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逆鳞(上)

    库洛洛最先发现不对。

    他听到楼上传来一声玻璃杯落地破碎的轻响。莉迪亚在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点努力,她把落在床上的水杯挥到了地上。

    在听到那声碎响的同时,库洛洛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和警觉——那是很多次生死战斗中培养出来的,对危机本能的敏感。

    他猛地弹起来冲上楼,在不到两秒的时间里踹开卧室的门,撞入眼帘的是倒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莉迪亚,还有嘴里喷出来的刺眼猩红。

    库洛洛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以为自己会慌张一瞬,但实际上他空前的冷静和清醒。也只有冷静和清醒能够救他。

    一把捞起莉迪亚,先摸她的颈侧,还有微弱的跳动。然后检查眼睑和口鼻,喉咙有明显的灼烧痕迹。他当然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碎在地上的水杯,瞬息间心中有了判断——

    海尔梭斯,流星街最常见的烈性毒|药之一,溶于水……见效快。

    “飞坦,去白塔把医生带来。”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第二个冲上来的飞坦。

    从白塔找来最近的医生也需要二十几分钟,按照海尔梭斯一般的效果,肯定是来不及的。但是……库洛洛把手按在莉迪亚虽然微弱,但还在急速跳动的胸膛上,没有放弃希望。

    他的眼神很沉,手很稳,一把掀开被子把人拉出来翻个个儿,让莉迪亚面朝下探到床外,拨开她碍事的黑发,一手固定一手探进她的喉咙,催吐。

    一开始吐出来的只有血水。

    海尔梭斯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而且特别在于它会在进入人体内部的三到五秒之后生效,一旦不小心喝下去的话,五脏六腑会在短时间内被腐蚀成一滩碎肉,死状痛苦不堪。

    但是库洛洛像摆弄一个没有知觉的布娃娃那样,不顾莉迪亚痛苦的抽搐,强硬地按着她催吐了几回,发现除了颜色在逐渐变浅的血水以外,呕吐物里只有很少量的内脏碎片——说明她的胃和肠道这些最先接触到剧毒的内脏还没有被腐蚀的很严重。

    几次之后,虽然还没有恢复清醒,但莉迪亚的身体已经有了自救的本能,几乎不用库洛洛再去强迫,她开始自己拼命的呕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很快她就连酸水也吐不出来了,再呕出的就只有一滩滩浓稠的鲜血,背脊不停抽搐。

    “给我牛奶。”库洛洛头也不抬地对闻讯赶来、围在门口的同伴道。

    玛奇把打开的牛奶递给他,库洛洛接过,自己先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小口,玛奇和派克失声叫道:“库洛洛!”

    他试过牛奶没问题——放在床头的清水原本也应该没问题,那确实是他在早上倒给莉迪亚的——直接掐开莉迪亚的嘴,拿着大包装纸盒把里面的牛奶倒进去。

    莉迪亚被呛得咳起来,他倾倒的动作却纹丝不动。

    比起被呛死,她更要避免的是在医生赶来之前被毒死。

    莉迪亚被灌了牛奶,似乎稍微好受了点,趴在床边继续呕吐起来,眼睛半睁半闭。

    “事情解决之前,不要吃这里的任何东西。”库洛洛不错目地看着莉迪亚,叮嘱站在门边的旅团成员,同时一连串的命令:“窝金信长,去井里把妹妹的尸体挖出来,不要漏掉任何碎片。侠客,相关情报在我书房的抽屉里。富兰克林警戒。派克,给我更多的牛奶和清水。”

    所有人没有废话,立刻分头开始行动。

    玛奇问:“库洛洛,我呢?”

