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起了大风。
老城区的熙攘一如故, 只是树种的更多,一入了秋没人打扫的街路铺了满地枯黄,江默一路行走, 脚骨抽着隐约的酸,连藏在心里的不安,也只是隐约的。
不管多久, 他依然理解不能别人的思维,以前是安安哥哥的死, 现在是他阿爸,这些加起来, 跟他和安安在一起又有什么影响。
不耐烦去想, 背着光进楼道,走廊底下的院子较上次凄清, 空晾着竹竿, 院落上方是一方阴翳,没有云, 有的是浓烈飘拂的菜油香, 引得他一怔, 忽然不想动弹,只剩着手, 刮着裤料的缝织线簌簌响。
哪怕是, 和安安住在一起,在那间别墅……
即使她永远不离开。
他还是不安。
伸出手,要敲门时又放下, “阿伯。”这次开门来的迟些,他叫了一声时隔好久,当试探地准备再唤,老伯的脸出现在门后,没好气的神色:“你又来做什么。”让了开,到底还是让他进来。
江默不打算久留,所以依旧没放下包。
“我要钥匙。”
他的声线清直,目光里带着惯常的湛黑澄净,老伯听了愣了愣,来了脾气:“你要什么钥匙,你那生意做成了吗?”
郁气攒涌,男人这回缄默着,仿佛是情绪被逼到了临界。
这世上真能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即使他不带着攻击力,却令人骸骨寒瘆。
当他再一次平直复述:“我要钥匙,阿伯。”攥着背包肩带,指间暴露一两处血迦来。
脖子上这又添了一块新伤。
老伯瞧着他颈间的纱布,绷不住,抬脚进屋子里翻起屉子,找着了钥匙交给他,“拿去拿去,帮你爷爷管这钥匙这么多年,啥好处都没捞着,还不如给你,就你这样,要是没学会你爷爷那招,你能做的了啥生意。”哼了一声,板着脸大了声量:“还杵在这儿干啥呀,把水喝了快走吧。”
凶得江默怔了怔,看向茶几上的纸杯,是一次性的,他就拿起安静地喝完。
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望着躺椅上的阿伯,电视里放着京剧,窗台有了少少的阳光,他垂下眼皮,“谢谢阿伯。”将门替老人阖住。
隔着门板,也能听得到京剧悠长。
现在掌心里躺着小小的钥匙,捂得热了,恍惚有几分烫手,他的铺子,他的房子,他要带安安去看看,不可避免就想到——有多久了?小竹子拿捏不好那形容,怦的透了红现出原形般,收好钥匙,忍不住揉一揉耳朵,绷着步子加快了下楼。
时隔了一天,没有和安安……
缠绵。
与他相反,鹿安甚至腾不出一点点的时间想别的,安排了家里的司机来接走老父亲,他们一走,她等在鹿氏的门口,等着助理。
这等待的空隙,身边拂过薄荷清冽的风,从她身后而来,他眉眼专注,阴沉沉地将她注视,这种斜上方投来的视线,鹿安的余光能把他黑瞳瞧的一清二楚,忽然他那眼睛绽了笑:“安安,你越来越厉害了。”
鹿安了然,他指的是那两位叔伯。
最先向他投诚,且没有任何一丝的迹象表明他们会在会议上掉了链子。
思及至此,她没应声,只莞尔的甜度深了一分,越发透有讽刺,戳的身边人再也沉不住气,半晌,眼角跳了下,“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会戴着口罩吗?”低下声:“要说当年鹿时的死,跟江连洲没半点关系,我是不信的。”
“晚上一起吃饭,我去接你。”
鹿安这才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清淡。
恰好她的车来了,遂擦肩绕过他上了车,关的车门一响,小唐助理闻声使目光从林书文的脸上收回来,转向她:“林总的嘴……”说着,深深皱眉,鹿安没在意,只在意一点:“能回我们的酒店吗?”
