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丑是丑了点, 但花开得极娇极盛。
姬元澈皱眉看他, 蓦地对上宴陵带笑的眼睛。
这双眼睛生得太好, 看人时半分恶意也无,即便怒极, 宴陵眼中也不过是一片冷然,笑时更是温厚, 似春雨拂面。
宴陵见姬元澈不接, 晃了晃手里的花,平日里拿剑的手拈起花来让人也不觉得违和,仿佛他就该是个拈花走马的公子哥, 而非一剑修。
姬元澈目光落在他拿着花的手上, 似乎在思考宴陵会不会趁着他拿花的功夫突然出手一样。
宴陵见姬元澈不为所动, 正要长叹一声郎心如铁,姬元澈便伸出手, 勉为其难地接了过去。
宴陵自觉进展神速, 笑得十分开怀。
姬元澈手指如玉, 拿着这两朵花更显得手指素白,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手中的花,随手一掷。
宴陵来不及去接, 花瞬间被魔气吞噬, 连一片花瓣都没剩下来。
姬元澈这才朝宴陵笑了笑,道“本君十分好奇, 为何雪策你对找死如此孜孜不倦。”
宴陵飞扬的心情就如被姬元澈蹂躏得粉身碎骨的花一样, 眼中的笑意登时没了大半, 只有面上还有点点笑仅存,道“在下也很好奇,为何少君一直怀疑在下别有用心。”
姬元澈翘起唇,“你很值得本君信任吗”
如血的余晖落在姬元澈身上,将他衬得既美,又绝情。
宴陵却道“若是少君不信在下,何必找在下过来”他猝然收近与姬元澈的距离,换了个更低的语气,“若是魔主陵当真在这,那么陵中必然凶险万分,与其找在下这样一个备受少君怀疑,在少君眼中随时能反戈一击的人族修士,何不找个更受少君信任的人来”
姬元澈抬手。
宴陵下意识往后一退。
姬元澈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姬少君轻轻把他的脑袋一退,长眉微拧,道“太近了。”
宴陵幽幽道“当日在魔域,在下与少君榻上缠绵,少君可从未嫌弃在下离少君太近过。”
姬元澈道“你身上的味道本君不喜欢。”
宴陵低头一闻,扑面而来的唯有熏衣的香气,味道近似于梨花,甜腻腻的。
对于姬少君事多这一点,宴陵相当清楚,但他更觉得姬元澈这句突如其来的嫌弃是在转移话题,他向来不喜欢示弱,如此以对,不过说明了,魔族并无姬元澈可信任之人。
魔族实力为尊,纵然姬元澈性格实在算不上平易近人,但魔族多得是性格奇异乃至暴戾的魔君,不求上进如穆公子尚有姬清水唯马首是瞻。
魔族之中,唯一与姬元澈关系算得上亲近的就只有镜尘雪,还是在百年前,不知而今如何。
宴陵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姬元澈在魔域的事,得来的唯有魔君的一笑,之后轻而易举地把话岔了过去,魔域之中知姬元澈者更无一人,仙魔之战中,姬姓王族几乎族灭,在穆公子也过世后,除了旁支,姬元澈确算是孤家寡人。
宴陵想起前尘种种,又念及而今,魔君君后具在,举目王族之中,姬元澈却仿佛仍无人可信,心刹那软了五分,往后一推,笑道“那等在下换身衣服,再来少君面前讨嫌。”
姬元澈没想到宴陵会这般对答,目光似是惊讶地往他身上落了一息,便移开了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宴陵对他十分十分纵容。
这个想法让姬元澈表情凝滞了一刻,他偏头,但见宴陵望着他的背影,朝他笑得温和。
他面无表情地转了过去。
绝无可能
姬元澈手下司命猛地向下一压,无锋剑身入青石却宛如利刀入薄纸一般,轻而易举地插入内里。
宴陵站在姬元澈身后,只见他手下司命剑光骤利,锐意飞扬,魔气奔腾而出,倏地冲开地上原本严丝合缝的青石砖,刹那间石砖四分五裂飞向周围。
宴陵在他们之间掠下禁制,以他们为中心,三丈之内,青石虽然颤动,却没有飞起。
天空愈发红艳,似有血液涌动。
魔气冲天,与红云交相辉映。
城楼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天空上的血一般的东西顺着魔气,倾斜而下。
宴陵见状迅速撑开结界,血云与结界白光接触,滋滋作响,腐蚀得极快。
姬元澈抽剑,用剑柄一打宴陵手背,示意他退后。
宴陵撤下禁制。
血云迎面落下。
魔气瞬间将这一人一魔包裹了进去,血云虽以万钧之力压上,却不见这层魔气有半分变化。
