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等。”
正在我就要斩断铁栏冲出去的时候,同一间牢房的老神棍出声阻止了我。
“干嘛?”我抱着狐狸,不耐地回头。
“我在这里十八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外人来到这里,说要救所有人出去。”苍老的声音压得颇低,不愿被外面的人听见,又阴森地笑了两声,“你不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吗?”
不想知道。我习惯性地想这样说,却又顿住——的确,这个女人神神秘秘地出现在三区地下基地,被我们发现也不离开,现在又目的明确地出现在这里说要救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蓄谋已久。
“你知道什么?”我问,说着向靠在墙角的老神棍走了过去。
老神棍还没答,外面因为黑樱的话而出现的短暂沉默被打破,引起轩然大波——
“救我们出去?!”
周围牢房里的几个人纷纷骚动起来。在那个女人失控的尖叫里,对面牢房里一个男人气势深沉地问:“你是谁?”
“在下黑樱。”跃动的火光里,黑衣美人单手抱肘,眉目间静好如画,“听说流星街议会在三区设有监牢,秘密囚禁了很多人,我特地来救各位出去。”
“呵!”另个声音偏中性的男人尖锐嘲道,“你背后的势力是谁?”
“流星街二区,黑龙会。”黑樱平静坦荡。
黑龙会……明明已经在上一个夏天的灾难里,覆灭了呀?
我靠在这间牢房的墙壁阴影里听他们说话,心中有些旧的疑窦明了,又有新的疑窦生出。
真有意思,我想着,耐下性子旁观眼前的局势。
“黑龙会?”男人发出疑问。
“没听说过。估计是新冒出来的势力。”另一个声音粗粝的男人回答。
“我们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最先问黑樱是谁的男人道,听起来是个有注意的,又问:“救我们出去,你的条件?”
中性嗓音的男人发出一声嗤笑。
到现在为止,二层这一圈十几间牢房里,曾开口说话的有六个人——老神棍,隔壁年纪不大的男孩帕里斯通,中性嗓音、似乎脾气很差的男人,声音很粗、瓮声瓮气的男人,精神不太正常、爱歇斯底里尖叫的女人,以及最后一个很冷静、正在提问的男人。
被问到条件,黑樱毫不犹豫道:“出去以后,每人帮我做三件事。”
“胃口倒不小!”声音粗粝的男人哼道。
“……帮流星街的人做事?呵,那我宁可继续呆在这里。”有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插了进来,很低弱很压抑的男声。
我抱着狐狸往墙上靠了靠,随口问:“你们这里关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也许上百。不过清醒的人不多,不超过二十个。”老神棍低声答。
“喂——你们上面在啰嗦什么?”从一楼传来某人洪亮的喊话,“少废话!是不是老神棍说的时机到了?快点放我们出去!”
“是啊!什么狗屁条件都可以!老子撑不了多久了!”另一个人也喊道。
他们耳朵真灵,二楼这几个人交谈的声音可不大。我想到老神棍说“清醒的不多”,感觉这些在牢房里说话的人都不简单。
“老神棍呢?晕了吗?”一楼先开口的人又喊道。
我看向墙角、身上长着蓝幽幽蘑菇的枯瘦老头,听到外面黑樱轻轻柔柔道:“是神谕者吗?他在哪里?”
神谕者?
“就在我隔壁的这间。”一个清清亮亮、还没变声的男童音道。
——是隔壁的帕里斯通!他给黑樱指路了!
轻而优雅的脚步声逼近。
这下可没法躲了。神谕者显然就是老神棍。
我伸直手臂,想把趴在臂弯里的狐狸扔下去,却被它用爪子勾住袖子,宁可在半空摇晃也不跳下去。我只好单手抱着它,另一只手握刀,离开墙壁站直了身子。
一栏之隔外,露出女人秀丽的脸。她看到我果然吃了一惊,娥眉微蹙:“你……”
“你知道出去的路?”我打断她,清亮亮问。
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别忘了我的目的可不是听他们在这里打机锋谈条件,而是要走出这个迷宫似的鬼地方——找到库洛洛他们!
