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夜,城市闷热如蒸笼。
公交车在繁华的主干道上拐了一个弯,驶入了一条较窄的巷子后,速度便慢了下来。
永宁巷,A市出了名的外来人口聚居地。
一到晚上,整条街上灯光交织,人声鼎沸,随走随停的摩托车、熙熙攘攘的小商贩、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以及各种叫卖声、喊骂声、刹车声一起,构成了这幅鲜活的市井生活图。
可惜,加班到十点的阮玥完全无暇欣赏。
她在公交车上挤出了一身汗,急于回去洗个澡卸去满身疲乏,一下车,便搂紧包,一头扎进了巷口拥堵的人潮里。
出租屋在五楼,没电梯,她拎着包爬上楼,打开门后,便看到沙发上斜躺着的陆沉。听见门响,他头也没回,随口问了句:“天天搞这么晚,这是能挣多少钱?”
“暑假都这样,补习的学生很多。”
拎着包的一只手撑在墙上,阮玥弯腰换了鞋,往里走的同时,将房内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租的这个小套间,一室一厨一卫,没有客厅。二十平的卧室,里面靠墙摆了张床,外面是小沙发和茶几。
此刻,敞开的快餐盒扔在茶几上,陆沉一双长腿交叠搭在餐盒边,头低着玩手机。
阮玥将手里的包挂在衣架上,转头看见他这副样子,压下心里那股子烦躁,尽量用商量的口吻问:“你每次吃完饭能不能把这垃圾收拾一下?”
“嗯。”
顾着打游戏,那声回答都无比敷衍。
阮玥看他一眼,无声地叹口气,俯身收拾餐盒。
她从小生活富足,很爱干净,看不得住所脏乱。租房那会儿,其实并不情愿来老城区,只是因为先前和母亲闹了矛盾,一意孤行留在省会城市发展又被现实扇了一耳光,无奈之下,选择了这么个地方。
短短一年而已,竟都有些麻木了。
“擦!”
输了盘游戏,陆沉咒骂一声撂了手机起身,却不成想,一脚踢在阮玥手上。
阮玥猝不及防,被汤汤水水溅了一身。
她回家后还没换衣服,低头盯着自己刚穿了两次的雪纺衬衫看了几秒,怨怒的目光便投向了始作俑者。
在一起一年多,陆沉最烦的就是她这个表情,刚到嘴边的道歉咽了回去,没好气地道:“都不能等我打完游戏?”
“游戏游戏游戏,你这一天生活里就只有游戏吧。陆沉你是个成年人了,下班了没事能不能提高一下自我?考个证看点书不行吗?你不会准备就这么得过且过一辈子吧!”
自知理亏,陆沉抽了张纸擦茶几,“说起我挺带劲儿,你一个月光族,比我好多少?”
“……”
阮玥噎了一下。
转身将手上的餐盒扔进垃圾筒,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近一年,无数个瞬间,她无数次这样问自己,答案似乎很清晰,可生活,还是日复一日的窝囊。
她感觉自己犹如困兽,被捆在生活这张网里,都快要窒息了。
看着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垃圾筒,她喉头动了动,好半晌,低声说了一句:“我是不比你好多少,所以陆沉,我很绝望。”
“……神经。”
看着她关上卫生间的门,陆沉低咒了声。
他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绝望?绝望个屁。大小姐就这点不好,一个月不神经兮兮地发几次病,那就不舒服似的。
他见不得阮玥的敏感,阮玥也看不惯他的懒散。
卫生间很小,热水器也旧,洗澡还得提前上水,阮玥立在花洒下洗到一半,意识到水越来越凉的时候,头发上刚揉了护发乳。用冷水洗到最后,她看着瓷砖上那一行行水滴,觉得那像极了流淌的眼泪。
终于洗完,她穿着吊带裙回到卧室,陆沉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头发没干,她也不想这么早上床,索性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找一个综艺节目看。
视频网站的播放热度排行榜前列,一行字吸引了她的目光,待回过神来,她已经点了进去。
“欢迎大家收看华夏广播电视总台2019主持人大赛,我是主持人秦北……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今天的新闻类一号选手,傅知行。”
巴掌大的手机屏上,主持人立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说出这段话,阮玥的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
她没想到,高考结束五年后的今天,她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再一次看到那一张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她惦念的少年的脸。
他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从长长的后台走道步入灯光璀璨的录播厅,白衬衫,黑长裤,身形挺拔,面容清隽,身上仍旧有一丝干净的少年气,更多的,却是被时光打磨后,沉稳内敛的从容气度。
【傅知行,北京大学新闻学专业研究生在读。】
这一行字幕伴随着他的出场显现时,阮玥的手机屏幕也在瞬间,被滚动弹幕占满了。
【哇,这个小哥哥我可以!】
【抱着手机不禁露出姨母笑。】
【北大的!难怪长了一张学霸脸。】
【我好像飘了,看见这个小哥哥出场我竟然想考北大!】
【想考北大+1。】
【突然觉得我不配学习!】
……
满屏的弹幕挡住了青年白皙的脸。
阮玥关了视频,放下手机,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发呆。
她应该想到的,像他那样的人,人生不会止于眼前这一个高度。屏幕里这个璀璨的舞台,应该只是他辉煌人生的开始……
可为什么心脏那么疼呢?
她心尖上的少年在一步一步接近自己曾经的梦想,她应该为他高兴,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连他的节目,都不敢看完。
“十二点了,你到底睡不睡?”
