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逆鳞(下)

    除了库洛洛,最不希望看到莉迪亚受伤的也许就是飞坦,玛奇心想。如果说库洛洛对莉迪亚是没什么章法(这简直最不库洛洛)的溺爱,那么飞坦对莉迪亚就是过度的保护,同样也很不飞坦。

    比起保护,他们显然更擅长伤害,所以不得不说有时候做的很糟糕。

    但小心翼翼地保护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习惯,而习惯是最难改变的。一开始只是因为她珍贵的能力和身体的脆弱,但渐渐地后来……谁知道为什么。

    不过要玛奇说,飞坦比库洛洛还好点儿——

    至少,要是莉迪亚死了,他不会像库洛洛那么难过,要是库洛洛死了,他也不会像莉迪亚那么难过。

    但是他们三个又确实很要好,让别人插不进去的那种要好。

    从这个角度想,飞坦倒是更聪明一点。

    “你看什么?”

    察觉到玛奇的打量,飞坦瞥过来冷冷的眼神。

    “没什么。”

    玛奇同样冷淡的回答。

    虽然很早就认识了,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但她和飞坦的关系确实说不上亲近。谁让他们就是这样的人,玛奇想,就像玛莎有一次气急了说的那样,冷心冷肺。

    冷心冷肺的飞坦和玛奇,一直维持着这样冷心冷肺的关系,旅团的其他人也一样。他们觉得这样才正常,才舒服。

    他们可以把后背交给认定的同伴,但也仅此而已了。生死之交、过命兄弟之类的,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可能已经很难得,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相比之下,像库洛洛和莉迪亚的那样才不正常,才危险。

    你看他们现在就尝到苦果了。

    库洛洛就坐在莉迪亚的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

    因为原来的房间被她吐得乱七八糟,库洛洛把她抱到了隔壁女主人的卧室。他熟练地把她的头摆到枕头上,擦了擦脸,让她睡得舒舒服服,但心里却盼望着她快点醒来。

    他一贯是很沉得住气的,从小就是,简直太过隐忍了一些,但现在却觉得一刻都等不了了,恨不得上去把她摇醒——哪怕不能说说话,也至少看看她灵动鲜活的眼睛。

    他需要知道她还活着……还属于他。

    莉迪亚在一个小时以后醒来。

    她当然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库洛洛。她已经不太记得之前被催吐又喝下解药的事了,记忆一片混乱,又掺杂着太多痛苦,库洛洛看着她先是有些迷茫,继而立刻露出难受的神色。

    莉迪亚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整张脸“唰”地苍白下去,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

    “没事啊,会好的。”他适时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安抚她。

    莉迪亚黑色的眸子闪动,是库洛洛期待的那样光灿如星,不过神色却满是恐惧和痛苦。她这才回忆起之前的事,命悬一线的恐惧和那种不知名毒|药带给她的痛苦。

    从口腔、喉咙到食管和胃,上下灼烧成一片,火辣辣地疼。她觉得自己仿佛喝下了一瓶浓硫酸,躺在那里像只被虐待了的猫,又茫然又抗拒,无辜而可怜。

    “我知道疼,”库洛洛读着她的口型,坐在床边低头道,“你忍一忍,慢慢会好的,嗯?已经没事了。”

    莉迪亚的眼眶有些红,但她之前吐到脱水,所以也没有眼泪,只是很乖地躺在枕头里睁着眼睛看他——她几乎要习惯时不时当哑巴的日子了,算是熟练工种,所以一双眼睛练就的像是会代她说话一样。

    库洛洛对上她的眼睛,就了然地俯下身去抱住她,埋首她耳边道:“好了,我在这里。”

