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继室女打脸重生嫡姐(七)

    苏韵说出自己的疑问。

    太夫人幽幽叹道:“那是另外一个回事了。”

    “刘大人给她的订的亲事是正是金家少爷, 刘大人前脚被免官, 她后脚就亲自上门去金家退亲,说金少爷貌陋无才, 她不愿嫁此平庸之人。如若金家强逼,她就吊死在金府门前。”

    “那金少爷长相平平倒也说不上丑,才能嘛, 弱冠之年的秀才, 举人却是屡试不第,也不能说无才, 只不过不是少年英才罢了。”

    “金少爷既是名门公子, 从来都是别人捧着他的, 哪曾受过这等羞辱, 当下禀明父母, 将庚帖扔出了门。”

    “经此一事, 阿怡在京城的名声就坏了, 士林中人纷纷不耻,说刘昂刘子立一世英名因这不孝女蒙羞。她倒也不分辨, 退亲之后,主动出家做了居士,说去庙里清修赎罪。”

    “再后来, 金家就出了事, 众人就说,虽则这刘氏女无法无天,但总好过去入教坊让家族蒙羞。”

    “其实, 阿怡在京郊的庙里住了几年,等先帝驾崩之后今上登基之后,她便来了江南。”

    苏韵听得酣畅淋漓。她觉得这位刘居士没有做错任何事。

    蝼蚁尚且偷生,知道未婚夫一家要头铁撞墙,而且还是没什么感情的未婚夫,难道她退亲,等着自己进教坊再上吊?

    退亲之后,她的名声固然坏了。但如刘居士这样的奇女子,算无遗策,怎会不知道在夫家危难关头退亲,名声有失,以后再难嫁人。

    但人家显然不在乎。若是不退亲,金家出事之后,她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办案之人与刘家不睦,以她过了庚帖就是金家的人为由将她抓紧教坊;要么就是人家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但她是罪人未过门的妻子,或是为夫家死节或是青灯古佛一辈子。

    既然横竖嫁不出去,何必背上罪家的名分呢?当然,她也可以在夫家破灭的那一刻,自尽身亡,既不会被当做罪人对待,又保全了名节,女子为夫死节,不管是刘家的政敌还是同盟,都会盛赞她舍生取义,她的弟妹日后婚假出仕绝对都前途光明。不管是继母,还是族中长老,绝对希望她这么做。

    可凭什么?凭什么要用她的生命换这些人的前程?为这些蠢材去死?他们不配!

    她早就说过金家并非良配,即使没有这场风波,她也看不上那姓金的,若是母亲还在,哪怕把她定给外家表哥,也好过那姓金的。

    听了太夫人这段讲古,苏韵佩服得五体投地,古代现代,这么多副本中,刘怡是第一个让她智商谋略胆识心性都超凡脱俗的女性,硬生生凭着一己之力破了一个必死之局,保住了家族的根基。更难得的是,她并未被洗脑认为女子低人一等就该为家族牺牲的。

    “您既然了解这段往事,应该也是刘居士的闺中密友?祖母,那太舅舅家当年是怎么逃过一劫的?”苏韵好奇道。

    太夫人叹息道:“当年,我、阿怡和芸娘三人父亲官位相当,我们几个女儿家感情也好,算是闺中至交了。阿怡既看透了朝廷形势,没有不与我们说的道理。”

    “我们俩人其实都跟家里说了,我父亲胆子最小,即使没有阿怡的告知,他自己在三位阁臣都被杖责之后,就再不敢掺和这事儿。以后别人再邀他联名奏章,他都断然拒绝。在阿怡父亲病倒之后,他就半夜站在院子里往身上浇冷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折腾就病了。”

    “发起高烧之后,他连夜写告病折子,先帝也准了。父亲觉得这样还不够,就带着一大家子回了杭州老家,就连我们姐弟几个的亲事也都是在江南找的。那时候京城今日贬谪、明日杀人,尘埃未定之前,父亲是绝计不敢让我们在京城结亲的,所以我就嫁了你祖父。”

