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逝,深秋已过,隆冬将至。
这日早上醒来,温陶就发现辟雍峰上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雪,雪势很大,直接淹没到人的小腿处,冻得她瑟瑟发抖。
李思语从门后走出来,她脸色有些苍白无力,面上还带着些自废修为后的颓丧,一身红衣却在飘雪的院落中格外亮眼。她伸手到半空中,有雪落到手上即刻消融,她道:“等到你引气入体,再大的雪,也不用畏寒了。”
温陶道:“你现在身体还弱,受不得这大雪。”她从门后取出伞,一把撑开。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田狗蛋。
他个子蹿得很快,不过两月,就已经与温陶一般高大了。他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田狗蛋三两步跨过院门,在厚厚的雪上踏出一个个深深的脚印,他转身,看着二人笑道:“温陶姐,李师姐,按着我的脚印来走,这样就好走些。”
温陶问:“你不冷吗?”
田狗蛋道:“我皮糙肉厚,不怕冷。”
盛谦撑着另一把伞从众人身后走来,关了院门,四人向外走去。行至辟雍峰和成均峰的天桥处,忽见桥头一松下立了一人。那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身形消瘦,在天桥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萧瑟孤寂,近了些,几人才发现那人竟然是齐伯。
“齐伯怎么在这里?这里天气寒凉,万一染上风寒可怎么是好。”盛谦低声皱眉道。
李思语道:“齐伯虽然没有修为在身,可我见他似乎有不少治病的丹药,想来不大碍事。”
齐伯转过身来,风雪中,他戴着斗笠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周身的孤寂却让人不忍靠近。他走过来,脚下一深一浅的,他道:“你们今日可还是要去弟子堂修习?”
温陶点头道:“正是,此地风大,雪又不停,齐伯你还是早些回竹屋吧。”
齐伯摇头,他叹气,有白色的雾气从口鼻中冒出来,他道:“我在这里站一会儿,看看风景。”
“大雪封山,有什么风景可看?”狗蛋没有好气的说,他弯腰从地上团起一块拳头大的雪块,忽地砸向积了雪的古松。
一阵震荡,古松的巅摇摇晃晃的,随着细碎的声响落下不少雪块,直落崖底。
忽而一片金光从古松下面的崖底冒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是谁在这里玩雪?”
从崖底飞身而出一个穿着黑色短衣的青年,他和丁宁长得有几分相似,正脚踩一杆黑色的与人等高的木棍,正是丁莫。他手上还提着一只竹篮,篮中零星的摘了几朵白色的雪莲。
他看了众人,脸上的怒气收敛了几分,只是目光淡淡移向了一旁的田狗蛋,他慢慢唤道:“狗蛋。”
田狗蛋拔腿就跑,他向着成均峰的方向而去,边跑边喊道:“齐伯你不厚道!故意设计诓我!”
他脚下速度很快,只在厚及小腿的雪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虽然不甚明显,但丁莫毕竟是练气期修士,他掐诀运着那杆黑木棍追了上去。
两人都向风而行,但脚下速度却一点也不慢,直让留在原地的四人面面相觑。
温陶笑着摇头,道:“齐伯你别生气,狗蛋就是这么个性子。”
齐伯伸手,正了正斗笠,他笑道:“他定然还在记恨我那日让他掉下今源湖,让他吃了个大苦头。”
一旁的李思语和盛谦也有些哭笑不得,盛谦又问:“齐伯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真是设计让狗蛋又吃个憋?”
