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初冬刚至,京城外便已经薄薄的下过一场初雪,天上的鸿雁排成一行缓缓的向南飞过,今年的冬天冷的格外的早。

    天还未亮,便有一队车马疾行赶路,车轮碾在雪上,发出一阵阵咯吱声响后,又留下长长一道车辙。

    “主子,再有百十里路,咱们就要到京城了。”

    天气寒冷,说话的下人紧赶慢赶的跟在车旁,冻得脸颊微红,就连说话都阵阵冒着白气。

    “嗯。”

    车外这人裹着一身羊皮,长了一张福相,乐呵呵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喜气。车马行进的很快,只靠双腿跟在车旁,明显有些吃力,可他却只为了能和车里的人说上几句话,显得乐此不疲。

    尽管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只能得到车内人简单的一个嗯字。

    马车里的人身穿着白色官服,头戴纱帽,背靠金丝软枕,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贵气。在羊皮袄的眼里,这样的贵人与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谢渊却觉得,他和这些人并无差别。

    都是奴才。

    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不如这些奴才,因为他是个太监,太监即是没了根儿的东西,所以在有些时候,在有些人眼里,他们这样的也只能算是半个奴才。

    “主子,你说这一次陛下突然诏咱们回京是为什么啊?”

    外面的人呵气暖手,跟着车架一路小跑,所说的话却没有得到里面人丝毫的回应,不过他倒也不在意,依旧是兴致勃勃的自言自语着。

    “我估摸着,应该是陛下记挂着主子的生辰快到了,想着北境苦寒,所以特意诏主子回京过生辰的。”

    车外的人说这话时揣着袖子,乐得喜气洋洋的,可坐在车里的谢渊,却盯着眼前的波斯软毯暗自垂眼,良久之后,才缓缓的说出一句。

    “或许是吧……”

    话刚说完,他便笑了。北境苦寒,可如此苦寒之地,赵悯生不是依旧让他待了三年。

    三年之中,无论病痛冷暖,谢渊从未见过他的一封书信,就连他上去的请安折子,也都统统石沉大海,却好巧不巧的要在他立了战功以后,匆忙被召回京。

    好歹是在人身边跟了十年了,赵悯生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心思,谢渊他能明白。

    三年前,御书房内,赵悯生手持宝剑斩断书案,口口生生逼问他,为何要插手江南水害一事,亲自去往赈灾。

    却对他派去的那位大臣,私吞万两赈灾银的事实只字不提,对朝廷官员结党营私的讯息不闻不问。

    小皇帝近几年来羽翼渐丰,尤其是最近已经能在朝堂上和他分庭抗礼,可谢渊的手却一直都伸得太长了。

    此事的症结不在江南,而在人心。

    谢渊哑口无言,索性手持着剑尖,直抵胸口,血溅当场!

    可到底也还是没能他扭转的心意。

    不过一纸诏书,他便被人送往北境驻守边防,成了全大楚国第一个出兵边塞的宦官。

    三年的凉风吹过,此次回京,怕是赵悯生心里也是早已经有了决断。

    想到此处,谢渊忽然勾唇笑笑,倚着车窗闭上了眼。

    如此甚好,如果不是此次突然召他回京,谢渊还以为他这辈子都要战死沙场,再不能回到京城,也再见不到赵悯生了。

    三年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即便是这三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赵悯生,可如今一闭上眼,他的身形样貌,却还是无可避免的有些模糊了。

    ——

    一行车马一路未停,直行进至京城根底下。

    路两旁的枯叶已经落了个干净,冬日寒风凛冽,路上少有行人,往日里人来人往热闹无比的京城门,如今瞧着,也萧条起来了。

    “主子,魏将军来了。”