黑樱下意识地蹙眉又很快舒展,目光温柔地看着我:“别担心,我很快救你出来。”
我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还挟持着白大褂的男人,跨步向前逼近铁栅栏,黑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我们距离不过一臂。
“不用你救。告诉我怎么离开这里、到外面我们进来的地方。”我盯着她的眼睛道。
黑樱有些犹豫。我急躁起来,挥刀便砍,余光见外面黑影一闪,那个护卫她的男人手刀砍晕了白大褂俘虏,身法鬼魅地斜挡在黑樱身前。
满天星削铁如泥,轻而易举削断了面前的铁栏杆。
举步迈出牢房,跟着黑樱的男人想要阻拦,我轻喝一声:“别动!”趁着那男人停滞的间隙,像一缕轻烟从他们身侧飘过,刀尖威胁性地在那男人脖颈前虚划一道,在通往下层的台阶前站定。
这层只有一圈牢房,出口只能在下面。
“你看,我要杀掉你们很简单。”站在安全距离,我对黑樱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比较好。你告诉我出去的路,我自己走。”
横刀在前,我能感觉到周围牢房里好几道目光灼灼地射到我身上。对面美人神色幽幽,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便有些焦躁起来。
想要杀人,我蹙眉想。被抱在臂弯里的狐狸“吱吱”叫了两声,尖嘴张开,用牙齿啃了啃我的衣袖。
我被它一扰乱,又冷静了些。
“雌性六耳沙狐。”对面牢房里,嗓音粗粝的男人突然道,“以人类的情绪为食。”
我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看了眼,又分心给狐狸——黑樱身后的男人骤然发难,向我扑来!
“刀阵!”我脚尖点地,猛地向侧面一躲,同时又急又快地道。
倏倏几道银光落下,那男人落脚点、我之前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的十几把利刃笼罩了直径一米的范围,一把长刀狠狠贯穿了男人的胸背!
我甩手扔了狐狸,扑上去趁机挥刀——男人的头颅飞出,挥洒着鲜血滚了几滚,落到台阶下面。
腥热的血擦着我的头发喷洒,我双手握刀退了几步,深深呼吸。
我站在台阶边上,脚下是没有头颅的男尸,黑樱站在老神棍的牢房门前,我们中间还倒着那个被打晕的白大褂男人。
直到我缓口气冷静下来,侧头,黑樱脸色已变,站在原地不动。
她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早看出来了。
老实说,这样倏然间就出了人命,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周围一圈牢房里鸦雀无声。
耳中只有狐狸的吱吱叫,白毛小狐狸碍于满地血腥不敢靠近,在远处一上一下地跳着脚。我没有细想之前男人说的有关狐狸的话,双眼冷冷地看向黑樱苍白的脸,几秒种后叹了口气:
“这下就不能善了了。”
甩着刀,我朝已经没有威胁的女人走过去,“抱歉,我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对面樱花一样娇艳的唇瓣抖了抖。“所以你乖一点,不要刺激我,嗯?”
“你想怎么样?”她保持冷静问。
我深吸一口气,“离开这里。”握紧刀我盯着她,“你怎么来的这里,我要你带我原路返回。”
黑樱面无表情,但我盯紧她全身,看到她半掩在袖中的双手正紧紧握拳、隐约颤抖。“你帮我救人,我带你离开。”
她的声音还是镇定柔和。
我一扬眉毛,“你和我谈条件?”心中暴戾骤起。
狐狸突然吱吱叫着蹿到我脚边,在小腿上蹭来蹭去,绕着圈地痴缠打转。我不耐地皱眉,冲动想要一脚把它踹开,却在脚都抬起的时候忽然放弃了念头,心中的焦躁像是被人抽空了似的,波涛巨浪被无形的手抚平。
以情绪为食……
“抱着那只狐狸,会让你平静一点。”老神棍苍老的声音从牢房里传来。
沉默两秒,任由脚边的狐狸自个儿折腾,我居然真的突然就不着急了,默默地抬头,心平气和问:“这是怎么回事?”