    库洛洛道:“过来扶住她。”

    玛奇不顾地上的狼藉,走到床边撑住莉迪亚失力的肩膀。她以为库洛洛要发动什么能力,却见他只是拿起所剩不多的牛奶,再一次残忍地硬灌进莉迪亚的喉咙,逼迫她吐出来更多。

    莉迪亚看起来痛苦极了,她胡乱地挣扎着,闭着眼睛,似乎想叫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于是神色愈发痛苦。

    “我知道疼。会好的。”库洛洛把空了的牛奶盒扔开,腾出来的手抚摸她的头发和背脊,口吻坚定:“接着吐。”

    飞坦拿出他最快的速度,在将将超过二十分钟的时候,拎着医生赶回来。

    医生常驻白塔,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现在却被飞坦死猪一样拎在手上,被一路飞奔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他被放下来,把歪掉的眼镜扶正,也不废话,先走到床边查看病人的情况。

    “海尔梭斯?”踩着满地的呕吐物,医生只看了一眼莉迪亚,就皱眉下了结论:“你们以前没见过这种毒|药?没救了。”

    语气带着些不满,仿佛抱怨何必为了个死人火急火燎地把他劫持过来。

    站在卧室里的飞坦和玛奇顿时杀气冲天。

    库洛洛却很冷静,看着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抚过莉迪亚痛苦抽搐的背脊,虽然受了大折磨,但毕竟还是生命的鲜活,“还有救。”

    医生一愣:“二十分钟?”

    海尔梭斯向来以用量小、见效快、发作痛苦和死亡率高著称,而且极为廉价易得,因此一直属于流星街最常见的几种暗杀手段,一旦中招,除非身边常备现成的解药,否则救活的概率几乎没有。

    他立刻毫不客气地拨开库洛洛,站到离莉迪亚最近的位置,一手托起她的头,一手掰开喉咙用力向里看,然后又掀了掀她的眼皮、按了按她的颈动脉,喃喃:“奇怪,不知道怎么捡了一条命……”

    在对面扶着莉迪亚的玛奇冰刀一样的瞪视下,他抬头,当机立断道:“把我的药箱拿来。”

    飞坦抢人的时候不忘带上医生的医药箱,此时医生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灰色的细颗粒粉末,递给库洛洛道:“去把这个按照一比二十的比例溶解,然后给她灌下去。”

    库洛洛接过,又被飞坦拿走出去了,医生转头拿出窥镜,伸进去再次查看莉迪亚的喉咙。

    玛奇问:“那是什么?”

    医生随口道:“海尔梭斯的中和剂,我自己配着玩的,不过我也没试过,毕竟海尔梭斯发作快,一般等配出解药来人都死透了。”

    玛奇皱眉道:“那你能保证有效?”

    医生满不在乎的语气:“都说了没试过。看她命大不大了。”他把探入过莉迪亚喉咙的窥镜拔|出来随手丢掉,又道:“喉咙烧得很厉害,就算救回来,嗓子也毁了。”

    玛奇脸色一变。

    医生不知道莉迪亚的能力,他回头看向能做主的库洛洛,“老实说吧,这个我治不了,顶多给她开点药,将来能不能说话看运气。那个挟持我的小子在来的路上威胁我半天,不过治不了就是治不了,你看着办吧!”

    库洛洛神色不动,他只点了下头,然后就一直看着莉迪亚。嗓子要是坏了,莉迪亚醒来一定会很难过,但是库洛洛却没那么在乎——他现在只要她活着就可以。

    最危险的时候过去,后怕升起来,库洛洛的脑子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冷静,他面色平静,但心里却愤怒到了极点。

    飞坦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杯浑浊的清水。他交给库洛洛,道:“派克从外面找的水。”

    库洛洛不假手医生,亲自把那杯解药给莉迪亚灌了进去。喝进去以后,莉迪亚几乎是立刻好受了一些,眉心略微舒展。

    “接下来就是等着了。”医生在旁边道,“不过看上去问题不大。”他说着蹲下去捡起了那个碎在地上的水杯,低头闻了闻:“这就是装毒|药的杯子?”

    库洛洛问:“你能看出什么?”

