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花环丑是丑了点, 但花开得极娇极盛。

    姬元澈皱眉看他, 蓦地对上宴陵带笑的眼睛。

    这双眼睛生得太好, 看人时半分恶意也无,即便怒极, 宴陵眼中也不过是一片冷然,笑时更是温厚, 似春雨拂面。

    宴陵见姬元澈不接, 晃了晃手里的花,平日里拿剑的手拈起花来让人也不觉得违和,仿佛他就该是个拈花走马的公子哥, 而非一剑修。

    姬元澈目光落在他拿着花的手上, 似乎在思考宴陵会不会趁着他拿花的功夫突然出手一样。

    宴陵见姬元澈不为所动, 正要长叹一声郎心如铁,姬元澈便伸出手, 勉为其难地接了过去。

    宴陵自觉进展神速, 笑得十分开怀。

    姬元澈手指如玉, 拿着这两朵花更显得手指素白,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手中的花,随手一掷。

    宴陵来不及去接, 花瞬间被魔气吞噬, 连一片花瓣都没剩下来。

    姬元澈这才朝宴陵笑了笑,道“本君十分好奇, 为何雪策你对找死如此孜孜不倦。”

    宴陵飞扬的心情就如被姬元澈蹂躏得粉身碎骨的花一样, 眼中的笑意登时没了大半, 只有面上还有点点笑仅存,道“在下也很好奇,为何少君一直怀疑在下别有用心。”

    姬元澈翘起唇,“你很值得本君信任吗”

    如血的余晖落在姬元澈身上,将他衬得既美,又绝情。

    宴陵却道“若是少君不信在下,何必找在下过来”他猝然收近与姬元澈的距离,换了个更低的语气,“若是魔主陵当真在这,那么陵中必然凶险万分,与其找在下这样一个备受少君怀疑,在少君眼中随时能反戈一击的人族修士,何不找个更受少君信任的人来”

    姬元澈抬手。

    宴陵下意识往后一退。

    姬元澈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姬少君轻轻把他的脑袋一退,长眉微拧,道“太近了。”

    宴陵幽幽道“当日在魔域,在下与少君榻上缠绵,少君可从未嫌弃在下离少君太近过。”

    姬元澈道“你身上的味道本君不喜欢。”

    宴陵低头一闻,扑面而来的唯有熏衣的香气,味道近似于梨花,甜腻腻的。

    对于姬少君事多这一点,宴陵相当清楚,但他更觉得姬元澈这句突如其来的嫌弃是在转移话题,他向来不喜欢示弱,如此以对,不过说明了,魔族并无姬元澈可信任之人。

    魔族实力为尊,纵然姬元澈性格实在算不上平易近人,但魔族多得是性格奇异乃至暴戾的魔君,不求上进如穆公子尚有姬清水唯马首是瞻。

    魔族之中,唯一与姬元澈关系算得上亲近的就只有镜尘雪,还是在百年前,不知而今如何。

    宴陵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姬元澈在魔域的事,得来的唯有魔君的一笑,之后轻而易举地把话岔了过去,魔域之中知姬元澈者更无一人,仙魔之战中,姬姓王族几乎族灭,在穆公子也过世后,除了旁支,姬元澈确算是孤家寡人。

    宴陵想起前尘种种,又念及而今,魔君君后具在,举目王族之中,姬元澈却仿佛仍无人可信,心刹那软了五分,往后一推,笑道“那等在下换身衣服,再来少君面前讨嫌。”

    姬元澈没想到宴陵会这般对答,目光似是惊讶地往他身上落了一息,便移开了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宴陵对他十分十分纵容。

    这个想法让姬元澈表情凝滞了一刻,他偏头,但见宴陵望着他的背影,朝他笑得温和。

    他面无表情地转了过去。

    绝无可能

    姬元澈手下司命猛地向下一压,无锋剑身入青石却宛如利刀入薄纸一般,轻而易举地插入内里。

    宴陵站在姬元澈身后,只见他手下司命剑光骤利,锐意飞扬,魔气奔腾而出,倏地冲开地上原本严丝合缝的青石砖,刹那间石砖四分五裂飞向周围。

    宴陵在他们之间掠下禁制,以他们为中心,三丈之内,青石虽然颤动,却没有飞起。

    天空愈发红艳,似有血液涌动。

    魔气冲天,与红云交相辉映。

    城楼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天空上的血一般的东西顺着魔气,倾斜而下。

    宴陵见状迅速撑开结界,血云与结界白光接触,滋滋作响,腐蚀得极快。

    姬元澈抽剑,用剑柄一打宴陵手背,示意他退后。

    宴陵撤下禁制。

    血云迎面落下。

    魔气瞬间将这一人一魔包裹了进去,血云虽以万钧之力压上,却不见这层魔气有半分变化。

    宴陵与姬元澈缓缓上去,他望着头顶处不过三尺的血云,颇为不是滋味道“这东西也看人”

