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芸进门便气鼓鼓的一张俏脸,一屁股坐在窗边的塌上,脱了鞋盘腿坐上去。谷雨倒了一杯她喜欢的花茶,沈清芸看也没看灌了一大口。
还好这泡茶的水已经晾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入嘴的温度正适中,她咬牙道:“沈清柔那小蹄子,不过吵几句嘴,偏她拿了鸡毛当令箭,闹到老祖宗面下去。逼的我赔礼道歉,她是个什么东西。”
沈清芸今年十二,正是天真烂漫,豆蔻枝头的年纪,孟玉拆听她骂长她一岁的沈清柔小蹄子,不免失笑。
叫谷雨再倒了杯茶来,又命白露将大厨房送来的糕点温一点在炉子上,笑道:“前儿我自己做了些桂花糕,是陈年存的粉,吃着倒还可口,原想着给你送些,你既来了,省的我再走动。”
孟玉拆原想着沈清芸的性子在府里姑娘们里面算是顶顶明朗的,有的没的都摆在脸上。她是个不愿意费心思的人,跟沈清芸这样单纯的在一处她也舒坦,却不想沈清芸是心里亮堂不藏奸,到底太直了些。
就是知道也不该在众人面前抖出她的私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沈仪当年出嫁可是八十八抬嫁妆,老夫人就这一个女儿,好东西尽着给。
店面庄子铺子,十来年经营下来好大一笔的财产,原先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就算府里人人心照不宣,也没晾在明面上说过。
沈清芸张嘴给她带来了大麻烦,孟玉拆不好说什么,毕竟沈清芸是小舅舅嫡亲的女儿,跟她是连着血脉的姐妹。
时常当着普通交情来往没什么,再深入掏心掏肺却是不能了。明知沈清芸今日来想从她口里听见什么话,孟玉拆不是个爱搬弄是非、背后说人的性子。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她不见得多高尚,跟沈清芸却是万万不能交心。沈清芸想拉着她口诛笔伐沈清柔,好歹骂人一通出出气。
孟玉拆只当听不懂,跟她说些吃食玩乐的话,好在沈清芸还是小孩子心性,听说的兴起,渐渐也转移了注意力。
在屋里坐了半个时辰,一旦沈清芸把话引到沈清柔的事情上,孟玉拆便只微笑着听她说,滴水不露。沈清芸也就有些不耐烦了,嘀咕了一句‘闷葫芦’,自出了门。
孟玉拆放下手里的书,端起白露兑的蜂蜜水喝了一杯。之前沈清芸在的时候,孟妈妈便一直坐在里外套间的小门上,只管闷不吭声的做针线。
这会儿坐到孟玉拆的身边,“六姑娘嘴上没个把门的,姑娘远着她也无可厚非,只是要拿捏住分寸,好歹她是三老爷嫡女。”
孟玉拆点点头,这里正跟孟妈妈说些闲话,外头有人来说,三姑娘四姑娘来了。孟玉拆孟妈妈对视一眼,两人叫孟妈妈迎进来,在炕上坐了。
又将孟玉拆屋里的点心干果杂七杂八捡了一盒子,端上来放到炕上的小几上,笑道:“咱们姑娘这里时常冷清,她也是个爱清闲的,难得姑娘们来热闹热闹。”
三姑娘沈清佳原是大房的庶女,姨娘乃是大老爷身边的通房,后来刘氏进门,见她乖巧内敛,长的也不怎么出挑,做主抬了姨娘。
在刘氏生下嫡长子嫡长女后,停了避子汤,生下一女。沈清佳的姨娘性子怯懦,沈佣也不怎么宠爱她。她自己也乖觉,从不往前凑,为大夫人刘氏马首是瞻,一直安分守己,在这府里倒也安闲。
三姑娘沈清佳自小跟在张姨娘身边,将张姨娘躲事避事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是个面团样儿的人。自进门就在塌上坐着,乖乖巧巧的吃零嘴。
四姑娘沈清丽乃是三房的庶出,姨娘是三老爷上峰送的,赵姨娘也有手腕,进门便生了一子一女,站稳了脚。有儿女傍身,加之三老爷又宠着,在府里极有体面。
四姑娘沈清丽自命不凡,自小便觉得她跟嫡出的不过差在出生上,这满府里,便是沈清兰也有不如她的地方。又有个受宠的姨娘,处处不肯委屈了自己。
前些日子老夫人要散了学堂,四姑娘沈清丽倒是性情中人,情绪掩饰不住,哭了一场。后来沈清佳劝住了,恐惹老夫人生气,这事也就不表。
这会儿沈清佳规规矩矩的坐着跟孟玉拆小声说话,沈清丽倒是转前转后,将孟玉拆这屋里的打扮布置全看在眼里。
东次间是孟玉拆时常起居之所,屋里原先的摆设乃是未进府之前大夫人布置的,倒也舒适华贵,她又按照自己的喜好添置了些中意的器皿。
这屋子富贵内敛,清雅满室,妥妥的一个受宠闺秀的房间,墙上的掐丝琳琅瓶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中堂上挂着一幅《牧牛图》,底下是大紫檀雕螭案,一边放着青玉古鼎,苍翠欲滴。下边摆着汝窑美人觚,里头插着正艳的梅花。