不满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阮玥恍惚的思绪。
她抬眸看去,倚在床头的陆沉正定定地盯着她。
同居以后,该发生的早已经发生了,这一刻的阮玥看着他,却被心里涌上的浓重的悲哀压得喘不过气。
她生得很好看,骨肉匀称,皮肤白净,两道弯眉下一双明净清澈的眼,不言不语时气质疏冷,看着不太好接近,可也就是这样一股子不容侵犯的味道,最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
而此刻这一贯冰冷的美人儿,半干的长发披散,优美的天鹅颈微仰,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罕见的迷惘和无助。
她只有被弄到意乱情迷,才偶尔流露这样的神色。
陆沉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贱的,看不得她这副样子,叹口气,他掀开空调被从床上下来,到了沙发边,一俯身将人给抱了起来。
“放开我!”
一到他怀里,阮玥便喊叫了声。
陆沉将她扔在床上,两条手臂顺势撑在她身侧,将她整个人笼在身下,抬抬下巴问:“诶,还生气呢?”
他体校毕业,身高接近一米九,这样笼下来极具压迫感,阮玥心里憋闷,不想大晚上和他吵,更不愿意吵着吵着被他武力制裁,头偏向一侧,也不看他,只道:“不说了,睡吧。”
话落,一手拨开他手臂,面向墙壁去睡了。
陆沉熄了灯,将她往怀里揽。
手刚伸过去,便被推开。
如此折腾三次后,他声音冷了,“什么意思?”
阮玥不吱声。
他更来气,“你是有病吧?我碰不得?”
阮玥还是不吱声。
头顶墙壁上有一扇小窗,薄薄一层窗帘并不能完全挡光,清淡的月色泄进来,如同银霜一般,笼在她被黑发掩映的白皙脸庞上。
她肩头缩得很低,像鸟类,将自己蜷起来。
一阵大力将她强硬地扳平,男生指腹有一层薄而硬的茧子,扣在她下巴上,磨得她皮肤生疼。他一手掐住她脸,低头间,炙热的呼吸将她笼罩,仿若被激怒的野兽,要惩治不听话的猎物。
猎物沉默而激烈地挣扎,伸出利爪,挠伤他脖颈。
“嘶——”
黑暗里,陆沉伸手捂了下自己脖子,暗哑的嗓音,染上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他妈属猫的……”
没等他剩下的话说完,阮玥猛地将人推开,起身下床。
也就在她背身的这一瞬,光裸的一条胳膊被一阵大力拉扯,天旋地转间,阮玥听见“砰”一下撞击声。
额角剧痛传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上课了。”
迷迷糊糊的,阮玥的手臂被人推了两下。
她睡得很不舒服,蹙着眉头抬起眼皮,正好对上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男生见她醒来,便转过头去,掀开了自己手里那本政治书。
秦子喻?
高中毕业五年多,阮玥对曾经当过同桌的这个男生还有印象,一时却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她一手支着额角,神色怔忪,足足盯住人看了好几秒,视线也不曾移开。
秦子喻再转过头来,便有些不自在了,提醒说:“这节课政治。”
阮玥“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将自己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在秦子喻不明所以的目光里,咬了下自己的指关节。
是痛的……
她回到了高二十九班的教室?
心跳骤快,她有点无法承受这个认知,猛一转头看向窗外。
预备铃响了以后,走廊上安静下来,她仰头,透过玻璃窗和廊檐,发现远处高空,天蓝得不可思议。
傅知行抱着一沓作业本,正好从她窗外走过。
他穿着高中时期的白色校服短袖,墨蓝色长裤,脊背挺直削薄,一晃而过的脸,俊秀冷淡,午后斑驳的光影跃动在他的肩背之上,让那走远的身影,缥缈如梦。
“上课!”
讲台上一道厉喝,陡然将人拉回现实。
“老师好——”
印象里,高二这个教政治的女老师挺凶,阮玥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跟着教室里一众人喊出这声问候,再坐下后,她控制着狂跳的心,伸手进桌洞,将政治书给拿了出来。
“大家把书翻到第十页,今天我们继续上第一单元第一课,《文化与经济、政治》……”
“报告!”
门外一道响亮的男声蓦地传来。
刚一开口便被打断,政治老师脸色一沉,转头看向门口。
“啪”一声,教室门被人直接给推开了。
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站在门口,为首的那个嬉皮笑脸道:“对不住啊老师,睡过头了。”
“噗——”
教室里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喷笑。
“笑什么笑!”
政治老师斥了一句,没好气地朝来人道,“睡过头还很光荣是不是?铃声听不见?我告诉你们两个,别把普通班那一套歪风邪气给我带过来!”
“诶,老师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普通班怎么了?普通班的学生也是有尊严的……”
“哈哈哈,李时煜牛逼!”
教室后排一片男生突然躁动起来。
长宁一中是寄宿制私立学校,高二分科后,文科有一个清北班、两个实验班、四个普通班,其中这两个实验班囊括了一些关系户和艺体生,纪律特别难管,门口这两个,就是年级里出了名的害群之马!
政治老师看着李时煜一副混蛋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人怒道:“这节课你别上了,就给我站外面。”
话落,又扭头看向教室后排,“秦峥!你也给我出去!”
被点名的男生叹了口气,在教室里一片“哈哈哈”的笑声中,拎了本书晃悠悠地往教室门口走,路过门外另一人身边时,听见女老师在他身后说:“陆沉,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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