田狗蛋本性不坏,只是天性好动,看到什么东西就忍不住想“动”两下,那日误掉今源湖后身体虚弱的几日没下床,这让他如何受得了,便把这档子事全记在了齐伯头上。后来几人数次到齐伯木屋前找他时,狗蛋要么找着机会不去,若去了则必要捣乱一番,却每每被齐伯设计缓解了,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住地吃苦头。
狗蛋虽有蛮力,但他还当真奈何不了齐伯。
温陶几人都能看出来,一则是因为齐伯多次用小聪明化解了困局,二则是狗蛋并没有真对齐伯下重手。两人之间的较量,与其说是见面就开打,还不如说是互相试探的游戏,故而盛谦有此一问。
齐伯摇头不语,他低头向前走,行至古松下,蹲身,伸手,在雪中扒拉着什么,半晌,冻得通紫的双手从雪中取出一壶酒外加一只酒杯。
“这酒埋得这么深……”温陶靠近了些,看着刨出来的坑里洁白的雪,“齐伯,你在这里站了一.夜?”
酒不是埋在地里,而是埋在雪里,埋得这么深,想来是昨夜刚开始下的时候便放在这里了。温陶回身看着齐伯身上的斗笠蓑衣,那上面雪虽然不厚,但蓑衣显然是已经湿透了的。
盛谦惊道:“这么冷的日子,齐伯怎么在这天桥站了一.夜?天桥风大,昨夜又下了雪,齐伯年岁已高,万一出了好歹……”
李思语垂眸不语,但脸上也浮出认同之色。
齐伯端起冰透的酒,他道:“我自然知道,不过我昨天来时就已经吃了颗丹药了,几位无需如此不安。老夫虽年岁已高,但自己身体究竟如何,自己还是清楚的,我从不做己力之外的事情。”
李思语上前一步,她拱手,而后问:“我有一事不解,还请齐伯解答。”
“何事?”
李思语道:“我入门两月有余,甚少在辟雍峰成均峰上见到如齐伯这般的杂役弟子。纵观两峰上的杂役弟子,要么是有练气一二层修为在身,要么是壮年的凡人,像齐伯这般没有修为在身,却能以耄耋之年长居竹林,身上还常备有丹药的凡人,实在是没见过,这不能不让思语费解。”
齐伯笑着给自己甄了一杯酒,他笑道:“李姑娘倒是冰雪聪明,观察的仔细。”他笑着,伸手,手腕一翻,酒杯中的酒尽数洒出,随风雪落下万丈深渊。
他道:“我不是宗门的杂役弟子,却也不是如你们这般的正式弟子。”
他仰头望望天,随后眺望远方冰雪覆盖的山峦,道:“我待在这里,是因为我的独子以前曾是辟雍峰的弟子,他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便禀告宗门将我接来此地养老。”
“那些丹药,是他昔日同门师兄弟所赠。”
“是我鲁莽了,竟不知齐伯是哪位长老的家人。”李思语拱手道,面上有些赧颜。
齐伯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色,他道:“无事,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儿逝世很多年了,我也不过是靠着他同门师兄弟的照拂方能在此地养老安居。”
他说着,端着酒壶的手有些颤.抖,冻得通紫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看来已是忍到了极点,他平复了下呼吸,又摇摇头,自愧道:“看来我还是做不到修真之人常说的‘不以己悲’。”
“由生离死别而生的哀凄本是人之常情,齐伯又不修行,何必纠结于此。”温陶道。
齐伯没有说话,他只是遥望着远处的雪山,低声道:“我儿爱练剑,他时常在竹林中练剑,也时常在风雪的日子中在这天桥上练剑,我便长居竹林照顾那些竹子,雪日里到这里来站站。”
“谨以此做慰藉罢了。”齐伯道,声音低沉,面露苦色。
三人一时不敢再劝,只能作别。行至弟子堂,就见丁莫正在大堂与管事弟子说着什么,温陶一行人走近了些,就听得丁莫道:“我妹妹还在辟雍峰,她已经是练气六层大圆满了,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练气七层,还望师兄海涵。”
管事弟子皱眉道:“丁师弟,你也在两弟子峰待了二十年了,该有的规矩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哪能不知道这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就连掌门都不能轻易更改,何况你我?你既已突破练气七层,合该寻个合眼的山峰自去修炼,凭着你内门弟子的身份,便是内峰山脚也是去得的,何苦在灵气浓度只有黄级二品的弟子峰上蹉跎时日。”
“是我鲁莽了。”丁莫叹气,拱手道,他转身见着温陶一行人,点点头,正欲离去就听得盛谦恭贺他突破练气七层。
丁莫苦笑道:“二十年心结一日解开,方知练气七层之后有更大的苦恼。”
盛谦道:“听方才管事师兄所说,其余峰的灵气比辟雍成均二峰更浓,为何丁师兄不搬过去呢?”