    与之相应的,库洛洛的话就比平时多了。哪怕莉迪亚不能发出半个音回应,他也可以一直说下去,用这种办法安抚自己她还在这里。

    莉迪亚伸起胳膊向上抱住他,这动作让她有点累。库洛洛就自然地躺下去,搂着她侧过身,把软绵绵的莉迪亚整个搂进怀里。

    她那么乖,又可怜又安静,库洛洛的心这才陡然安定下来。

    他伸过头去亲吻她,细碎地吻落在额头、眉间、眼睛、鼻梁、脸颊和嘴唇上,呼吸交融而不间断,把他的担忧、恐惧、眷恋和亲昵都传递过去。

    莉迪亚开始还睁着眼睛,被亲到眼皮上的时候就只好闭上,耳边听到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莉迪亚,莉迪亚……”一声又一声,温热而轻柔的吻像雨点和花瓣落在脸上。

    库洛洛很少有情绪这么外露的时候,或者说几乎没有过。于是莉迪亚知道这次她真的吓到他了,也由此才知道自己当时的危险。

    被他的气息笼罩住,她几乎觉得没那么疼了,因为心疼得厉害。她更用力的抱住他,张了嘴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

    库洛洛咬住了她张开的下嘴唇。莉迪亚一惊,他像粘人的小狗那样轻轻咬着她的嘴唇厮磨,反反复复,像是对这个动作乐此不疲,甚至还蠢蠢欲动,想向更深处探索……

    还不够,还不够,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莉迪亚有点慌了,她用力推他,气息一急,库洛洛就嗅到了从她嘴里传来的血腥气——从她的口腔里向下,全都是灼伤一片。他陡然清醒,理智回笼,放开了她。

    莉迪亚难受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些呆呆的。

    她的脸上带着拼命呕吐之后浮起的很多充血细小的红点,脸色也很糟糕,看起来没有平时一半好看,但库洛洛却觉得她漂亮极了,在他眼里好像会发光一样,又想捧在手心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他又抱着她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不要难受,快点好起来,莉迪亚。”几乎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莉迪亚被他折腾得烦死了,两个人耳鬓厮磨,是她最熟悉的怀抱和气息,于是心里也安定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真的好疼啊,像是从里而外的被火在烧,尤其是喉咙那里,还要加上被库洛洛催吐搞出来的外伤,每一次呼吸和无意识的吞咽都是煎熬。她闭着眼睛恨不得自己立刻晕过去,连气息也微弱下去,库洛洛却还在旁边絮叨个不停。

    莉迪亚突然生气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倒霉很委屈,于是愈发生气,用力推他的肩膀,连推带踹,直到把库洛洛赶到一边,才用力拍着被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她也只能用表情和动作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了。

    库洛洛看着她生动的样子却笑了。

    莉迪亚拿脚踹他,因为库洛洛挪的有点远,所以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牵动伤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库洛洛赶紧扶住她,或者说把她按回到平躺的姿势,莉迪亚张口无言,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出于本能的求救和发泄,指甲抠进他的皮肤,几乎剜下肉来。

    库洛洛倒不在意这点小伤。他忙着把莉迪亚安抚下来,哄着她躺回到枕头上气息渐渐平缓,却又皱着眉露出病人专属的那种烦躁和忍耐,眼睛盈着点欲滴的水润。

    库洛洛的耐心早被莉迪亚用十年的水磨工夫一点一点磨出来了,不过他过了最开始的平复期,就有余力把心思从莉迪亚身上腾出一点放到别的地方,于是神色也逐渐沉静下来。

    “你没事就好,”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道,莉迪亚眉毛一扬,他又道:“很快会没事的。”莉迪亚沉默下去,库洛洛摸了摸她的眉宇,用那副越来越令人不能违逆的沉静面孔道:“你乖乖的,我等会回来。”

    莉迪亚在他的抚摸里温顺下去。

    他们一贯是这样的,库洛洛轻松又孩子气的时候,莉迪亚就蹬鼻子上脸的娇纵难搞,库洛洛沉下脸来的时候,她又很快的温顺可怜起来,让人拿她没辙。总之两个人各有两幅面孔,时时相互对应,谁也奈何不了谁。