三角金铜坐在小几上,徐徐往外吐着芸香,这些好东西,沈清丽屋里从来没有摆过。孟玉拆不过府里的表姑娘,住的倒比嫡亲的姑娘体面,沈清丽心下堵着一口气。
孟妈妈也瞧见沈清丽脸色不好,当做没看见,沈清丽将屋里看了一圈。若不是看孟妈妈坐在内门门口,怕是连孟玉拆的床和梳妆台也想瞧上一眼。
她坐回沈清佳身边去,装作一脸的好奇,“表妹屋里这些可都是好东西,是你从豫章带来的?姑父虽说去了,好歹给你留下不少傍身的东西。”
孟玉拆对沈清丽闪闪发光的眼神视而不见,她就知道沈清芸透露出去那些话,她这屋里怕是要来些人。轻轻笑了笑,跟沈清佳分线,“哪能啊,这些东西都是来之前大舅母帮忙准备的,说都是之前的摆设,我就用着了。”
沈清丽瘪瘪嘴,往八格的食盒里捡了喜欢的干果,笑道:“那你这次从豫章带来不少东西呢,进府的时候拉了几大车,怎么进了门不见了。表妹年纪小,还不知道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底下仆妇众多,最易养出那种心思奸滑,昧主子东西的。”
不管沈清丽怎么打听孟玉拆那些东西的去处,她只当听不懂,笑容天真的很。也没从豫章带多少东西来,那些布料皮毛都给众房兄弟姊妹们分去了。
这府里人口多,上到老夫人,下到府里有脸面的豪仆,人人皆送了东西,几大车也经不住这么多人分不是。沈清丽拿不准孟玉拆话里真假,打探不出什么也没办法。
倒是沈清佳整个就当孟玉拆请她们来吃东西的,从头到尾吃个不住,一攒盒子吃食,消了一半下去,桌上一堆堆的果核果壳。
沈清丽拉着沈清佳面色不虞的走了,临走哂笑,沈清佳叫她拽着一踉一跄的。沈清佳甩开沈清丽的袖子,“四妹妹走这么快干什么,我要摔了。”
沈清丽一见沈清佳一副懦弱的模样就来气,方才活似几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眼里再容不下别的。沈清丽深吸口气,压下去对沈清佳的不满,这个盟友加跟班她还不想丢。
“三姐姐是不是忘了咱们去表妹屋里干什么了,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去呢。”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还要拉上我给你当个挡箭牌,沈清佳心里嘀咕,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反倒说道:“左右在表妹那里也打探不出来什么,没准她带来的东西真分出去了也不一定。”
沈清丽简直要气笑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她说了你就信,那么几大车东西,怎么可能就全分出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心眼子实诚的怕人。”
沈清佳摸了摸鼻子,脸上一讪,“那也没办法啊,她既不跟我们交代实话,况且就有,还能叫咱们占便宜。”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六妹妹可说了,姑母的嫁妆都在表妹手里呢,咱们跟她交好,还怕没有好处嘛?”沈清丽冷静的说道。
她又不像沈清佳闷嘴笨舌,以前当锯嘴的葫芦,那是在沈清兰跟沈清柔面前没有她显的机会。孟玉拆不是府里正经的姑娘,跟她交好哄些东西过来。
那是她们姐妹感情好,人家情愿给的,谁能说她半个不字。谁知今天去打探消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套到,沈清佳就跟个泥塑的菩萨似的,蒙头狂吃,什么也不说。
吃吃吃,迟早吃成一头肥猪,沈清丽瞄了一眼沈清佳浑圆的腰身,暗暗翻个白眼,甩着帕子,扭身带着丫头走了。
沈清佳的大丫头红玉看了姑娘一眼,想劝姑娘往后不要跟四姑娘走太近,心眼子绝对玩不过人家。平日没事倒还能周全,一旦有什么,怕是要吃亏。
况且,四姑娘也不是真心想结交她,不过瞧她没什么心眼,衬的四姑娘鲜亮伶俐罢了。偏偏三姑娘看不透,眼盲心盲,还真当四姑娘想跟她交心。
沈清丽带着沈清佳去了孟玉拆院子里一次还不够,什么都没打探出来,之后便频频来做客。又不能赶出去,便好吃好喝的招待。
只是想从她这里打探什么,孟玉拆便一味的装糊涂扮天真,仿佛完全听不懂沈清丽的弦外之音。之前给老夫人请安出来,沈清丽便拉着沈清佳缠上来。