丁莫道:“丁宁还在辟雍峰跟随丁真人学厨,我岂能一走了之,再者,内峰十三峰,岂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这作何解?”温陶问。
丁莫道:“十三内峰条件固然好,可一则需要内门弟子的身份,二则须通过弟子考核才能入住,否则无论外门内门弟子,一律只能在外峰长住,去内峰也只能短暂停留。”
李思语道:“难道丁师兄也担心自己不会通过弟子考核吗?”
丁莫摇头,他道:“我有意从师丁真人。”丁真人长年累月居于辟雍峰。
说罢,丁莫扭头离去。
温陶一行人各自散开,温陶今日所学,是为引气入体,而李思语和盛谦则需要继续温养经脉。等温陶到学堂的时候,屋内已零零散散的坐了十多人,田狗蛋伸直了身子在一靠墙角的位置使劲朝温陶摇着手臂,温陶忙过去了。
接着此届没有根基的内门弟子陆陆续续进来了,学堂里一共坐了三十人,而翁十三娘就坐在温陶右侧的一个蒲团上。
讲师是个筑基期的女弟子,为人不苟言笑,进来便直奔主题的问众人:“经脉图可记清了?修行心法可背熟了?”
得到众人肯定的回答,她掐诀引动室内的引灵阵,而后便叫众人五心向上,闭眼默念。
温陶遵循指示而坐,虽然五心向上的姿势本对她有些难度,但练了两个月,已是熟的不能再熟,众人都能稳稳的盘腿坐上数个时辰而不动。
玄光派的顶级心法是为天阶中品的《玄门术典》和《大光明经》,这两门心法在辛未界颇有盛名,但温陶一行人不过是刚入门的弟子,哪怕是内门弟子,修习的也不过是地阶中品的《玄天决》。但饶是地阶中品的《玄天决》,也足以让辛未界的一流修□□打破脑袋去争去抢,只因外界流传的心法与功法,超过地阶的只能在拍卖会中看见。
按照所学,温陶平心静气,按着自己心跳的频率吐息纳气,脑中又默念着《玄天决》,心中不停地勾画着《玄天决》中所记载的灵气流经经脉的图,唯恐自己等会岔了气。
静坐默念不知良久,待得温陶已将《玄天决》默念至第十遍时,她终于在一片茫茫黑暗中隐隐看见绿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初时很微弱,也很稀少,但随着温陶的念诀,则越来越多,光亮愈盛。
她静下心,想象着有一双手去触碰它们,而后慢慢引导这些灵气光粒汇聚到百会穴外。
温陶定下心,让灵气经由百会穴进进入经脉。
灵气甫一入经脉,温陶就觉得脑门一凉,一股刺痛从额头上传来,这刺痛很轻,比起前段时间的药浴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现在不过是刚开始。
温陶牵引着灵气,按着记忆中的经脉图和《玄天决》的运功图,顺着经脉慢慢向前推进着这些绿色的光点。她本凡人躯壳,经脉不通很正常,可要修真,首要的就是打通经脉,引气入体,改换身体。
绿色的光点有些艰难的在细细的经脉中向前推进,一股股刺痛从经脉处传来,时而轻时而重,但都在温陶的可承受范围之内。待得灵气打通一条经脉,汇聚至下一个穴位处,温陶愈发注意力集中,她先用细小的光点试探一番,而后牟足了劲用灵气向前一冲,恍然间,她似乎听到“噗”的一声细响。
穴位打通了,但温陶已是疼的眉头紧皱,心脏不住地抽着。这还是在她经过了药浴之后才开始引气入体,饶是如此,这打通经脉和穴道的过程也让她痛苦万分,只觉经脉和穴道处犹如针扎,这针还不是普通的针,是抹了辣椒水和盐的针。
人体有十二经脉,十二经脉连接五脏六腑,故而打通经脉和穴位,就相当于不停地用针扎五脏六腑,但这刺痛,比用巨锤直接击打人的身体还要来得痛。即便是已经打通的经脉,灵气经由,也会有胀痛酸麻之感,虽不及打通经脉穴位的痛,但也让人浑身不舒适。