    “说来,我还得谢谢阿怡。若不是她,今日我还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有没有你们。”

    “只可惜了芸娘,”太夫人握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她是我们三个中,最年长也是最温柔和气最好看的姑娘,可家族大事哪是她一个出嫁女说了算的。”

    “现在想来,命运无常,一念之差,就是天人永隔。”

    原来,太夫人还有这样一段经历。怪不得,黄氏总是念叨太夫人威仪甚重,待她不咸不淡,反复叮嘱原身不可调皮,惹太夫人厌弃。

    实在是这位祖母经历过豪门兴衰、宦海沉浮,见识眼界远非常人能比。经历过这样变故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家族存亡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原身之前心心念念跟嫡姐争高下在太夫人这样经历过生死的人看来,简直就是笑话。三娘子虽不算天资多高,但跟原身的小家子气相比,她沉静优雅、细心周到、做事持之以恒,就已经赢了。

    还有黄氏,其实太夫人根本不在意她搞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太夫人待她一直淡淡的,是因为作为嫡长子的媳妇,她的脑子实在不够用。

    其实,当初给杨仝续弦,太夫人中意的本是另一名张姓女子,那张姓女年岁稍长、样貌也一般,却是积年的名门出身、思维十分敏捷。

    奈何杨仝看上了黄氏,说女子还是要以温婉柔顺、利于子嗣为佳,其实就是看中了黄氏青春貌美,而张氏年长命硬,恐不利家室。太夫人能怎么样,毕竟是儿子娶亲,强扭的瓜不甜,只能同意黄氏进门。

    “你之前说,兄弟既翕,花萼相辉,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记着:覆巢之下无完卵,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望着太夫人肃然的目光,苏韵郑重应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如此,游戏高手都知道,吃透规则才能事半功倍。

    “祖母,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刘居士愿意收我为徒?”

    杨府隔壁的一处三进小院里。

    刘居士正坐在凉亭里看书。

    这凉亭修在池中,四面环水,旁边有一龙骨筒车不断从池中舀水倾倒于凉亭顶上,形成水帘,亭中有六根空心铜柱,里面放着冰块,坐榻四周围了一圈红罗幔帐,微风拂过,好一个“红香世界清凉国”。

    侍女端上一个碧玉碗一个琉璃盏,碧玉碗中盛着透明的粉条,琉璃盏中是一朵淡橘色的荷花。

    刘怡搁下书卷,颇有兴趣地问“这便是我那徒弟做的吃食?倒是有些巧思。”

    那侍女也是跟着她多年的老人了,知道自家主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德性,“这玉纱带是用绿豆粉掺了白面粉做的,我跟杨家的厨子学的,除了这一种透明的,还做了雨过天青、杏花微醺两种颜色,您这两日一样样地尝。”

    “这冰盏,就是牛乳,和唐人的樱桃酥酪差不多,不过杨七娘子用的是牛乳打发出的奶油。”

    刘怡尝了两口道:“奶油果然是比牛乳要醇厚甜香,除了橘子,你也可以把那寒瓜、大枣、梨都试试。”

    侍女翻了个白眼道:“娘子,您不会是因为杨七娘子做得一手好吃食,就要收她为徒吧。”

    刘怡一卷书敲到她头上:“想什么呢?你家娘子是那么肤浅的人嘛,当然是因为她挺像我的。”

    “像您?我怎么没看出来呀?”