小唐道:“您外公让您回家。”
顺便提及一件事:“安总,江先生并不在酒店,实际上,昨天晚上刚出了别墅区他就下车了,但我实在联系不到您。”
就连前不久安总叫她来接,安总用的也不是她自己的手机。
“傅老在哪。”
小唐一默,诚实的应:“不知道,但他的助手说,他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
车窗外覆着淡白的雾,苏城近北,气温过早的凉了下来,借着路口红灯,小助理停了车打量旁边的女人,她指尖透红,抵着玻璃,缓缓地一划,玻璃被擦拭出的清亮便映出一道景,尾音上扬,“告诉他,有位老婆婆,托我将她的遗物带给他。”
至于鹿卓江,这白手起家的公司。
昨天夜晚不管出自什么心境他提出的分股,通常的情况下,分股需公司董事会投票表决,在她估算中,包括外公持有的股,便至少当有一半的股东是倾向鹿卓江。
可现在,少了一位与父亲旧识的叔伯。
那叔伯明明吝啬的很,能用钱买到的东西他是绝不肯用公司的股票代替,那么,就是林书文用了不要脸的办法。
鹿家此刻十分安静。
鹿卓江或许在休息,只让张姨代劳传话,让小姐进门的第一时间去书房里找他,鹿安于是换了鞋,却是经过书房回了趟房间。
每靠近房门一分,身后无形的尾巴蜷紧一点,推门的一瞬甚至不自觉蜷了尾巴尖,在满室亮光铺来,床褥整洁的显眼,看清的刹那,整条尾巴又被打回了原形,可是又不信,绕着卧室走来走去,终于才发现了一处线索。
台灯的背后有盒糖,藏的不大好,不甘落寞的露出一角来,像是执拗又熨帖的小叶尖。
鹿卓江在书房里正踱步,吴老静坐在一旁,当她推门入室,两束目光齐聚向她,而她进来之后,目光定格住老人家停留了好会儿,特意而生疏的恭顺:“外公。”
鹿卓江先问:“对于上午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窗户开着,空气流淌的静了静,她落声略糊,含着一颗糖:“他是您的儿子,是外公的外孙。”
“所以,解决这些问题的人,”敛去梨涡的痕迹,目色清凌,第一次以委婉的语气近乎顶撞:“不该是我。”
“您有了惰性,偏偏不服输,他也不是服输的性子,被您压的越久,他越是急功近利,要说是建议,我觉得你们可以跟他好好的谈谈。”
没用的。
鹿安懒懒地猜,下一次会议时,公司是铁定会落入林书文的手,并且这还是父亲和外公一开始便做出的选择,所以至始至终,他们只是不虞,因为他们向来不喜欢晚辈这样的“上进”方式。
她真是一遍,又一遍,维护着老父亲不肯垮掉的薄面。
蠢蠢地欲要走,不曾吱声的老爷子忽然问道:“你知道小文的伤势多重么?”
鹿安的眉头微微一挑,吴老却不打算说下去,很快到了傍晚,餐厅流光垂泻,水一般晃在对方的五官上,那轮廓淡凛,脱下外套来。
虽然听小唐说过是阿竹下的手,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人摘下口罩,露出缝针的嘴唇后,她眼中颜色微变,慢慢撑住了下巴,往前靠近了些,从里到外惟有惊异,“都烂了……”
何止,双手也被脱臼了一遍。
林书文腹诽,略显僵硬地将口罩狠狠戴了回去,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不应当是感到恐惧么,那姓江的可是这么一个疯子,不由蹙眉:“你还执迷不悟。”
手轻搭在餐盘边,表盘浮光:“安安,他可比当年的伯母病的重多了。”
鹿安一顿:“谁?”又轻松地问:“你要是说这是阿默下的手,那你找到证据了?”
“……”
确实还没找着,别说是摄像头,但凡涉及到车辆周围的摄像,镜头上全部被黏了口香糖。
他一如既往,既然她执迷不悟,索性将结婚的协议摆到明面上,呈给她:“你知道傅老的行事规矩了,他不会偏袒江默,所以,你说,会不会下一秒就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发生一场意外的人祸?”
他说的淡然,眸泛着阴霾的笑,见证着一身流光嫣然的女人,渐渐凝出严霜,能割人皮层的冷意,梨涡若隐,咬重了字。
“林书文,你敢。”
他磨尽了耐性:“结婚。”
这是他的执念,在那一种阴霾之下从少时繁生的执念之一,对于他而言,最具发展的利益除了鹿氏,便是她。
鹿安不想废话,提起包要走,手腕一紧。
因着阻拦她用了一些力气,他脸色白了白,手慢慢地从她手腕游移,倚着靠背深意漫长,及时分走了她的神思,得以将她手指攥住了:“别慌,这还没到时间。”
她余光一瞟,不耐地要动——
他看着窗子像发现什么,立刻拎起外套拽着她,出了餐厅去。
停留在路口的附近,隔着人行道,正是红灯时段,行人熙熙攘攘的聚在斑马线两侧。
一辆又一辆的车在这之间飞快穿驰。
她要挣扎,林书文顺势松了开,却转而展开了他的外套作势替她披上,同时垂眸,在她耳边:“看看对面,他是不是出来了……”似应证了他的话,路的对面,清瘦的身形怔怔地走出人群,眼眶渐红。
鹿安僵化住,耳边林书文犹在说着:“安安,你看清楚了,在他身后有我的人,要是他们不小心那么一挤,把他挤到马路上来,这么多的车——”
蜂鸣涌来。
鹿安只能看着阿竹那一双眼,细边秀气的眼镜,难掩着后面眼底滚烫的血色,湿润地仿佛一裂,渐渐浸回最深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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