    “等我化验一下。”医生道,说着从他那个百宝囊一样装满瓶瓶罐罐的医药箱里取出滴管,滴了两滴橙黄色的不知名液体在玻璃杯壁上,又拿试纸擦掉看了又看,最后抬起头,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失望又像是哭笑不得。

    “是海尔梭斯没错,不过放太久过期了。”

    “你说什么?”飞坦忍不住道。

    “我说,”医生丢下玻璃杯站起来,语气挖苦:“不知道是哪个蠢货下的毒,简直穷酸至极,连海尔梭斯都弄不起,只搞了个不知道搁了多久的过期货来!我就说喝了海尔梭斯不可能撑这么久,这丫头命真大!”

    “……”飞坦沉默半晌,吐出一句:“她一向运气好。”

    这话里带着多少后怕和庆幸,只有同样在这里的库洛洛和玛奇知道。

    库洛洛忍不住抬手理顺了莉迪亚被冷汗湿透黏在脸上的黑发,轻轻又来回地抚摸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得像手下是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得承认自己真的很害怕,如果不贴着她温热的肌肤,大概指尖会不受控制的发抖。

    从来没、不、是再一次更深的意识到,不能失去的,这个人的分量。

    “库洛洛,”侠客抱着一大摞打印纸,站在门前,“莉迪亚没事了吗?”

    他看了看屋里和缓下来的氛围,松了口气,举起手上的一份文件:“我有点想法,你要来听听吗?”

    让玛奇和飞坦留在房间里,一面照顾莉迪亚,一面看着医生,库洛洛起身和侠客出去。

    就在卧室外面的小起居室,侠客把那些库洛洛从白夜盟要来的、关于这栋房子之前的情报摊了一桌子,白色的打印纸上勾画出了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所以就是这样。”侠客指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情报,云山雾罩地说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给出准确的判断。

    库洛洛却已经了然点头:“我明白了。”

    因为还有害了莉迪亚的东西潜伏在这栋房子里,可能就在他们身边偷听,所以他们不可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一切推理和猜测都只可意会。

    侠客看着库洛洛:“你早就知道了?”

    “有些以前没有注意的,刚刚也想明白了。”库洛洛说着,侧头看了眼莉迪亚在的房间,把手上的文件扔回到桌上,站起来:“这事要尽快解决。”

    侠客自下而上看着他暗沉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眸,背后忽然发冷。

    库洛洛显然被戳痛了逆鳞。

    不过他越是生气,看起来就越是平静,在窝金和信长从后院传来喊声,说他们挖出了妹妹的尸骨时,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边上,俯视地上那一把剩余无几的黑色枯骨。

    黑色是骸骨上残挂的淤泥,这最初一户主人家的妹妹死了也有几十年了,当年这还是一口水井,她是淹死的。

    窝金和信长一人拿着铲子,一人拿着铁锹,杵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也不在乎自己一身的污泥。做这个任务对他们来说简直太过轻松了,垃圾堆里长大的人也无所谓什么脏不脏,只不过看着库洛洛垂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怵。

    库洛洛盯着那几根细伶伶的枯骨,脑子里乱纷纷呼啸着转过很多念头。他看的书太杂,莉迪亚用能力要来的书更是百无禁忌,依稀知道有一些特殊的阵法用特定的材料画出来,可以借由骸骨找到原身的灵魂,然后做遍恶毒之事。

    不过那样的阵法他一时半会儿还画不出来,他也没那个耐心再去钻研。之前和侠客的交流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想,于是心里的计划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他决定还是用自己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烧了吧。”他最后轻描淡写道。

    “烧了?”窝金有些惊讶——库洛洛一副要憋大招的样子,就这么简单?

    旁边的侠客已经转身道:“我去叫飞坦下来。”

    “不用,”库洛洛淡淡地制止他,“就点火慢慢烧。”看着窝金和信长,他道,“交给你们了,烧到细灰为止。侠客你看着。”说着转身上了楼,去看莉迪亚。

    窝金信长和侠客面面相觑,忽而又同时耸了耸肩膀。

    库洛洛说什么……就是什么喽?