    谢渊闻言轻挑起车帘一看,只见那城墙之下,果然站着一个身着武者装束的人,便赶忙唤了人停车。

    冬日寒凉,魏延已经冒着冷风,在此等候他多时了。

    他与谢渊相识于少年,如今想来,已有了十多年的交情。想当年谢渊被皇帝派去北境,一去便是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他总不能让他举目无亲,落得一个凄凄凉凉的下场。

    谢渊踩着身边小太监的脊背刚一着地,那魏延便立马围了上来,不等他说话,手中的大氅就已经先搭在了他身上。

    “边境苦寒,督公辛苦,如今京中天气寒凉,还望督公保重身体。”

    魏延看着自己眼前,这个消瘦了不止一圈的人,心中的酸涩油然而生,谢渊他才不过三十余岁,额间鬓上便已经有了白发。

    “魏将军如今任卫尉一职,守卫宫门,日后悯生的安危,就要拜托于你了。”

    魏延听了谢渊这话,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

    “谢督公三年未见,怎么不曾问候我这老友一句,他赵治是皇帝,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谢渊知道,这是魏延的臭脾气又上来了,这人哪都好,只是这驴脾气说犯就犯,一旦脾气上来,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鲜少有人能奈何的了他。

    “你与我十几年的关系,就是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想必你也没少因为我,受人排挤刁难,说到此终究是我连累你。”

    魏延最受不了的就是谢渊这样,这十几年来,他算是被人吃的死死的。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偏还要拿这种话,来戳他的心窝子。

    “咱们这位皇帝可是真聪明啊,三年前他用那个姓周的钱串子发配了你,又在你走后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抄了周家,一石二鸟。这一次又在你得了战功以后突然召你回来……”

    魏延本还欲继续说下去,却又在看见了谢渊那萧条的身影后,及时的闭了嘴。

    一阵凉风吹过,尘土飞扬,谢渊站在城门前紧了紧衣袍,时隔三年,他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一片曾由他亲手搅弄风云的土地。

    十载光阴,这京城之中的飞鸟,今日算是尽了。谢渊这把绝世良弓,赵悯生也是再用不上了。

    魏延看着前人挺拔的背影,一不小心就被冷风吹伤了眼角,疼出了泪来。

    “谢渊,你信不信,只要你点个头,我就能带你走!”

    谢渊方才走出几步,便听见魏延在他身后鬼哭狼嚎,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刚出嫁的新妇,还未上轿,便死了丈夫一样。

    魏延护卫皇城手握重兵,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谢渊自然是信的,只是信也不代表就要那么去做。

    远处的皇城被一层薄薄的炊烟笼罩着,看上去有几分虚无缥缈的意思,谢渊抬起头远远的望着,唇齿间缓缓吐出一阵白气。

    “不用了,我想见见他。”

    ——

    御花园内,赵悯生坐在一处亭台中,瞧着阔别三年的谢渊,有些拘谨的向自己行着礼。

    他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大权在握的人,却还非要在他这个傀儡面前,把戏做全。

    虚伪而又老谋深算,三年不见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做人做事从不会让人抓住一点错处。

    “谢督公,边境苦寒,朕此番召回来就是为了能让你好好歇息,顺便留在京中过个生辰。”

    赵悯生说着,低下头替二人各自斟了杯酒,谢渊就坐在他对面,也不知是光的原因,还是他走眼看错了,赵悯生总觉得听了他方才这话,谢渊的眼睛都跟着亮了许多。

    “陛下还记得臣的生辰!”

    谢渊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含笑,开心的就像个孩子,那副天真的模样,直让赵悯生都吓了一跳。

    此次召他回京,到底是要做何事,他不信谢渊猜不出来,可他既知今日自己要对他下杀手,又为何如此在意什么生不生辰的,左右不过一句借口。

    虽不知谢渊心里到底打着什么样的算盘,但赵悯生还是依旧配合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腊月初十嘛,朕一直都记得的。”