今儿孟玉拆多留了一会儿,跟老夫人屋里琥珀商量着绣荷包,出来的时候便见沈清柔堵着三、四两位姑娘,讥笑,“打量谁不知道谁那点心思呢,也好意思眼巴巴在这里等着。”
沈清丽俏脸沉静,心里素质强大,“二姐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沈清佳站在沈清丽身后,脸上有些冒汗。
她最是怯懦的性子,怕的就是沈清柔这般泼辣的人,往日见了不多说一句话,这会儿被堵了也不敢走。
沈清柔瞧见孟玉拆出来,“你当人家是什么破落户,你一点子唾沫便哄的找不着北了,巴巴的凑上去这么久,可见你得了什么好处。”
沈清柔最瞧不起沈清丽这副做派,活似谁欠了她一般,明明什么都想要,偏偏摆着清高的谱,透着一股子免为其难。谁又是个傻的?
孟玉拆头疼了,沈家的姐妹斗法,她不想掺和进去,偏偏一个屋檐下,每每叫人当枪使。她面容沉肃的走上前来,雪肌红唇,微微一笑,“大冷天儿的,姐妹们都在地下站着吹冷风呢。”
沈清柔冷笑一声,“吹冷风倒罢了,怕的是阴风呢,表妹可小心着罢,仔细哪天叫人哄的栽大跟头呢。”
孟玉拆微微笑,“虽不知二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妹妹这里还是谢谢姐姐提点了。”
沈清柔道:“妹妹不知,世上就有那种口蜜腹剑的人,人前装的什么似的,实际不知惦记你什么呢,像是表妹就是容易叫人惦记的第一人。”
孟玉拆不置可否,沈清柔说话含蓄,沈清丽脸皮厚,反正对方没指名道谢,何必上赶着承认。三人都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倒显的她搬弄是非,沈清柔嗤一声,走了。
被沈清柔明里暗里奚落一通,沈清佳今日也没心情打探什么了。孟玉拆摆脱掉几人,自己往回走,路上遇到大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叫去领这月的份例。
已经进了园子,孟玉拆便叫白露去领,她自己回去。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孟玉拆倏忽想起前世也是冬日进的宫。
赵楚铮在她宫里去了一次,之后日日都来,她一时在宫里风头无两,底下人上赶着巴结。那阴寒冷红的宫室竟然给她了一种家的温馨感觉。
他对她实在恩宠,有时候甚至连宫务都搬去她宫里办,两人如胶似漆,今日想来仿佛还是昨天。屋檐下的雪化了,挂着一排冰柱子,滴答滴答的落水。
空气肃冷,花园萧条,没什么人,一眼望去亭台挺拔,冷泉活泼。难得身边没有人,她能一个人静静,孟玉拆沿着假山上的小路爬上去。
到了一条穿山游廊,靠山种着一颗四五人合抱的松树,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收回视线的时候猛的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地上。
手臂被人一把扶住,托起半身的力量,孟玉拆顺着往上一瞧,顿时吓的后腿两步。赵楚铮见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脸上表情不变,从容的松开手,手臂朝背后一藏,眉眼暗淡。
孟玉拆勉强稳住心神,暗示自己,这不是前世那个杀伐果断、聪明睿智的永乐大帝,他还是少年呢。而且就算他是永乐大帝的时候,对她也……挺好的。
慢慢平静下来,赵楚铮见她站稳,又一副嫌弃的模样躲开他,便准备下山,却听见女孩子声音软软道:“谢谢你啊。”
他低着头,俊脸苍白,唇色暗淡,有前世那个一身威压帝王的三分影子。孟玉拆微咽唾沫,见他衣裳臃肿,脸上却有些发青,不知怎么心头一酸。
偏头看见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果然满是冻疮,有的地方还裂开流脓了。她抿抿唇,想用自己的帕子给他包扎一下,终究觉的不妥。
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个珐琅浮青花小瓷瓶,递给他,柔声道:“治冻伤的药,方才谢谢你。”
他抬头看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寂静仿佛百年未开过的古墓,神秘阴寒。孟玉拆浑身一抖,将药塞给他,匆匆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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