宴陵与姬元澈缓缓上去,他望着头顶处不过三尺的血云,颇为不是滋味道“这东西也看人”
姬元澈道“你身上有灵气,自然与血云相冲。”
宴陵小声道“少君妻也不行”
姬元澈笑得古怪,道“雪策若是换了身上的血,改以魔君为父,或许可行。”
宴陵铺开一桌,一撩衣袍跪坐下去,道“那就不必了,在下想,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都没有乱伦之说。”
桌子上还摆着糕点和酒,糕点糯软剔透,香气阵阵,酒还未开,坛身上还有未干的泥土。
姬元澈沉默半晌,突然觉得烛九阴倘若还存着几缕魂魄,大抵会以宴陵这般悠闲地面对他的陵墓为耻。
宴陵热情地招呼姬元澈坐下。
姬元澈道“魔主陵中凶险不可知。”
宴陵道“我知道啊,少君你说过。”他说的太过随意,以至于姬元澈没注意到他换了自称。
姬元澈道“所以为何”
他说得简单,宴陵却也听得明白,他道“敢问少君,魔主陵可有人进去过”
姬元澈道“有,都死了。”
他如此肯定,显然是知道魔域之内的那几个魔主陵是什么情状。
“既然无人生还,陵中凶险就皆不可知,与其惶恐度日,不如坐下与在下小酌一杯,消磨时间。”他启开泥封,先后为自己和姬元澈倒酒。
姬元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当真坐下。
若是有第三人看见这样的场景,怕是连眼珠都能瞪出来。
宴陵倒了浅浅的一盏,知道他不会接,仅向姬元澈的方向一推。
姬元澈果然没有拿。
越往上,血云越近似于血,浓稠无比。
宴陵拿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姬元澈道“如何”
宴陵一愣,以为他想喝了,道“上佳。”
姬元澈身体前倾,宴陵正要递酒,姬元澈却反其道而行之,自若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
姬少君仰头喝尽,评价道“言过其实。”
姬元澈的嘴唇尽被酒液染湿,难得有几分红润。
宴陵只好将姬元澈的酒盏拿过来,道“少君难道以为在下会下毒,在下可不精此道。”
姬元澈对宴陵一直都有疑虑,他不会因为宴陵突如其来的温存就改换态度,反而会因为他的曲意而更加警惕,所以他确实是怀疑的,不过不多。
他本可坦然地承认,但是今日他面对宴陵实在太多次落于下风,于是平静地回答“不是。”
宴陵口中含着酒,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为何”
姬元澈语气淡然,笑容却靡丽,道“本君想试试,沾过雪策唇边的酒和平常的酒有什么不同之处。”
宴陵一口气没顺上来,扶着桌子咳嗽得惊天动地,万分狼狈。
若不是他想起还有闭息之法,大概就要成了第一个被酒呛死的修士。
宴陵喘匀了气,抬头看姬元澈在给自己倒酒,忍不住道“少君是不是为了呛死在下,然后好独占这坛酒”
姬元澈放下酒坛,厚颜无耻地应了,语气还有点刻意的讶然,“哦这都被雪策看出来了,雪策可真聪明。”
宴陵觉得自己似乎被姬元澈侮辱了。
宴陵当然知道姬元澈是故意的,他呼了两口气,重整旗鼓,温声对姬元澈道“自然不会有不同,不如少君这般美人,触之恍惚可生香。”
姬元澈神色一凝,似乎被宴陵的话恶心到了。
宴陵自己都觉得说完后背发麻。
姬元澈朝他笑,道“谬赞了。”
他居然就接下了。
宴陵深刻地体会到了姬元澈之前面对他时无言以对的感觉,他哽了哽,道“少君与一月之前,十分不同。”
姬元澈更淡然了,“因为本君一月之前还没遇见你。”
宴陵很清楚姬元澈这句话绝对不是为了夸他,却还是曲解其意,道“没想到在下对少君影响这样深。”
姬元澈点点头,“确实很深,雪策你之前刺本君那一剑本君仍然觉得疼。”
宴陵心道胡扯,恨不得他拔出剑,姬元澈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了,他笑了笑,道“在下粗通医术,不如在下为少君看看”
姬元澈道“恐怕要辜负雪策美意了,本君是心伤,本君每每想起雪策刺过来皆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魔族本来也不用睡觉。
