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天幕之下, 烟花绽放, 惊醒了昏睡中的燕绣。
她轻咳了两声, 伺候在旁的婢女连忙问道:“绣小姐醒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燕绣蹙眉, 只要醒来, 身上的痛楚就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她是个又丑又残的废人。
没有听见燕绣回答,婢女有些慌了, 她急道:“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说, 奴婢马上就去找世子来。”
燕绣凉凉地笑了,她双眸通红, 隐有眼泪。
萧子靖这般关心她, 多半是因为内疚,怎会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尖上?可笑,实在是可笑。她竟为了这样一个凉薄的萧世子,折了她的父皇,折了她尊贵无比的公主之身。
天上又绽放起数朵烟花。
燕绣虚弱地问道:“今日……是什么时节?”
婢女略微放心了些,便如实答道:“今日是郡主的十九岁生辰,殿下与王妃专门给郡主放的烟花。”
“咳咳。”倒是便宜她一家其乐融融了。
燕绣更觉凄凉。
她争了一世, 谋了一世,到头来垂死的是她,安然痊愈的是云安,什么都失去的是她,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是云安。
她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一身残破, 痛苦不堪地躺在这儿,要她受秦王一家一辈子的同情,受杀父仇人萧子靖一辈子的装模作样的温情,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骄傲如她,岂能活成这个样子?
到了九泉之下,她有何面目再唤一声“父皇”?
确实,她如今没有办法提刀一一捅上这些人一刀,就连淬了毒的指甲也被楚拂拔了个干净。
她没办法让血债血偿,可总有办法在那些人的心里扎根刺。
她是大燕的云清公主燕绣,她就是死,也不要受这些人的恩,让这些人最后还得个仁厚之名!
她颤然努力将舌头伸前,她已经这样痛苦了,再咬一下,痛到麻木,她也彻底解脱了。
“咯吱——”
萧子靖突然推开了房门,婢女对着世子一拜,“世子。”
“下去吧。”萧子靖匆匆说完,示意婢女退下。
婢女顺从地退出了房间。
萧子靖将房门关上后,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温声问道:“阿绣,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她话才问完,便脸色大变,慌乱地钳住了燕绣的下巴,逼她把嘴巴张开。
“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我的命,我给你,我赔你,你何必要这样作践自己的命呢?!”
燕绣实在是太过虚弱,这一口咬下,并没有彻底断了舌根,只是咬破了皮,沿着嘴角流了出来,瞬间沁红了萧子靖的虎口。
燕绣恨然瞪着她,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情愫?
萧子靖哑声道:“阿绣,你……”她的声音猝然而止,焦急地扬声唤道,“来人,去把少夫人请来!”
“诺。”
燕绣的眸光一沉。
萧子靖似是知道她会误会这个称呼,她泣声道:“她是缨妹妹的少夫人,不是我的少夫人。”
燕绣震惊无比。
萧子靖不敢捏得太紧,怕捏坏了她脸颊上的伤口,又不敢轻易松手,害怕燕绣又补咬一口,真的死在她的眼前。
“阿绣……”萧子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她黯然看她,眼泪沿着脸颊滚了下来,“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可笑,一个伤她至深之人,这会儿竟在哀求她不要再伤害自己。
倘若她能有气力大声喝骂,又岂会让萧子靖这样钳制她的下巴,让她像只伤痕累累的小兽,被她拿捏在掌中,肆意侮辱。
“我该拿你怎么办?”萧子靖无望而痛苦,她心中绷紧多年的弦丝,终是在这一霎间彻底崩断。
那么多人让她好好走自己的路,可从一开始,她就真的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么?
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家,偏偏要她做灞陵城最耀眼的阳清公府世子。
她本来只想安静地与心上人相守到老,偏偏她背着一个“欺君大罪”的桎梏,爱不得也恨不得。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傀儡娃娃,她怎能有心?
“阿绣……”萧子靖绝望而深情地唤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等你好了……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燕绣挣扎的动作忽地一滞,她不明白作为赢家的萧子靖,为何竟会这般卑微地求她活下来?
有诈,一定秦王想利用她做点什么?
“阿绣。”萧子靖看她不再挣扎,便又松了几分力道,她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燕绣没有浓癍的一半脸颊,她静静地看着她,努力想对她笑一笑,可哪怕是嘴角微微往上翘一翘,如今都显得极为艰难。
“我……”萧子靖一张口就开始哽咽,她哑涩无比,缓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若是男儿……你我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燕绣显然是震惊的,她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萧子靖的眉眼——萧世子生得秀美,能文能武,是灞陵城最美的少年郎,他怎会不是男儿?!
“我喜欢你……很早就喜欢你……”萧子靖自嘲地笑了笑,仰起脸来,倒吸了一口气,“可是我怎能喜欢你?我与你一样,都是女儿家,我如何能喜欢你啊?”情绪一旦崩溃,那些深藏心底的真相,便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你若招了个女驸马……我们阳清公府便是犯下了欺君大罪……诛九族的大罪啊……我赌不起……”
赌不起燕绣是不是能如楚拂一样,义无反顾。
赌不起燕绣能不能为爱不管不顾,只认准了萧子靖一个“独一无二”。
燕绣的身子猛地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撕开了她已经痛得麻木的心房。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可笑了,得知这最后的真相后,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可笑”二字可以评述的。
爱一个女人,爱到家破人亡,落到如此地步。
她定是疯了,定是疯了!
