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新年的日子越来越近,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日,连皇帝都封了印,府衙排了值班,文武大臣们也正式休沐。
国公府里,国公爷沈佣还领着起居郎的缺儿,是个清闲位置,虽在门下省,也接触不到机密事情。自孟玉拆来了国公府这几月,沈佣还没好好看看外甥女。
这一日早上起身,便在上房多留了会子。大夫人刘氏喊了丫头秋菊泡茶,将屋里的人都遣下去,“近日事多,老夫人前些日子说是年后便散了学堂,姑娘们都不小了,叫我们带在身边学些眉高眼低,将来出了门子,咱们府里的姑娘也不叫人诟病。”
沈佣四十来岁,身板瞧着还挺硬朗,书生模样。长相潇洒英俊,国字宽额脸,脸上的表情时常肃穆着,不在意的挥袖子,“散了便散了,早我就说书读多了恐移了性情,散了正好。只是授课的女先生不得怠慢,叫人瞧着不像咱们家的做派。”
大夫人坐着梨花圆木凳,粉色的凤仙花指甲纤细,笑道:“我办事,公爷有什么不放心的。给了一百两银子束脩,底下敬上来的绍红纱、青烟罗各两匹,还有积年的药材若干。再没有比咱们更尊师重道的,将人好好请出了门,也是姑娘们的脸面。”
沈佣嘬了一口浓茶,点点头,“年前事多,各交好之家、姻亲的贺礼查点好了,仔细着给人送过去。”
夫妻俩在屋里闲话,外头秋菊便见沈清兰带人进了大门,忙下了石矶迎过去,“姑娘来的早,先去耳房歇口气,国公爷在夫人房里呢。”
沈清兰今日穿的素淡,外头天青的披风解下,里头茜红的小袄,配上石青的菱裙,亭亭玉立。闻言点点头,“我去给父亲请安,今儿怎么没去外书房?”
“过会子也要去,这会儿跟夫人商量事呢。”
沈清兰提着裙子上了台阶,门外的丫头打起帘子,笑道:“大姑娘来了。”
沈清兰朝沈佣福身,沈佣抚了一把胡子,随意问了几句话,也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沈清兰清冷的性子倒是跟沈佣像的很,寡言孤僻。
不一会儿孟玉拆也来了,她每隔一日会来给大夫人请安,不料今日大舅舅也在。沈佣见到孟玉拆倒是比对着沈清兰更和蔼些。
叫她在府里跟姐妹们好好处,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她大舅母。孟玉拆一一应了,坐在沈清兰对面,白露端了托盘上来,放在桌上。
孟玉拆掀开上头大红的绸布,温声细语,“进了府倒是给舅舅舅母添了不少麻烦,玉儿也不知怎么回报,闲着就做了两双鞋,是外甥女的一番心意。”
沈佣面容更加温和了,只叫她歇着,什么活交给底下人去做就是了。见过外甥女,沈佣也没什么好问的,就出门办公去了。
大夫人拉着孟玉拆的手,仔细看了看两双鞋,温言道:“针线房那么多婆子,哪里就用你操劳,好好歇着就是了,没事了去姐妹们那里坐坐,趁着现在才好玩呢。”
孟玉拆笑着点头,“也不费事,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练女工罢。”
大夫人道:“你这孩子,比你大姐姐知事,她呀,可是个懒怠的,针都拿不动。”
沈清兰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哪里就用她费心这些事,沈清兰笑了笑,“母亲就嫌弃我,叫表妹给你当闺女罢。”
大夫人瞪她一眼,“越说越来劲儿。”
大夫人要忙着府里的事,坐了这么一会儿,门外已经有管事的妈妈等着了,孟玉拆就告辞出来。沈清兰不虞久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房。
孟玉拆跟沈清兰不熟悉,两辈子都没怎么深交,不过礼貌笑道:“姐姐今日可有事,到我房里去坐坐?”
“好啊。”
沈清兰却答应了下来,两人进了西园的垂花门,一路无话,走到假山石旁,却听后面传来悉悉梭梭的声音。
沈清兰先停了下来,孟玉拆走在前头,看见山石后面露出褐色的粗布衣裳一角。白露上前一步,问是谁在后面。
那人没动,白露眉头微蹙,看了一眼姑娘,孟玉拆笑道:“你管人家是谁呢,在这园子里的,总不会是外头来的歹人。”
“大姐姐,这边请吧。”
沈清兰点头,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赶上她,眼神往山石后瞟了一眼,却停下来步子,语气很是熟惗,带一丝不悦,“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是沈清兰认识的人吗?孟玉拆看了一眼,恰巧那人抬起头,对上一双水亮的眸子,她顿时僵在原地。
是他,赵楚铮。这是她第二次遇见他,却还没从复杂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还不知道怎样面对,却一次又一次意外的看见他。
赵楚铮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在孟玉拆雪白的脸上扫过,沉默的跪在青石地板上。前些时候下的雪还没有化完,路上水滩坑洼,跪下去衣裳便洇湿一块。
沈清兰俏然而立,语调微冷,“我不是叫你去铺子里帮忙,以后不要留在府里了?”