宴陵低头喝了一大口酒,冷静了片刻才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姬元澈颇为赞同,道“本君一直在治。”
宴陵给他倒上酒,“少君觉得好些了吗”
姬元澈道“若是能除之,本君大概会好得很快。”
宴陵很无奈。
姬元澈对杀他这事太执着了,没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
难道他这么久以来就做了无用功
宴陵坐在酒桌前,仔细回想当初他同姬元澈在一起用了多久。
粗粗一拢,二百三十年。
宴陵“”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像他俩磨磨唧唧,已够转世几次的人四世同堂了。
当年他与姬元澈于重伤之后交心,或者说他单方面喋喋不休,竟就得了姬少君的青眼,还朝他笑了一下,之后他们关系较之以往,已好上太多。
姬元澈后来和宴陵说了,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宴陵淌出来的血都够洗个澡的了,还能那么多话,他本就重伤,听见宴陵在那不停说话已很想提剑杀人,但是当时他的状况不比宴陵强到哪里去,他深知宴陵得不到回应一定不会闭嘴,于是十分屈尊降贵地朝宴陵笑了一下。
被美人笑容晃了眼的宴陵果真短暂地安静了半天。
宴雪策对此回复,“所以我一说话你就看着我笑,是这个意思”
魔君对天发誓,“我绝无此意。”
宴陵决定学习之前,咬了一口糕点,然后推到姬元澈面前,道“少君要不要尝尝”
姬元澈有点,有那么一点点,想杀人。
宴陵道“在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话中挑衅的意思大过体贴的多。
姬元澈定定地望着那盘糕点,眼神专注得宴陵害怕。
他立刻拿起被咬的那块塞自己嘴里里了,含混道“这种桂花糕产自中州,桂花皆选用上品,开时香气四溢。”
姬元澈说了句,“雪策对吃很有研究。”
宴陵觉得这还是讽刺,或许姬元澈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他之前干过太多这样的事,结果就是,他语气淡淡地说什么事,宴陵总觉得他有深意。
宴陵把糕点咽下,道“并非很有研究,只是拜入凛剑宗前是中州人氏。”
姬元澈仿佛有了点兴趣,拿起一块,发现这糕点做得极为精细,入口后便化开了,甜软无比,他细嚼慢咽,待食物咽尽后,道“雪策为何要入凛剑宗”
宴陵道“喜欢玩剑。”
姬元澈道“以雪策原宗在中州之富贵,若是喜欢习武,大可寻最好的武师来,修真一途,入之前尘俱灭,俗世种种皆于己无关,雪策家中舍得吗”
宴陵笑意不减,道“何以见得在下家中富贵在下说喜欢剑未必就请得起武师,入凛剑宗称心所愿不是更好”
姬元澈道“雪策这盘糕点用料很好。”
宴陵道“或许在下小时家贫,见过一次就念念不忘,现在买来尝尝,也没有说不通的地方。”
不是。
一定不是。
宴陵是姬元澈见过最随性的修士,仿佛没什么忌讳,也没什么讲究,白玉堂可,茅草屋亦可,绫罗丝绸可,粗布麻衣亦可。
他的随性可以归结为性情使然,但他有些很小的习惯,确实骗不了人的。
姬元澈见过宴陵写的字,字构严谨,非是风流,而是风雅。
被种种规矩锢起的雅。
不过那也是在学宫时,现在宴陵写字早就随心,或许写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中州贵族习字,以安阁体为最佳,因要呈表于上,安阁体最为端正,虽看起来不那么飘逸,但极工整。
这点无用的人族习惯,还是穆公子闲来无事告诉他的。
姬元澈道“雪策出身不低,但也不会十分显贵。”
因为无人会舍得将这样的孩子送出去做修士,此后死生无关。
宴陵并不直说,反而有些循循善诱,等姬元澈开口问。
他笑了笑,没说是或者不是。
或许是他们过于悠闲了,魔主残魂终于忍无可忍,一道硕大的黑影突然从旁边扑了过来,一口将魔气吞下。
视线骤然黑了下去。
下一刻,姬元澈那边就亮了起来。
一团血焰将他的五官晃得灼灼生辉。
他仿佛也没稳住身形,晃了晃。
一团东西滚到宴陵脚边。
是两朵被魔气包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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