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该是谢督公的。”
赵悯生楞模楞眼的点了点头,瞧着自己眼前的那件狐皮大氅,忽然就想到了,今日谢渊身上也是披着这么一件大氅的,墨黑色的料子绣着金丝。
他十日以前才赏给魏延的,却没想到今日就穿在了他身上,今天谢渊一来,他便瞧出来了。
他谢督公与魏延关系可真是好啊,好到听说他今日回来,魏延就私自把他护卫皇城的甲兵都给调了。
赵悯生瞧着这白茫茫的天,不言不语的任人把大氅披到了自己的肩上,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御花园,没想到不过一会儿,这天上竟还开始下起雪来。
这场雪下的很大,赵悯生站在御花园的门口,忽然间,有些不知道何去何从。
按理来说,谢渊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三年,这三年间他独自处理一切的事情,没有问询,没有书信,他本以为即便是这个人彻底的消失了,他也早该已经习惯了。
可他没有想到,习惯远比他想像中的要难上许多。
谢渊于赵悯生来说,可谓是他对于过去,最后的一点念想,可事到如今,就连这一点念想,也都烟消云散了。
风雪渐盛,赵悯生站在原处,周围毫无遮拦,身旁的小桂子虽有心为人做些什么,可奈何他来的匆忙并未带伞,单凭他一双空手,拦不住这一路上的漫天风雪。
谢渊死了,今后这漫漫长路上的风雪,再无人能替他抗了。
赵悯生长叹口气,热气从他嘴里吐出来,又迅速的在空中结成一片白茫茫的冰霜,良久以后,他才缓过神来似的抖了抖肩膀,回头吩咐了一句。
“走吧,去谢府。”
谢渊死了,为了堵住满朝文武的嘴,赵悯生手里起码要攥着些能拿得出手的文书和证据。
——
在去谢府的路上,赵悯生也曾默默的想过,他与谢渊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呢?恐怕是因为谢渊的坦荡与不图谋吧。
赵悯生有些讽刺的抿唇笑笑,心底百感交集。
在与人比肩的这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猜忌,谢渊究竟图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可时至今日,他却依然看不透他。
因为未知,所以惧怕,怕他的城府,怕他的手段,更怕他对自己的坦荡和不图谋,以及他每次试探着挑起这个话题时,谢渊脸上那抹淡淡的笑。
他越是恪守本分,赵悯生就越是殚精竭虑,恐惧与忌惮,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在多少个夜不能寐的黑夜里,肆无忌惮的啃食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这些年来,他简直都要怕疯了。
如今谢府就在眼前,这是他揭晓答案的最后一根稻草。
具密探来报,谢渊在自己府中的书房内,修建了一座密室,平日里严防死守,绝不让人进出。
想来他与朝中大臣的那些往来勾结,他想要的那些权力抱负,应当就藏在此处了。
赵悯生抬头看了看头上那明晃晃的谢府二字,这道匾额还是自己刚刚即位那年,亲自写给他的,如今看来已经有些旧了。
谢渊虽然顶着个九千岁的名头,但生活向来节俭,节俭到赵悯生有时都怀疑他是故意自苦,好做样子给自己看罢了。
宅子不大,赵悯生只带了小桂子两个人去,进了门没走几步便到了人的书房,谢渊将密室设计的很隐蔽,若非是赵悯生之前便派人来打探过,一般人是绝对找不到的。
许是谢渊去北境的三年,让这宅子空了太久,才使得这书房有了霉味。
赵悯生皱着眉头撑开了手边的窗子,却忘了外面的风雪正大,窗子一打开,寒风夹着瑞雪猛得吹进来,将谢渊的书房吹的满地纸张。
这使得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虽来此,却没想毁了人的书房,于是赵悯生就又探出身去关。
只是哪想那窗子老旧,稍一推开竟就关不上了,就像他与谢渊一样。
“至于做到如此程度吗?堂堂九千岁,坐拥江山,却不肯花钱换个窗子。”赵悯生回过头去,瞧着一旁的小桂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我就要知道你们督公的老底了,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那密室之中也有你的什么罪证?”
小桂子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欠身,给人行了一礼。
赵悯生瞧着他这木讷的样子,不免嗤笑一声,不愧是谢渊调/教出来的人,一举一动都跟他一个模样。
窗子大敞着,冷风从中吹到室内来,赵悯生不禁将身上的衣袍裹的更紧了些。遥想当年,他母妃自戕以后,赵悯生穿过的第一件大氅就是谢渊的,有些薄,上面还带着谢渊身上那股香的过分的味道。
那件大氅他虽然很不喜欢,但却还是一直留到了现在,不得不承认,自母妃死后谢渊是唯一一个会关心他冷暖的人。
想到这里,赵悯生有些倔强的别过头去,偷偷红了眼眶。
他没让小桂子跟着,而是吸了吸鼻子,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密室,那里面没有窗子,暗的很。
赵悯生手忙脚乱的燃上一支蜡烛,却在重获光明的时候,不经意的打翻了桌上的一摞画像,纸张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画的却全都是一个人。
从开始时所画的喝茶,下棋,读书写字,到后面只剩下单一的背影,这些画像的笔触,赵悯生很熟悉,画中的人就更熟悉了。
赵悯生从来都不知道,谢渊究竟是什么时候,以怎么样的心情,偷偷的画了这么多自己。
将这些画一一拾起放好,赵悯生又在手边发现了一个小箱子,金丝楠木刻着精巧的花纹,谢渊平日里过的节俭,在谢府很少能看见这么精细的东西。
赵悯生小心翼翼的将那箱子打开,里面的物品不多,却一应摆放的整整齐齐,有他少不经事时生气摔断的毛笔,几年前用旧的香囊,写坏以后丢掉的字帖。
除此之外,便是一叠被整齐排列着的平安符,瞧着样子应当是在京郊的青石寺中求来的,那寺里香火很旺,每年都有很多百姓前去求签,谢渊会去也并不意外,只是赵悯生从来都没想过,谢渊会是个信这种事的人。
赵悯生轻手轻脚的将那一个个小布包打开,每一个的里面都放着一张小纸条,悯生安康。
笔触由青涩逐渐熟稔,最下面的因为存放的时间太长,纸张已经有些微微泛黄,字迹也不是赵悯生所熟悉的,看上去已经写了有许多年了。
这一屋子的东西,简直就像是谢渊的一个陈列馆,赵悯生看着看着,整个人忽然便有些颓了,视线一模糊,他便整个人捧着箱子跌坐在地上。
小桂子面色平静的站在门外,等着人出来,却猛得听见什么东西被砸到墙上一般,“砰”的一声,而后就是赵悯生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咒骂。
“谢渊!你他妈人都死了还不肯放过我!谢渊你王八蛋!”