    十年的时间,就算是两块浑身棱角的顽石凑在一起,也彼此磨合得光滑了。

    库洛洛抿了抿嘴,站起来准备出门。莉迪亚既然醒来了,他就觉得她不再需要更多的看护——吃了这么大的亏,她自然会提高警惕。她娇弱一点,又不是真的离不开人……

    莉迪亚在后面拍被子的声音。

    库洛洛回头,就看到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神色有点娇纵的凶,却又楚楚可怜。

    他只好坐回床边,抚着她的头发让她闭上眼睛,半是叹气地道:“你睡吧,我在这里。”

    等莉迪亚真的睡着了,库洛洛却又走不开了。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觉得还是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比较安心。

    太阳一格一格地沿着窗户爬落,库洛洛就这么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她睡了一个下午,顺便思考之后的事。

    太阳落山的时候,莉迪亚醒来,她看到库洛洛还在这里,顿时显得有些高兴。库洛洛拿了杯水给她喝,她盯着杯子露出抗拒的神色,不过在他的注视里还是乖乖地喝下去了,脸上五官皱成一团。

    真疼啊!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玛奇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碗,走到床边递给库洛洛:“这是晚饭,窝金去外面找的。”

    碗里是一碗乳黄色的浆糊。“我们能找到最好吞咽的食物了。医生临走之前留下点药,我已经倒进去了。”

    库洛洛接过碗,问玛奇:“玛奇,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六岁,在我家。”玛奇回答。

    “谢谢。”库洛洛对她点了点头,玛奇看了眼莉迪亚,见她坐在那儿眼神灵活挺有生气的,就转身出去了。

    库洛洛转身对上莉迪亚探究和询问的眼神,乌溜溜的带着点活泼,没有给她解答疑惑,照例先自己尝了尝那碗米糊糊,然后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吃饭。”

    莉迪亚把碗接过去,自己慢吞吞、艰难地咽了一勺下去。算起来她一天没说话了,现在憋得有点难受,就把勺子放回碗里,腾出手来去拽他的袖子。

    库洛洛会意,让她继续吃,开始不急不缓地说话:“你喝的那种毒|药叫海尔梭斯,是流星街很常见的烈性毒|药,特点是易溶于水,溶于水后闻起来有些轻微的酸味,发作很快,具有强腐蚀性,只要几克就足以把一个人的内脏全部腐蚀……”

    他顺便把那些莉迪亚应该知道、却偏偏不知道的知识多说了些,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只好留待以后慢慢补课。

    中间看她拖拖拉拉不肯吃东西,因为嗓子里面的伤还没好,她怕疼得厉害,半天不肯喝下去一勺,库洛洛只好把碗接过来,一勺接着一勺地送到她嘴边,逼着她喝下去。莉迪亚很乖地张嘴,只是喝着喝着眼圈就红了。

    才给她喝了水就这样,眼泪都是水做的。

    我的嗓子还能好么?好不容易喝完了晚饭,她拉着他的手写道。

    库洛洛顿了顿,拇指碾着她的掌心,“会好的。也许晚一点,但是会好的……我保证。”

    于是莉迪亚就知道,也许是真的好不了的。她垂下眼睛,脸色黯了黯,却没说什么。

    库洛洛再次拥抱她,“还有我在,别害怕。”

    莉迪亚很安静。她也不得不安静。库洛洛以前有时候很烦她叽叽喳喳的吵闹,不过现在却忽然痛恨起这样的安静。

    莉迪亚忽然在他肩头笑了。他诧异地看她,却见她眼睛亮闪闪,像水光又像是星光,然后拉过他的手写到: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出事都在嗓子……

    库洛洛心道,谁让你的能力那样显眼呢?他眼看着莉迪亚笔画越写越拖拉,嘴角垂下去,弯起来的眼角也悲伤地拉平,到底还是不能不在意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让她等会儿,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很快又回来,把手上的刀递给她。