她原本想的是,先把赵楚铮从国公府摘出去,见识外面的情况,再找机会想办法认祖归宗。他上一辈子在西北出生入死,才引起皇帝的注意,这辈子有她帮忙,认亲的路怎么也该好走些。
赵楚铮却是油盐不进,她给他找的好去处,偏偏他仿佛跟她作对似的不理会。沈清兰自来发号施令惯了,还没有人敢这般忤逆。
她想朝赵楚铮发脾气,只是孟玉拆在一旁看着,赵楚铮也不是她能随便发脾气的人,勉强深吸一口气,“谁叫你在这里裁剪植树的?”
地上放着小锄头,翻开的泥土还是新的,花枒树枝横倒在一旁。赵楚铮低头道:“刘管家。”
沈清兰一甩袖子,“你跟我来。”
又转头对孟玉拆说,“表妹先回去罢,以后有空我再去玩。”
孟玉拆恰在此时回神,笑的勉强,“大姐有事先忙罢,我屋里什么时候都能去的。”
沈清兰点点头,带着丫头跟赵楚铮走了。孟玉拆望着他们的背影,眉心微蹙。
赵楚铮原本走的好好的,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正站在褐青的树下,身后假山嶙峋。她一身青素,面容精致,迷茫的望着他。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的敲了一下,不痛,却叫人不能不在意,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牵绊。赵楚铮眸子深处一黑,嘴角牵起的弧度没有温度。
孟玉拆心事重重的回了院子,也没去老夫人院子里,到了晚上才过去,大夫人正跟老夫人商量送礼的事情。孟玉拆径直进了耳房,沈清芸跟几个姑娘都在,沈清兰却没见踪迹。
沈清芸拉着孟玉拆说话,一脸苦恼,“好烦啊,原本还以为不去上课好歹能松快些,没想到我娘竟然叫我看账,我是那能看账的人吗?”
先前老夫人交代年后就散学堂,她还挺高兴来着,结果还有苦日子等着。一回家,她娘就逮着她了,先拿出去年的庄子收成,水田干田的栽种物,一年到头的收成,府里的收入,佃户的佣金。
搞的她脑袋都要大了,沈清芸似乎真格外烦恼,“我连田里种什么都不知道,哪有心肠去算那些。”
孟玉拆不知是该安慰她三舅母是为你好,还是跟她一起义愤填膺的抱怨。沈清柔噗呲一声笑了,秀帕掩面,“六妹妹这话说的矫情死了,你不想学,有的人还求而不得呢。”
一旁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四姑娘沈清丽面容一沉,她的嫡母从来都没说过要教她掌家的话。沈清芸有机会学习,还推三阻四,在她们瞧来可不是矫情嘛。
沈清芸朝着沈清柔呛回去,“二姐姐要想学,二伯母倒是想教你,可惜呀,二房连个像样的庄子都没有呢。连表姐都能管着姑姑的嫁妆,两手空空的人,神气什么?”
孟玉拆一头黑线,沈清芸这是无差别攻击啊,她手里是有母亲大笔的嫁妆,也不能拿出来攻击沈清柔穷啊,这下,可叫人抓住把柄了。
果然,沈清柔立马眼眶就红了,帕子捂在脸上跑出去,快的人都抓不住。等她们几人出去,沈清柔跪在老夫人面前哭的可伤心。
“……六妹妹是什么意思?我家里是没什么产业,她说我就罢了,怎么连我母亲父亲也编排进去了。老夫人明察,我好歹是这府里的姑娘,原那些我也管不着,怎么倒说的我在府里不该花用一样。”
二夫人面沉如水,几句话已经听明白了沈清柔的意思,却什么都没有说。三夫人恨恨瞪了沈清芸一眼,这丫头说话不过脑子。
沈清芸神色尴尬,站在一边不敢动弹,不服气的瞪沈清柔。大夫人听了一会儿,放下茶杯,老夫人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她也品出来了些意思。
一个庶子之女,难不成还能为了你罚自己嫡亲的孙女,大夫人手帕按在嘴角,半晌笑道:“柔丫头说什么呢?谁敢小瞧你来着,没有的事,快别哭了。”
琥珀也从老夫人身后出来,要扶起二姑娘,“姐妹们整日一处,拌嘴也是有的,姑娘宽待妹妹几句,只有你的好处。”
沈清柔却不依不饶,“我家里是没有三叔家里有产业,我父亲只是一个翰林,那位置清贵,却不是该六妹妹拿来奚落我的。”
二夫人这时也跪在老夫人脚下,“六姑娘这说的什么意思,她二叔克俭,拿的是今上发的俸禄,这是在笑话谁?”