    “你那对招子就是吃白饭的。她呀,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里头有火。”

    不过,她家娘子一向神神叨叨的,她们这些服侍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怡望着一池的绿荷红菡萏,渐渐出了神。

    她这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能收个徒弟传承衣钵倒也不错。

    是不是故人的孙女,其实并不重要,但既然老姐妹都求到她头上来了,见上一见也无妨。

    听老姐妹的意思是,这姑娘原先并无出众之处,突然一下就懂事了。她读过不少杂书,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有个词叫“开窍”就是形容这事的。

    她活了这把年纪,形形色色的人也都见过不少,自问看人还有几分眼力。那孩子别的不说,一双眼睛里的气就是她平生仅见。

    那双眼睛里,有野心、有欲望、有胆气、要傲气,跟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人,有多聪明,有多能耐且不说,首先就得胆大,胆小之人再是有才也难成大器。

    现如今的女孩儿们,不是贤淑温婉,就是木讷寡言,多久都没看到这样的生机勃勃了。

    至于资质,她对自己有信心,只要不是个蠢人,她就能以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第二天一早,鸡鸣三遍之时,苏韵已经来到隔壁刘怡的院子。

    刘家侍女早已等在门口:“七娘子请,我们居士此刻正在院中练剑,七娘子若是还没吃,不妨稍待片刻,等会和居士一起用饭。”

    院中,杨怡剑势凌厉,剑锋利落,出剑如蛟龙出海、上天入地,甚至带起竹林一阵摇曳,收剑却如江海凝光、雷霆乍息。

    苏韵已经看呆了,文武双全,女神啊这是。

    她舔着脸道:“师傅,你这剑法我能学吗?”

    刘怡笑道:“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年纪已过,根骨已经定型,练是可以练的,但难成大家。”

    “不要紧,不要紧,我就当强身健体嘛。”

    “你若真想学,以后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从扎马步开始练起,若是下盘不稳,所有的功夫都是白学。”

    “我都听师傅的。”

    杨怡指了凳子让她坐下,“你祖母应该跟你说了平治年间的往事,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在考她,不过既然都拜了人家为师,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苏韵想了想道:“金家被人做了筏子。当时反对先帝废长立幼的大臣很多,被贬被杀的人也不少,唯独金家的下场最为惨烈。”

    “礼部主管春闱秋闱,在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况且立储之争,礼部的态度至关重要。金尚书自己行事不谨,要说他敢在春闱舞弊,我不太信,那个‘人镜芙蓉’的题目,我觉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且金芸娘坠楼之后,家族女眷自焚,在朝中沸腾之际,宫中三皇子的侍人中毒,再接着就出现巫蛊之祸,这两个时机太巧了,感觉就是选在民怨沸腾的时机,让乌氏犯错。”

    “朝堂之上,步步惊心,一朝踏错,便无力回天。”

    “若我是金尚书,我不会那么头铁地跟先帝硬抗,反正这个出头鸟我是不会做。谁当皇帝不是当,自古皇家立太子的事,臣子就不该跟着瞎掺和。”

    杨怡听完就淡淡地笑了。

    “以你的年纪,能想到这些,已属不易。”

    “你知道,先帝为什么对金阊如此不留情面吗?”

    苏韵猜道:“杀鸡儆猴?”

    “金阊是弘成元年的进士,那一年是先帝即为,皇帝登基时一般会开恩科,也就是说那一年的士子都是天子门生。”

    “既然是天子门生,深受圣恩,却非但不能揣摩圣意,反而带头跟皇帝唱反调,换了是谁,心里能痛快。那些个读书人,总是觉得皇帝就该做圣君,就该虚心纳谏,可皇帝也是人啊。连人心都看不透,却妄想立于朝堂之上,是不是可笑?”

    “还有,当年的内阁首富袁成,在先帝驾崩之后奉命辅佐今上,现虽告老还乡,可备受荣宠,从某种程度上说,今上的皇位算是他保住的。”

    苏韵皱眉:“他是想着,先保全自己,保住正统派的有生力量,再图后效?”

    杨怡换了个坐姿:“告金阊春闱舞弊的那个举子,是江西赣州人,出生贫寒。袁成的老妻便是赣州大族出身。”

    “您是说,金阊出事,是他在背后搞的鬼?”