    姬元澈道“你身上有灵气,自然与血云相冲。”

    宴陵小声道“少君妻也不行”

    姬元澈笑得古怪,道“雪策若是换了身上的血,改以魔君为父,或许可行。”

    宴陵铺开一桌,一撩衣袍跪坐下去,道“那就不必了,在下想,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都没有乱伦之说。”

    桌子上还摆着糕点和酒,糕点糯软剔透,香气阵阵,酒还未开,坛身上还有未干的泥土。

    姬元澈沉默半晌,突然觉得烛九阴倘若还存着几缕魂魄,大抵会以宴陵这般悠闲地面对他的陵墓为耻。

    宴陵热情地招呼姬元澈坐下。

    姬元澈道“魔主陵中凶险不可知。”

    宴陵道“我知道啊,少君你说过。”他说的太过随意,以至于姬元澈没注意到他换了自称。

    姬元澈道“所以为何”

    他说得简单,宴陵却也听得明白,他道“敢问少君,魔主陵可有人进去过”

    姬元澈道“有,都死了。”

    他如此肯定,显然是知道魔域之内的那几个魔主陵是什么情状。

    “既然无人生还,陵中凶险就皆不可知,与其惶恐度日,不如坐下与在下小酌一杯,消磨时间。”他启开泥封,先后为自己和姬元澈倒酒。

    姬元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当真坐下。

    若是有第三人看见这样的场景,怕是连眼珠都能瞪出来。

    宴陵倒了浅浅的一盏,知道他不会接,仅向姬元澈的方向一推。

    姬元澈果然没有拿。

    越往上,血云越近似于血,浓稠无比。

    宴陵拿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姬元澈道“如何”

    宴陵一愣,以为他想喝了,道“上佳。”

    姬元澈身体前倾,宴陵正要递酒,姬元澈却反其道而行之,自若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

    姬少君仰头喝尽,评价道“言过其实。”

    姬元澈的嘴唇尽被酒液染湿,难得有几分红润。

    宴陵只好将姬元澈的酒盏拿过来,道“少君难道以为在下会下毒,在下可不精此道。”

    姬元澈对宴陵一直都有疑虑,他不会因为宴陵突如其来的温存就改换态度,反而会因为他的曲意而更加警惕,所以他确实是怀疑的,不过不多。

    他本可坦然地承认,但是今日他面对宴陵实在太多次落于下风,于是平静地回答“不是。”

    宴陵口中含着酒,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为何”

    姬元澈语气淡然,笑容却靡丽,道“本君想试试,沾过雪策唇边的酒和平常的酒有什么不同之处。”

    宴陵一口气没顺上来,扶着桌子咳嗽得惊天动地,万分狼狈。

    若不是他想起还有闭息之法,大概就要成了第一个被酒呛死的修士。

    宴陵喘匀了气,抬头看姬元澈在给自己倒酒,忍不住道“少君是不是为了呛死在下,然后好独占这坛酒”

    姬元澈放下酒坛,厚颜无耻地应了,语气还有点刻意的讶然,“哦这都被雪策看出来了,雪策可真聪明。”

    宴陵觉得自己似乎被姬元澈侮辱了。

    宴陵当然知道姬元澈是故意的,他呼了两口气,重整旗鼓,温声对姬元澈道“自然不会有不同,不如少君这般美人,触之恍惚可生香。”

    姬元澈神色一凝,似乎被宴陵的话恶心到了。

    宴陵自己都觉得说完后背发麻。

    姬元澈朝他笑,道“谬赞了。”

    他居然就接下了。

    宴陵深刻地体会到了姬元澈之前面对他时无言以对的感觉,他哽了哽,道“少君与一月之前,十分不同。”

    姬元澈更淡然了,“因为本君一月之前还没遇见你。”

    宴陵很清楚姬元澈这句话绝对不是为了夸他,却还是曲解其意,道“没想到在下对少君影响这样深。”

    姬元澈点点头,“确实很深,雪策你之前刺本君那一剑本君仍然觉得疼。”

    宴陵心道胡扯,恨不得他拔出剑,姬元澈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了,他笑了笑,道“在下粗通医术,不如在下为少君看看”