难不成是笑话皇上小气吗?看来二夫人也想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从中获得好处了。她想要得利,就触犯到其他人的利益了。
大夫人跟三夫人都坐不住了,毕竟老夫人手里的东西,她们两房该占大头的。大夫人起身说道,“他二伯母,孩子们拌嘴,咱们为人父母该劝着才是,你怎么也跟着闹起来?”
二夫人却铁了心,摔帕子哭道:“今日是拌嘴,明儿还不知怎么嫌弃呢,求老夫人做主。”
三夫人柳眉倒竖,二夫人惦记老太太的东西就算了,这是要拿她家作筏子,也不管她答不答应。
“二嫂这话说的叫人听不懂,我几时欺负了你来,你这分明是欺负我家老爷不在家才是真呢!”三老爷外放,还有一年才到期。
眼瞧着越闹越大,大夫人使了个眼色,沈清兰会意,先告退了,这会儿已经不是小孩子拌嘴那么简单了。
孟玉拆也跟着退了出去,孟妈妈过来接人,瞧着屋里闹哄哄的,正要问,孟玉拆扯住她的袖子,“妈妈,回去再说。”
回了院子,孟妈妈叫人闭了门,这才进屋,孟玉拆就把老夫人房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边。孟妈妈一听脸就黑了,“这六姑娘怎么想的,干姑娘什么事,姑奶奶的嫁妆也是她该拿来说的。”
孟玉拆却想的别处,当初沈仪跟孟长贤先后去世,家里的产业由她大伯父孟长雄跟国公府商量着。孟长贤的东西孟家管着,往后等她出嫁给她添妆。
沈仪的嫁妆由国公爷照看着,孟妈妈跟几家孟家的奴才打理,也可以说在孟玉拆自己手里。只是这事情该不会闹的人尽皆知才是,怎么沈清芸知道的一清二楚。
孟妈妈瘪瘪嘴,“这有什么奇怪的,姑娘进府的那天,怕是多少身价都叫人摸清了。不定有些人还打着主意呢,咱家大老爷和大舅爷厚道,里外的钱财跟姑娘分说的明白,没有那些个心思,府里这些人就不定了。”
孟玉拆扶了扶额头,前世她的嫁妆没有丝毫问题,不管是沈佣还是孟长雄都没那些腌臜心思。谁知道国公府里有人还惦记呢。
“往后小心行事吧,今天六妹妹抖出来我手里握着我娘的嫁妆,我没承认,今后还是别太显眼。”
孟妈妈不以为然,“姑娘怕什么,咱们就在国公府借住,正经的客人。再不济还有咱家大爷,总不能叫姑娘吃亏。”
孟妈妈说的大老爷乃是孟玉拆的大伯父孟长雄,因为他家里生了三个小子,是以夫妻两都极爱宠孟玉拆。兼之她是弟弟孟长贤唯一的骨肉,对她一直很好。
上辈子,在她出嫁后,孟长雄是比国公府还要牢靠的靠山。虽然大伯父眼光有些缺,介绍了个垃圾给她,却是看在那人难得一见的才干上。
到了第二日,那事也就解决了,二夫人明显抓着沈清芸的话不放,想从老夫人手里捞好处。三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拉着沈清芸哭。
沈清芸好歹聪明了一回,直说自己乱说的,本也是小事一桩。沈清芸叫三夫人按着陪了不是,沈清柔再揪着不放,倒显得居心不良。
无奈最后只能姐俩好了,白露小声跟孟玉拆说,“听说两位姑娘出门的时候,狠狠的瞪着对方呢,怕是再不能和睦了。”
她们俩能不能和睦孟玉拆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该离沈清芸远一点了,前世她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倒也安然无忧,这辈子试着走出来,倒是惹的一身骚。
她坐在窗前,今儿难得晴空万里,天气肃冷干燥,在临窗的地方支起窗扉。她陪着丫头们打络子,谷雨从门外探进头来,“六姑娘来了。”
孟玉拆叹口气,忙从塌上穿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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