自那以后,赵悯生就病了,没日没夜的发烧,病的起不来床,太医过来换了几次药方都不见好转,小桂子守在人身旁,听人昏睡之中所说的话,不是要水,就是谢渊。
赵悯生真的垮了,从心里垮的。
赵悯生从前一直不知道,谢渊这么做到底是在图谋什么,处处猜忌,处处忌惮,他防着谢渊防了那么多年,如今回头再看,只觉满目荒唐。
直到小年夜,赵悯生都是一直在榻上昏睡着度过的,睡梦之中,他好像恍然间又回到了从前。
十岁时,他的舅舅李念将军,因在驻守西境之时,受奸人所惑,未曾请旨便擅自跨过了逐阴河,而被贼人构陷,诬其勾结西陵,舒贵妃为其求情不允,于宫内自戕,李家获罪,整个大楚最威风的将门,自此倾覆。
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被人遗落在深宫之中的一枚弃子,受人欺辱,艰难苟活,直到他长到十七岁。按理来说,皇子成年都要由皇帝亲自指派一位老师,放到赵悯生这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的老师,是个宦官。
开始时他不满自己要拜一个宦官为师,对人百般刁难,可谢渊从不在意,他能文会武,又对他这个毛头小子有着足够的耐心,赵悯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段时间,他们亦师亦友,下棋喝茶,谢渊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帝王,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其铺路。
只可惜,赵悯生从未信过他,或者说自从他母妃死后,赵悯生就从未真正的相信过任何人。
——
今夜便是小年夜,经过了着么多时日,赵悯生的烧终于是退下来些,外面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可赵悯生躺在榻上却听见了一片打杀声。
这么多天,赵悯生病着,朝中的一应事务都是丞相一人打理的,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除掉谢渊以后,不用多时便是丞相,可事到如今赵悯生已无力安排,想来他也是等不及了。
赵悯生正烧的糊涂,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太监,站在自己的榻前,以短刀迎敌,焦急的冲着自己呼喊。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烧了那么多日的赵悯生,居然在此时“腾”的一下就从榻上站起来了,取了身旁的宝剑朝着人就冲了过去。
“谢渊!”
前方的小太监应声回头,露出的却不是赵悯生心心念念的那一张脸。
“原来是小桂子。”
这话一说完,赵悯生便又在人眼前直挺挺的晕了过去,小桂子腹背受敌,应接不暇,匆忙之中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谢渊,你为什么不回来。”
丞相逼宫,魏延虽最终带兵将人拿下,却也是为时已晚,等他赶到寝殿的时候,赵悯生已经躺在了血泊里,反倒是小桂子,虽说受了些伤,但还依旧喘着气。
照他所说,赵悯生是在倒下后,自己抹了脖子的,可魏延实在想不通,他为了江山为了权力,不惜逼死谢渊,如今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许连赵悯生他自己,都未必能想的通,他只知道,如果再重来一世,他说什么也不要谢渊死。
——
清晨,谢府。
谢渊躺在床上,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梦着些从前的事情。
那是他十六岁时的事情了,那时他刚出暗庭,靠着巴结领头太监,被人安排进马厩里打杂,常因为罪奴的出身,被那些小太监们欺负。
倒夜香,洗恭桶,趴在地上给人当狗骑,被人用尿过的泥糊在脸上,抹进嘴里,那个时候这世上所有不堪的事情,谢渊他仿佛都经历过。
像他这样的,在那里被统称为狗太监,大太监们像使唤狗一样使唤他们,在那样的地方里呆久了,就连谢渊自己都几乎快忘了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直到赵悯生出现在他眼前,十岁的他整个人穿着谢渊从未见过的料子,好看的简直活像个小神仙,他从门口蹦跳着进来,嚷着要给兄长挑一匹最好的马过生辰。
所有的太监瞧见了他,都一窝蜂的围上去,只有谢渊顶着满身的马粪,卑微的缩在一旁的角落里。
那个时候在谢渊的眼里,赵悯生和他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可年仅十岁的赵治,却明显不这么觉得。
“喂,你叫什么。”
“谢渊。”
小小的皇子从那一堆腌臜的太监中,挤出身来,递给谢渊一块带着花香的手帕。自那以后,赵悯生这三个字,仿佛就成了谢渊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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