    姬元澈道“恐怕要辜负雪策美意了,本君是心伤,本君每每想起雪策刺过来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魔族本来也不用睡觉。

    宴陵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冷静了片刻才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姬元澈颇为赞同,道“本君一直在治。”

    宴陵给他倒上酒,“少君觉得好些了吗”

    姬元澈道“若是能除之,本君大概会好得很快。”

    宴陵很无奈。

    姬元澈对杀他这事太执着了,没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

    难道他这么久以来就做了无用功

    宴陵坐在酒桌前,仔细回想当初他同姬元澈在一起用了多久。

    粗粗一拢,二百三十年。

    宴陵“”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像他俩磨磨唧唧,已够转世几次的人四世同堂了。

    当年他与姬元澈于重伤之后交心,或者说他单方面喋喋不休,竟就得了姬少君的青眼,还朝他笑了一下,之后他们关系较之以往,已好上太多。

    姬元澈后来和宴陵说了,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宴陵淌出来的血都够洗个澡的了,还能那么多话,他本就重伤,听见宴陵在那不停说话已很想提剑杀人,但是当时他的状况不比宴陵强到哪里去,他深知宴陵得不到回应一定不会闭嘴,于是十分屈尊降贵地朝宴陵笑了一下。

    被美人笑容晃了眼的宴陵果真短暂地安静了半天。

    宴雪策对此回复,“所以我一说话你就看着我笑,是这个意思”

    魔君对天发誓,“我绝无此意。”

    宴陵决定学习之前,咬了一口糕点,然后推到姬元澈面前,道“少君要不要尝尝”

    姬元澈有点,有那么一点点,想杀人。

    宴陵道“在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话中挑衅的意思大过体贴的多。

    姬元澈定定地望着那盘糕点,眼神专注得宴陵害怕。

    他立刻拿起被咬的那块塞自己嘴里里了,含混道“这种桂花糕产自中州,桂花皆选用上品,开时香气四溢。”

    姬元澈说了句,“雪策对吃很有研究。”

    宴陵觉得这还是讽刺,或许姬元澈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他之前干过太多这样的事,结果就是,他语气淡淡地说什么事,宴陵总觉得他有深意。

    宴陵把糕点咽下,道“并非很有研究,只是拜入凛剑宗前是中州人氏。”

    姬元澈仿佛有了点兴趣,拿起一块,发现这糕点做得极为精细,入口后便化开了,甜软无比,他细嚼慢咽,待食物咽尽后,道“雪策为何要入凛剑宗”

    宴陵道“喜欢玩剑。”

    姬元澈道“以雪策原宗在中州之富贵,若是喜欢习武,大可寻最好的武师来,修真一途,入之前尘俱灭,俗世种种皆于己无关,雪策家中舍得吗”

    宴陵笑意不减,道“何以见得在下家中富贵在下说喜欢剑未必就请得起武师,入凛剑宗称心所愿不是更好”

    姬元澈道“雪策这盘糕点用料很好。”

    宴陵道“或许在下小时家贫,见过一次就念念不忘,现在买来尝尝,也没有说不通的地方。”

    不是。

    一定不是。

    宴陵是姬元澈见过最随性的修士,仿佛没什么忌讳,也没什么讲究,白玉堂可,茅草屋亦可,绫罗丝绸可,粗布麻衣亦可。

    他的随性可以归结为性情使然,但他有些很小的习惯,确实骗不了人的。

    姬元澈见过宴陵写的字,字构严谨,非是风流,而是风雅。

    被种种规矩锢起的雅。

    不过那也是在学宫时,现在宴陵写字早就随心,或许写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中州贵族习字,以安阁体为最佳,因要呈表于上,安阁体最为端正,虽看起来不那么飘逸,但极工整。

    这点无用的人族习惯,还是穆公子闲来无事告诉他的。

    姬元澈道“雪策出身不低,但也不会十分显贵。”

    因为无人会舍得将这样的孩子送出去做修士,此后死生无关。

    宴陵并不直说,反而有些循循善诱,等姬元澈开口问。

    他笑了笑,没说是或者不是。

    或许是他们过于悠闲了,魔主残魂终于忍无可忍,一道硕大的黑影突然从旁边扑了过来,一口将魔气吞下。

    视线骤然黑了下去。

    下一刻,姬元澈那边就亮了起来。

    一团血焰将他的五官晃得灼灼生辉。

    他仿佛也没稳住身形,晃了晃。

    一团东西滚到宴陵脚边。

    是两朵被魔气包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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