    说罢,赵悯生还拿起筷子,替人捞了一块鱼肉放到碗里。

    谢渊看着眼前的那块鱼肉,嘴角弯弯的,笑得如同冬日的暖阳,只是一直都迟迟没有动筷。

    “今年京中凉的早,陛下今日穿的有些单薄了,日后要记得多添衣,觉着冷了,就赶紧让伺候的拢些炭火放在身边,不要总是仗着年轻,就不在意身体。”

    谢渊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筷子反复的翻腾着碗里那块鱼肉。

    三年未见,他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人说,如今说出来了,却又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絮叨。

    “你总是偏食,爱吃肉,不爱吃青菜,尤其不爱吃那些长着绿叶的,这样对肠胃不好,听小桂子说,最近陛下时常看奏折看到半夜,这样也不好……”

    谢渊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额头,却在话才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被人生硬的打断。

    “谢督公好本事,远在天边,竟还能让我身边全都是你的人,你到底还想做到何种程度?难道非要让这万里河山尽归谢氏,才能遂你心意吗?”

    一双银筷落于桌上,谢渊抬起头看着人的眼睑,只见他皱着眉头坐在椅上,若有若无的抚摸着自己左手虎口上的一道浅痕,这是赵悯生即位之时,平定乱党所受的伤,后来便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

    小桂子这一件事,无疑是戳到了赵悯生的死穴,他从未想到过,谢渊他人远在北境,可自己身边日夜跟随伺候起居的,竟还能是他谢督公的人。

    谢渊听他这么说,突然间愣了一下,随后才缓缓叹了口气,低下头艰难的咽下那口没有滋味的鱼肉,说了句,“吃饭吧。”

    可等他再抬起头,想要替人夹上一筷子排骨时,那杯晶莹剔透的毒酒,就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大楚北境三年风霜都吹不凉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一桌盛宴前,寒得锥心彻骨。

    “不必多言,北境那边朕已派了甄将军过去,在他抵达之前,朕都会对于你的死,秘不发丧。”

    谢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藏在心底整整十七年的人。那一筷子排骨,终究还是落在了赵悯生的碗里。

    “虽然总劝你多吃青菜,可这个排骨真的做的挺好吃的。”

    糖醋排骨,赵悯生十七八岁时,最爱吃的一道菜,可如今他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这菜也有些吃腻了。

    所以这一次赵悯生并没拾起筷子,只是瞧了碗里两眼,便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赵悯生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死在他手底下的人,还真算不得少,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心底,始终不愿直面谢渊的死亡。

    许是在那一段黑暗的时光里,赵悯生真的跟他亦师亦友,无话不谈,所以即便是到了剑悬颈上的时刻,赵悯生依旧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对他心软。

    哪怕是谢渊他早就已经失了为臣之本。

    “赵悯生,你就真的不能……送送我最后一程吗?”

    谢渊手握毒酒,跪在地上卑微的请求着,哽咽的几度说不出话,对于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天下第一宦官,这样的死法不免显得有些难堪。

    冬日里的地砖,凉的像是冰块一样,谢渊却执意攥着那一角衣袍,不肯撒手,他从北境一路压抑到现在的情绪,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绷不住了。

    “不必。”

    这两个字是谢渊这一生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句话听罢,谢渊的执念也就断了。

    一杯毒酒饮下,五脏六五的疼痛接踵而至,谢渊蜷缩在地上,反复呢喃着赵悯生的名字,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人说出那攒了一生的爱意。

    大约一盏茶以后,侍者从门内出来,走到赵悯生的面前,草草的说了一句。

    “死了。”

    不过两个字,便断送了谢渊那样辉煌的一生,赵悯生一直守在门外,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可如今终于等到了,他却又觉得好像有些错愕。

    “陛下,天儿凉了,督公说让我给您添件衣。”

    今日一早便让他支出去办事的小桂子,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手上还拎了一件墨黑色的大氅。

    赵悯生有些愣了,紧接着便问人是哪个督公,可这放眼整个大楚境内,可不就只有一位督公吗。

    “谢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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