“六耳沙狐是群居动物,一群雄性中有唯一的雌性。雄性六耳沙狐的耳后有腺体,能放大人类的情绪,而雌性六耳沙狐就以这些情绪为食。”又是那个粗粝的男声道,“雌性六耳沙狐活体是相当珍贵的宠物,因为它能吃掉你多余的情绪,帮助饲主保持冷静。”
我沉默。
……原来这一路上我能保持罕见的冷静和克制,是因为狐狸把我的情绪都吃掉了吗?
低头盯着脚边毛茸茸的瘦小四脚兽几眼,我心中柔软下来,弯腰伸手,吱吱轻盈又乖巧地跳回了我臂弯。
抱着狐狸站起来,我看了眼黑樱,又沉默两秒,道:“介绍一下吧,你们都是谁?”
这话当然是对牢房里的各位所言,话音才落,明显听到很多小黑屋里的呼吸粗重起来。
“你、你要放我们出去?!”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颤抖道。
不自在地歪了下头,“唔,趁我心情好。……如果不麻烦的话。”说着对黑樱笑了一下,这样可以了吧?
黑樱看我的眼神却颇为复杂,没有想象中如愿的喜悦。
“不麻烦。”语气沉稳的男人道,但仍然能从他的气息里感受到那份压抑不住的激动,“你的刀很快,帮我们砍断外面的栏杆,和穿过身体的锁链就可以了。”
说话间,从几个牢房里传出金属锁链被晃动的脆响,那个声音中性又尖刻的男人带着快要喜极而泣的期待颤声道:“昏迷的人不用管他,还醒着的人不多,费不了多少工夫!”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救我们的!”还是个小孩的帕里斯通也道,声音天真又充满喜悦。
我简直要盛情难却了。
小狐狸踩着我的手臂、前爪扒在肩膀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我不知道它吃掉了我多少的情绪,甚至这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极为难得,又显而易见——
我的情绪真的稳定下来了,是我以前在这种处境下不敢想象的、温和而从容。
“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坏人?”
我转念一想又迟疑起来,“你们被关在这里——如果是穷凶极恶的人,放出来恩将仇报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现实吧?就像那个渔夫和魔鬼的故事,现在有求于我当然是千好万好,万一才把人放出来就要报复社会,那我岂不是没处哭去?
况且这么些人,谁知道有没有几个难缠又扭曲的厉害角色……
总不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话一出,牢里的人都无言以对。
“咳咳,你进来,我跟你说。”老神棍干咳连声,有些虚弱地道。
我想了想,走回那间和我颇有缘分的牢房。
“靠近一点。”角落里长蘑菇的老头道,“看见我身上的铁链了吗?一共两根,分别穿过两边的锁骨,砍断就行了。另外,我身上的这些蘑菇……”
他喘了两口气,“这些蘑菇叫致幻菇,无形的孢子被人体吸入后会产生幻觉。这里还能在致幻菇下保持清醒的,咳咳,不超过二十个。”
我脸色微变,想到在废弃实验室里那次突然的回忆——如果不是及时从记忆的漩涡里挣脱,我就被丧尸抓死了!
“致幻菇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也能生存,但如果有充足的养分,它的根系就会深扎、拼命榨取宿主的营养……”老神棍颤巍巍地继续说。
“你说宿主?”我看着他满身覆盖了皮肤的莹蓝蘑菇,心中一警。
“对啊。”老神棍桀桀地笑起来,伸出枯槁的手在肩膀上抓了下——穿过锁骨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轻响,想想就觉得痛不欲生,他却恍若不觉——一簇覆盖在腐朽布料上的蘑菇被揪起来,他发出一声隐忍的抽气,手往前探了探示意我看。
不用他说,我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不寒而栗。那些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蘑菇下面,拉出的白丝足有几十公分,有些地方呈粉红色还沾着血迹,密密麻麻地从蘑菇根部伸长、扎入到血肉皮肤之下。
好像某种寄生的怪物,我看到周围铺天盖地的蓝色荧光,感觉浑身都痒了起来!
老神棍用力一拽,柔韧的白丝被扯断,蘑菇丢到地上。他冷笑道:“要不是这玩意儿会让人不断虚弱,只凭几根铁链子,怎么锁得住这里的念能力者?”