燕绣双眸通红,眼泪却根本哭不出来,她疯狂地摇了摇头,蓦地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疯狂地摇头。
荒唐!
这天大的荒唐!
她放着灞陵城的那么多世家子弟不要,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阿绣!”萧子靖看得心疼,她赶紧扶住她的双肩,让她不要再剧烈动下去,万一又撕破了她的伤口,只会伤上加伤。
怪不得,燕绣自认待萧子靖百般讨好,可这人总是铁石心肠。
怪不得,分明娶了她有千好万好,偏偏这人总是说缨妹妹是她未婚妻。
下贱!
燕绣喉间发出一串可怖的笑声,她苍凉地别过脸去,她竟为了一个女人,争了那么多年,求了那么多年。
恨么?
恨!
恨谁?
恨萧子靖的欺骗,也恨自己不知羞耻,堂堂云清公主放低姿态一追再追。
真的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不值得的。
“恨我,就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早日拿我的命,好不好?”萧子靖紧紧盯着燕绣的脸,她知道她与她已经是穷途末路,可只要燕绣可以活下来,她愿意把这条命偿给她。
燕绣心如死灰,面如枯槁,舌上伤处的流血沿着嘴角再次涌了出来。
“滚……”
伤了她,坑了她,还配让她动手么?
这是燕绣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也是萧子靖这辈子最后听见的燕绣的声音。
纠缠了一辈子,还不够么?
凭什么还要给她机会弥补一切?死了的父皇不会活过来,失去的公主之位也回不来,甚至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也再也没有了……
燕绣只觉一口腥浓的血水涌到了喉间,她猛烈地咳了两声,在床边咳出了一口鲜血。
只见她两眼一翻,一口气没有顺过来,身子一绷,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床上。
“阿绣!”萧子靖凄声惨呼,那个浑身血污的女子却再也不能应她一声。
楚拂与燕缨闻讯赶来,推门踏入后,楚拂一看见燕绣的面色,便拦住了燕缨,摇头叹道:“迟了……”
“什么叫迟了?!”萧子靖哭成了泪人,她疯狂地摇头,“不晚的,我说好的,我会偿命给她的,她只要好好活着……”
楚拂蹙眉,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燕缨牵住了楚拂的手,哀声道:“拂儿,你试一试,好不好?”
“公主若是想要世子的命,不管世子说什么,她都会努力活下去。”楚拂颓然摇头,不杀她,才是给她最狠的报复。
原来,世上有些事,晚了就是晚了。
哪怕极力去追,极力去弥补,都是不合时宜的话,不合时宜的举动。
燕缨看着萧子靖仓皇大哭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崩溃的表姐,她忍不住牵着楚拂走了过去。
“你救救她,好不好?你救救她!”萧子靖看见了楚拂,像是看见了唯一的生机,“你救救她,求求你!”说着,她染血的手紧紧揪住了楚拂的衣袖,“我求你!求你!”
楚拂弯下腰,探上了燕绣的腕脉,沉沉一叹,“她……已经……”
“不会的!她明明那么恨我!她怎么能死?!”萧子靖也陷入了癫狂状态,她慌乱地将燕绣抱了起来,“我带她回临淮……一命换一命……我也可以!我能救活她的!一定能!”她喋喋不休,直到真正失去之时,方才知道“迟了”的代价是这般沉重。
“表哥,她已经……”
“让她去吧。”
楚拂再次拦住了燕缨,她喃喃道:“这是她唯一能为公主做的事了。”
萧子靖踉踉跄跄地抱着燕绣往山庄外奔去,往昔温暖的画面一幕幕重现心头,每一幕都像一把钢刀,狠狠地戳入她的心房,将她的血肉搅个稀烂。
倘若可以早一日狠绝,早一日让她死心,兴许燕绣还能是高高在上的云清公主。
倘若可以多一分勇气,多一分深情,兴许燕绣能原谅她,能与她一起相守一世。
只是,不管是狠绝,还是勇敢,都该在燕绣待她最好的那十年岁月中发生。
那时的燕绣,骄傲又明媚,爱得那么偏执。
那时的萧子靖,温柔又可亲,没有现在这般仓皇无措。
只要能再早一步,哪怕只是一步,也许结局都不是今日这样。
错过的岁月,并不是如今跑得快就能追回来的。
错过的人,也不是一条命可以换回来的。
这夜,萧子靖打马带着燕绣消失在了山道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谁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小狐狸与楚拂牵手站在【听溪山庄】的大门前,远远望着山道的尽头,心中五味杂陈。
燕缨紧了紧楚拂的手。
楚拂也紧了紧她的手。
幸好。
她与楚拂没有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有“来得及”三个字。
不要等到退无可退,才仓皇失措地把内心的真话讲出来。
人生有很多种可能,逃避与胆怯,只会让结局越来越越糟糕,所以,努力点,积极点,至少努力过了,积极过了,后面也不会责怪曾经的自己。
世子跟公主之间,横亘了太多恨,杀父之仇,毁身之恨,骄傲如云清,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所以,这对副CP B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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