一点,林茂国已经想得很明白。

    所以他今天才会骑着车,头也不回直接走。

    林老太抬头看前面,林茂国的影子都没了,心里也点嘀咕,又对林爱国道:“儿啊,咱们回村里去。咱们也是林家的人,咋就不能分地了?”

    “就算不能,那就叫林茂国把他分到的地再分分,你是咱家长子,要他点地怎么了?”

    林老太想得十分周全,就如她所说,在他们看来,林爱国是长子,要林茂国这个次子的一点地怎么了?

    “对。”林爱国也来了劲儿,“总不能让妈你以后没地方回去,再怎么说,林茂国住的还是咱家祖屋呢!”

    “要他点地是抬举他了,他林茂国又没养过妈的老,我要他点地算便宜他!”

    母子俩越想越觉得有理,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往东林家去讨说法了。

    ……

    此时,方晓梅正在家里算账。林沐心教了她算数,阿拉伯数字并不难记,方晓梅就自己备了个本子,把每天做了多少东西用了多少材料,林小牛回回来多少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才不到半个月,方晓梅的本子上,收益已经明显比开支多了不少。

    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算着账的时候,方晓梅都有些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们赚到的东西?

    米缸满了,灶房还腾出了一个位置专门放材料,也是满满当当。

    每天都有鸡蛋可以给女儿补充营养,还随时都有香甜的糕点吃。

    这样的生活,是方晓梅从未想过的。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以前儿子还在时,也没有这么好的日子。

    门外响起车铃声,方晓梅喜滋滋地把账本收了起来,出门去迎接林茂国。

    “心心上车了吗?”她问。

    “上了,”林茂国把车停进院子里,迫不及待开口,“晓梅,我跟你讲,刚才在镇上碰到了林爱国他们。”

    方晓梅一愣,下意识脸上出现厌恶:“他们怎么了?”

    “林爱国居然说,地分下来后,要给一片给他!”林茂国愤怒不已,嗓音都大了不少。

    “什么?!”方晓梅也怒了,“他们还要脸吗!”

    林茂国悲哀又气愤:“林爱国什么时候要过脸了。当初要转商品粮户口的是他们,现在分地要拿的也是他们……”

    “真是好算盘。”方晓梅尖酸一笑。

    林茂国紧张地推着方晓梅进门:“我怀疑他们要过来闹了,晓梅,咱们把家里东西收拾好,特别是心心叮嘱的那些东西,不能让林爱国瞧见了。我去外面找小牛,跟他讲这两天先不要来我家,省得被林爱国发现了给讹上。”

    方晓梅急忙点头。

    夫妻俩把好东西收起来,又吃过了午饭,林爱国和林老太才姗姗来迟。

    虽然林茂国住的是祖屋,但也只是其中一小块罢了。其他地方的屋早就塌掉被推平,让村里分给了林勇和何九妹他们家。

    所以方晓梅和何九妹可以说是积怨已久。

    林老太已经近十年没回过这里,却还是看得见院子里井井有条,鸡笼子里不少母鸡,屋檐下也挂着干货。

    这么一看,林老太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她没想到,这个二儿子好像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虽然她吃得是商品粮,但是现在镇上的房子是林爱国厂里的分的,只有四十平,一家子住在里面,逼仄得不行。

    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厨房,什么都是公用的。

    林爱国心里也嘀咕,怎么林茂国过得还不错?

    难道刚才林勇说得是真的,林茂国结交了那个新来的章书记,日子越过越好了?

    此时他忽然庆幸自己先去了林勇那儿打听了一下,还买了几分据说是城里来的送礼佳品,先去西林村走了一趟,送给了那个章书记。

    那个章书记人真是不错,笑呵呵的一团和气,林爱国想起章书记接过自己礼物时的笑容,心里有底了不少。

    而且他还隐约觉得,这个章书记十分面善,仿佛在哪见过。

    “赶紧搬凳子来让妈坐下!”林爱国心里有底,就吆喝上了。

    方晓梅面无表情搬了个凳子来,林老太一坐下,就吊着嗓子开了腔:“二媳妇,站着伺候着。我这十几年没让你伺候了,是不是觉得心里挺舒坦?”

    方晓梅深吸一口气,想起了过去自己刚嫁过来时,林老太也是这么给她立规矩的。

    想起那段日子,方晓梅就咬牙切齿。

    现在女儿都那么大了,日子也越过越好了。十多年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婆婆一露面就要自己立规矩!这能忍?方晓梅不忍,转身便走。

    林老太傻眼了:“这这这……茂国,你媳妇怎么能这样!”