    “搞鬼,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那举子首告金阊并未捏造事实,人家只是说金阊有舞弊之嫌,金家亲戚的贾姓举子春闱高中是事实,此人考前在琅琊阁吃饭,说了那两句诗也是事实,这些都是有人证的。至于究竟是舞弊,还是人家酒到酣时,念了两句诗,又有什么要紧呢?”

    “要紧的从来就不是真相,而是帝王的心思、朝堂的形势。至于金阊究竟有没有被冤枉,这是一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

    苏韵十分不解:“可他袁首辅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也势也。”

    “当时,乌氏势大,正统派自顾不暇,如金阊这样的人,对三皇子而言已是一颗废棋,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金家女眷没入教坊,芸娘坠楼那天,你知道教坊管事要她陪的是什么人吗?”

    苏韵摇头。

    “是乌家三房的一个公子,”杨怡冷笑一声,“乌家不过田舍奴出身,全因女儿得宠发家,小人得志便猖狂,有此做派也不稀奇。可当天跟乌公子一起去的,却是王家的一位少爷,王家是先后的娘家,也是帝都老牌豪门了。”

    “王家旁支还有一位老太太是出自金家的,教坊那么多女子,为什么非点芸娘不可。我相信,当时乌贵妃正在拉拢先后家族为自己铺路,若王公子说两句,乌家公子也不是非点芸娘不可。”

    “芸娘身死,消息传到江南。金家被流放籍没的只是金阊那一支,芸娘一个小辈,她死便死了,为什么阖族女眷都要自焚?”

    “因为只有这样,才足够惨烈,才足够引人注目,才能让有些人暗度陈仓。”

    苏韵凝神屏气,手心已隐隐渗出汗来。

    “今上登基之后,虽未给金阊平反,但赦了金家其余子弟三代不准科考之罪,且准许他们从流放之地返回老家。”

    “——金家这是用阖族女眷的性命,换了族里男丁的前程。”

    “王皇后虽无宠无子,但毕竟在后宫经营多年,手中必然留有底牌。三皇子母家寒微,且生母早死,虽面上与王皇后不甚亲近,但谁保证这二人不是早已结盟?”

    “乌家掌内务府、内侍中毒、皇陵起火,这一环扣一环,终究让乌氏人心尽失,谋篇布局,思虑深远,看懂了吗?总有人是赢家。”

    六月伏天,苏韵却遍体生寒。

    “袁成、王家、今上,他们怎么就能保证自己算无遗策呢?这里面任何人都随时有可能反水,他们的圈套固然精妙,可也要乌家中计啊?从布局到操作,有一个不甚,结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怡起身,看着窗外,淡笑道:“没人能保证算无遗策,袁成也好,王家也罢,虽心里是偏向今上的,可人家从始至终就没有跟乌家撕破脸,他们做的种种行为,不到最后一出,你根本无从判断。这本就是一局活棋。”

    “就连今上,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权力便是如此,九重山巅,人人都是踩在悬崖边上。”

    “时势造英雄。就连先帝,那么坚定想要废长立幼,最后不也输给天意了吗?”

    苏韵轻叹一口气:“师傅,您觉得今上就一定比六皇子做得好嘛?”

    “若…还没有六皇子贤明,那如金阊一家,还有其他那些为了正统据理力争的大臣,他们死了又算什么呢?”

    刘怡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先帝在时,曾评价六皇子说,此子类我,有骁勇之风,仁义之德,并非只因乌氏才偏爱这个幼子。”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立场便是如此。”

    苏韵咬了一口包子,慢悠悠道:“这些人看不起乌家,总觉得寒门卑贱之女,怎能爬到世家头上,可王侯将相本无种,有时候觉得皇家不讲规矩也是有道理的。”

    “世间万事都是因人起,由人做,想要做一番事业,首先就得慧眼识人、精通人性。”

    自打拜刘怡为师,苏韵才算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虽不及现代人精通自然科学,但若说到跟人打交道,这些谋略之士真正诠释了什么叫目光烛照、洞察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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