    莉迪亚接过刀,摩挲过镶嵌满冰凉宝石的刀鞘,又拉开一截,露出里面澄明如水沁着寒意的刀刃——是她的满天星。她握了握刀柄,仿佛借由掌心的冰冷坚硬得到一些力量,然后就随手把刀放在了枕边。

    说起来她都想不起之前把刀放在了哪里,有言灵的时候,想要了张口就来,从现在起要记得时时带在身边了。

    满天星可以斩断任何她想斩断的东西,这样一想,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莉迪亚就带了点笑盈盈,对着库洛洛伸出两只手来,要他抱。

    库洛洛心里记着别的事,只搓了搓她的脸道:“我出去有事,你乖乖的在这里。”

    库洛洛到了楼下,餐厅亮着灯,其他人都聚集在那里,等他。

    “没事了?”飞坦问。他当然指的是莉迪亚。

    库洛洛颔首,拉开椅子坐下。

    气氛沉默了一瞬,信长突然开口道:“她这样不行。”他看向库洛洛,“库洛洛,莉迪亚不是用刀吗?明天开始让她和我学。”

    “谢谢。”

    信长道:“有莉迪亚在的生活方便得多了,我希望她活得长一点。”

    “她嗓子坏了。”玛奇冷冷地提醒,目光有些不善。

    “……那也没什么。”信长一愣,他倒忘了这茬,看着库洛洛又重复道,“那也没什么。”

    库洛洛没说话。

    窝金看向他:“这倒有些棘手了。如果有要杀的人,你列个单子给我。”

    “我正在整理。”侠客举手,“顺便说,如果还要住下去,我得尽快给房子接根网线。”

    富兰克林问库洛洛:“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我们该做什么?”

    库洛洛屈指敲了下厚实的栗木桌子,“要是没办法,我们就只好搬走了。”

    其他人都不信这是库洛洛的选择,他们相互看了看。

    库洛洛接着道:“在走之前,我们把这房子毁了。”

    此言一出,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都觉得身边的温度陡然下降了些。

    “我不知道之前为什么没人这么做,”库洛洛似笑非笑,灯下的黑眸很凉,“把这里推平了,再建新的房子或是索性闲置。”

    “可能是没必要吧,”侠客道,“之前住进来的人都死光了,剩下的也都逃得远远的,没人想要报复。白夜盟大概也懒得管。”

    “说起来,”窝金若有所思道,“我们之前烧那几根骨头的时候,听到了凄厉的惨叫。”

    库洛洛显得很漠然,“我更想直接毁掉她最在意的东西。”

    这房子是最后的珍视了,是吗?

    没人问他干嘛非得和一个被困在这里的死鬼较劲。库洛洛就差点被毁掉最在意的东西,他非得千百倍的报复回去不可。

    他们索性又闲闲地说了几句之后的安排,直到库洛洛拉开椅子站起来:“我要上去了,都散了吧。”

    飞坦他们表示还要再玩会儿,谁让之后又不知要风餐露宿到何时,新的房子可不好找。

    库洛洛独自上了楼,经过黑着灯的二楼,三楼的起居室倒是亮着灯,莉迪亚正从他的书房走出来,看到他眼前一亮。

    她应该是在寻找他,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睡裙,脸上露出惊喜又依赖的神色,无声的张了张嘴,跑过来扑到他怀里,轻快得像投林的小鸟。

    库洛洛展臂接住她,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亲密无间。

    陡然间杀气触动神经,他另一只手猛地探出,隔在他们两人之间,恰好攥住一把捅向他下腹的匕首。

    莉迪亚手上的匕首只触到库洛洛衬衫的布料。她惊慌抬头,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五官痛苦扭曲,舌尖因为窒息而探出来——

    库洛洛揽着她肩膀的手只轻轻一转,就很顺手地,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抓到你了。”

    他们还保持着亲昵的姿势,库洛洛轻笑道,看着她的眼中却殊无笑意,暗沉如海,冷如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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