    莉迪亚差点死了,他肯定被吓得不轻,他们还是顺着他的心意来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库洛洛回到房间,莉迪亚还没醒,医生百无聊赖呆在旁边,玛奇和飞坦各踞一角。

    看到他进来,玛奇担心地看了他两眼,一言不发地出去了,飞坦在临走前还用凶巴巴的眼神一并带走了医生。

    他们默认库洛洛需要自己待一会儿。

    作为最早的同伴,飞坦和玛奇知道莉迪亚之前也有过一次差点死掉的经历。那时候飞坦和他们失散了,再见时莉迪亚已经生龙活虎,玛奇倒还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一身血的库洛洛抱着同样一身血的莉迪亚闯进她们家,用一身毫不掩饰的杀气威胁玛莎带他去找流莺街里的医生。后来玛奇才知道他们正处在最应该掩饰行踪的逃亡中,当时她简直恨死库洛洛的嚣张了,尤其他强撑着还要拿出契约,逼迫玛莎保证一定会救助他们——要不是实力不如人,玛奇真想扑上去和他拼命。

    不过虽然那个晚上紧张又混乱,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玛奇却还记得,玛莎对那个死神一样闯进来的危险家伙说了好几遍“别害怕”。她总是这么不分对象地乱发温柔,玛奇当时抱怨地想。她看着那个库洛洛难看的脸色——他自己就受了很重的伤,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那时肩膀中箭奄奄一息的莉迪亚,像快被逼到绝境的凶兽——那副架势分明在说,要不是他实在支撑不住,玛莎想抱莉迪亚去医院的时候,他绝不会让她碰她一根手指……玛奇心里觉得,他那才不是害怕。

    只不过要是她死了,他大概会很难过……比死了还难过。

    后来玛奇想,也许就是那一天晚上她没有跑去隔壁向阿雉求救——她有这个机会的——这个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

    不过她没后悔。她喜欢莉迪亚。然后,玛奇没和任何人说过,她也很崇拜库洛洛,觉得他无所不能,仿佛跟随着这个人,就能坚定地一直走下去,到任何地方。

    不过有时候,她又很羡慕库洛洛,因为玛莎死了,但莉迪亚还活着。

    但偶尔,她又会因此同情他,因为很显然,人总是会死的。而那个日子越晚来一天,库洛洛就越爱莉迪亚一天,到时候就会越痛苦。

    至少就玛奇目前为止的观察,显然是这样的。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只不过是玛奇觉得库洛洛还有救,但莉迪亚已经无可救药了。离开了库洛洛,她大概会死的吧?

    “喂,我能走了吗?”

    他们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对面就是餐厅,玛奇听到那个被抢来的医生没好气儿地问飞坦。

    “你还没看她的嗓子。”飞坦淡淡地提醒。

    “都说了那个我治不了!”医生愤愤地,“我把药名留下,你们自己去搞,这样总行了吧?快放我回去,我也是有工作的!”

    “等让你走的时候你才能走。”飞坦看都不看他,用他惯常的那种又冷漠又懒散的口吻道,显得不容置疑。

    医生气不过,又打不过,只好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碰”地一声放下医药箱:“我要喝水!”

    飞坦不耐地“啧”了一声,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水,又看向斜靠在厨房门边的派克。

    后者点头:“我一直看着。”

    于是飞坦粗暴地把桌上的水壶推到医生面前。

    医生倒是谨慎,拿过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先是小心地闻闻看看,确定没毒了才喝下去。

    “海尔梭斯闻起来会有点轻微的酸味,这个你们知道吧?”他边喝水边道。

    飞坦的脸黑了黑,“不用你提醒。”

    这屋子里大概只有莉迪亚不知道。她连海尔梭斯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他们过度的保护已经变成了对她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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