我张张嘴,想他说的也对。
“这些蘑菇不用你管。”老神棍又喘了口气道,“我们身上都长着这玩意儿,吸取人的血肉、精气、念力!用不出念,力气连这铁链子都捏不开,能跟你走出去就不错了,还能做什么?”
“那倒是。”我应和道,又有新的顾虑:“可是这些蘑菇不会传染吧?万一带出去又缠上别人就不好了。”
关键是别缠上我们。
“丫头你可真啰嗦!”老神棍喉咙“荷荷”地叹了口气,“出去拿火烧掉就行了。就算摘了蘑菇,被带走的体力念量也一时半会儿回复不了。你去看一圈儿就知道了,这里还有救的,除了隔壁那小鬼,最少也被关了三年,比骷髅强不了多少。”
我“哦哦”两声想,大不了救出来以后我离他们远点儿呗,总不会有什么威胁——反正这地下,大家都用不了念能力。
话说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直接走人不好么?
这样想着,我在浑身除了蘑菇就是黑泥的老神棍身上找到了那两条已经锈蚀的铁链,拇指食指环扣那么粗的铁链直接穿透血肉,在锁骨上绕了一圈,从后背肩胛骨侧穿出,将人像牲口那样拷在墙上,被贯穿的伤口已经溃烂黑死到不成样子。
“你自己能拔|出来么?”说话间,满天星左右划了两刀,脖子下露出的两截铁链已经被我削断。比想象中更简单——曾经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和脓液已经把金属锈蚀了。
老神棍用行动证明了他可以。反手握住背后的铁链,用力一抽,金属摩擦人骨、撕裂血肉的声音里,他丢掉穿透身体的沉重铁链,一个踉跄扑到了地上。
我后退两步,看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试图站起来。
被拷在这里太久,四肢都萎缩了。
在这样的狼狈里,外面其他牢房传出来热烈的欢呼——哪怕只有两三个人,却硬是营造出沸反盈天的热烈——
“太好了老神棍出来了!快快快!下一个是谁?!”
“你去吧,”老神棍撑着墙跪起来,苍老的声音幽幽地,“时间不多了。”
我走到隔壁,帕里斯通的牢房前。
削断铁栏杆迈进去,一个金发男孩被拷在墙上正对着我,黑眼睛亮晶晶的:“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我是帕里斯通!”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小,撑死了也就十二三岁。也许是把他关进来的人还有点人性,又或许是瞧不起人,帕里斯通没有像老神棍那样被铁链贯穿,只被一条铁圈拦腰锁在墙上。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不禁问,“还有,那是谁,还活着吗?”
我用刀指了指倒在墙角的一个魁梧似小山的人。那人背对着我缩成团,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我是第274期猎人,刚刚通过猎人考试。”帕里斯通爽快地道,“他是我的搭档。我们来流星街追查一个案件。”
“猎人?”我惊讶地看了看他——帕里斯通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不长,和老神棍比起来他干净得像个天使,头发还能看出灿烂的金色,虽然脸颊被饿得消瘦,但神色还很灵活,不像被长期囚禁后的呆滞——关键是,他看起来也就和侠客差不多大!
“猎人考试的最低年龄是十二岁。我生日小,算上被囚禁的三个月,到今天刚好十二岁零十个月。”帕里斯通很开朗地笑起来,说完自己又问:“你呢?”
“我叫莉迪亚,比你大一点。”我说着,用刀把他腰上的铁圈砍断,朝外走了两步,路过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回头问:“他还活着吗?”
刚刚脱困,忙着活动四肢的帕里斯通遗憾摇头,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他死了。”
我沉默,他接着道:“真可惜,他要是坚持的久一点,就能得救了……”见我看着他不说话,又忧伤地低下头,“我被拷在墙上,多亏他每天从门口拿饭给我——自从他死后,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帕里斯通的长相秀气得像个女孩子。哪怕已经饿得有点脱形,他这样做出有点可怜的样子,还是让人心生触动。
但是……直觉吧,我总觉得他有点假,脸上像是带了一层面具。
无论是那样开朗的模样,还是现在的悲伤。
摇摇头,我朝下一个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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