    “妈,晓梅身子不舒服,不能伺候,我来伺候您。”林茂国冷淡地笑了笑。

    林老太蓦然有种危机感,她没见过这样的二儿子。

    但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讨便宜,自然不能落了微风,林老太心想:指使不了媳妇,还指使不了孙女?

    “心心呢?多大的姑娘了?出来给我瞧瞧。”林老太又说。他们之前在镇上两人只看到了林茂国,根本没注意车上的林沐心。

    林爱国帮腔:“对啊,上次在镇上国营饭店还见着她跟一个男人……”说到这儿,林爱国忽然噎住了。

    他想起来了,难怪刚才看着章书记眼熟。

    章书记不就是上次和林沐心一起在国营饭店吃饭的男人么!

    林爱国闭嘴了,林老太却不知道,立即一拍桌子:“什么!怎么能跟男人出去吃饭,有没有一点廉耻,快叫出来,让我好好看看。爱国认得不少工厂里的小伙子,让他给心心介绍一下,成天跟男人出去吃饭,旁的不知道还以为是……”

    “心心不在。”林茂国打断她的话,那些对女儿的猜测和污蔑,让他难以忍受。

    “出去了?”林老太痛心疾首,“我就说,我就说!这女娃不学好……”

    林爱国欲言又止。

    林茂国却不生气,甚至觉得可笑。

    心心刚在学校考了第一,老师公费带她去县里和夜大的学生做交流,而且她还在书上学了好多赚钱的法子,家里现在越来越好。

    怕是说出来,林老太也听不懂。

    林茂国蓦然想起,林沐心之前说的一个词。

    层次。

    此时此刻,他身临其境才懂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林老太已经不能想象林沐心身上发生的事情了,就像是井底的蛙看不到整片天空。

    “妈,您就别拿您那套看我心心了。”林茂国平生第一次露出冷笑,“心心学习好,已经跟老师去县里学习了,往后她去大城市,您怕是想都想不出那样子。”

    人怎么能想象得出没见过的东西呢,林老太自然想不出。

    林老太是真的愣了。

    她想象到了方晓梅会怎么样,因为方晓梅脾气不好。

    她也想到了林沐心会不待见她,因为她从小就不喜欢女孩,自然也没把林沐心当孙女。

    但她没想过,站在这里跟她叫板的,是林茂国。

    她最老实的二儿子,拿走他什么都是逆来顺受,可今天他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冷笑,还这样说。

    林老太懵着看着林茂国。

    林茂国见她如此,又觉得可悲。

    为什么他们母子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就在他们僵持时,整个村子上方忽然响起了广播的声音。

    “各位林家场村民注意,各位林家场村民注意。下午两点,在西林村晒谷场进行土地分产到户抽签仪式,请各家带好户口本,选出代表前来参加。”

    是章豫的声音,广播重复了两次。

    林茂国倒没感觉到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要分地了。但是林爱国和林老太却大喜。

    什么叫天时地利,这就叫天时地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这分地,林老太和林爱国一定要去参合一脚。

    ……

    远在县里的林沐心右眼皮跳了跳,过了会儿,左眼皮又跳了起来。

    曹玉说:“右眼跳灾左眼跳财,你这到底是灾还是财啊?”

    “我也想知道啊。”林沐心叹气,她觉得家里这时候怕是出幺蛾子了。

    此时她们正跟着老师,走在去夜大的路上。

    县里的生活条件果然要比村里和镇上好不少,人也多,路上更加的繁华。甚至林沐心还看到了不是国字号的饭店,还有一些卖烟的小童。

    夜大则是以前革委会院子改的,地方挺大。

    “等会到了,咱们有一堂演讲课,林沐心就你来讲一下,怎么从中游变成全校第一。”老师给林沐心交代了一个任务。

    “好。”林沐心点头。

    稿子是早就写好,老师润色过的,十分伟光正,林沐心只要念出来就好。

    到了夜大等了会儿,老师就带着三名学生进了临时改的教室。曹玉没进去,就在周围看一看,等他们出来。

    一进门,里面所有人起立鼓掌:“欢迎同学们老师们前来交流指导!”

    林沐心不喜欢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低着头。等老师那边问过了好,又让自己上台演讲,她才走上讲台,抬起眼环顾了一下所有人。

    “林沐心!”一个女声忽然从前排响起。

    林沐心转眼一看,忽然就感觉自己听到了命运的车轮呼啸着,并把自己碾过去。

    同样剪了个短发的彭若萍坐在第一排,看着比以前丰润了一些。

    在失声喊出林沐心的名字后,教室里人都看着她,她急忙礼貌起身对所有人道了歉,再坐下,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林沐心不放。

    林沐心一边顿了顿演讲纸,一边对彭若萍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笑。

    不就是前任嫂子么。

    她还是前任小姑呢,她这个小姑克的就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好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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