在这种持续性的疼痛中,有不少人忍得很辛苦,但这辛苦更多的在于人的意志力上。疼痛加身,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让人从浑身痛苦的境地中解救出来,这便很考验人的意志力了。
温陶也是如此,但她意志力极强,忽略掉身上的痛楚,忽略掉时刻想放弃的心思,她牟足了劲向前冲,逐渐慢慢沉溺于这种状态中。
外面的雪,从昨夜开始下,慢慢的停了。有阳光从云层中透出,照的外间一片盈盈之色,耀眼的让人眼睛刺痛。
然而没过多久,又似乎过了很久,在温陶打通第七条经脉后,外面的天又渐渐的变暗了,雪又开始下了。周遭人呼吸的声响传入耳内,她似乎甚至能听见外间雪籽掉落在雪地上的声音,但随着又一条经脉的打通,这种玄妙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痛楚加身,经脉胀痛酸麻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渐渐的黑了。
就这样,直至第二日凌晨,温陶终于打通了全部经脉,而此时,她早已大汗淋漓,面色苍白,浑身酸麻胀痛。
一股微弱的气流突地从头顶注入,温陶一惊,讲师的声音在脑海内响起:“注意我的灵气流的走向,跟着它走一个大周天,然后炼化它,自己再运行几个大周天,运行到神魂疲惫为止,不要半途而废。”
温陶忙集中心神。
空中弥漫着的风木灵气朝她涌来,她试探性的慢悠悠的行了一个大周天,酸麻胀痛感渐消,但新的疼痛渐起,丹田处有温热感流动。温陶一鼓作气,又行了一个大周天,她运行的快而准,但很快的,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所在,她太累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酸麻、痛楚和疲惫,更是精神上的,她的神魂毕竟有限,无法撑起这样速度的运行周天。她降了速度,慢慢地沿着经脉运行,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
直至运行到第七个周天,向来无痛的大脑深处传来些微刺痛感,愈来愈盛,温陶终于不再勉强。她慢慢地收了灵气,睁开了眼睛。
温陶只觉得身体酸麻刺痛,大脑昏昏沉沉的。
右侧的翁十三娘和她同时醒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温陶扫视一圈,赫然发现自己和翁十三娘是最早醒过来的,而讲师正在一个男弟子身前为他疏导着灵气。
讲师走过来,对二人道:“你们两个已经完成引气入体了,回去睡一觉吧,切记,如果此时神魂刺痛,回到宿舍千万别再尝试,三日后,你们自可自行修行。”
温陶和翁十三娘忙应了,她艰难起身,发觉身体似乎比以前轻盈了不少,她扶起年迈的翁十三娘,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翁十三娘忽而问道:“温师妹,你是几灵根?我是水土双灵根。”
温陶如实答了,翁十三娘又问她行了几个周天。
温陶迟疑了一下,她看着翁十三娘,道:“翁师姐问这个做什么?”
翁十三娘笑道:“我只是想找讲师所说的神魂是否和人的年龄有关,我不过行了九个周天,就再也没有精力了。”
温陶笑道:“既然这样,翁师姐自然是比我强的,我不过行了七个周天。”
翁十三娘不再问,只是抿了唇。
等回到小院,温陶已是再也支撑不住,她甚至来不及换洗衣物,也来不及和李思语盛谦二人打招呼就昏昏沉沉的躺在了塌上。
这一睡,就是整整两日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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