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紧握着朱笔的手颤抖不已,好不容易才圈定了钮皇后的谥号。
孝, 昭。
康熙第二任皇后钮祜禄嘉若, 谥为“孝昭皇后”。
孝昭皇后崩逝那日,慈宁宫太皇太后收到消息后, 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在小佛堂待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过去, 太皇太后出来时, 容颜憔悴, 暮气沉沉,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她扶着苏麻喇姑的手,沙哑地说着:“快带哀家去坤宁宫,哀家要好好地大哭一场!”
太皇太后的心,实在是复杂得很。
大钮妃之死,是因为仁孝皇后;仁孝皇后之死,是因为孝昭皇后;孝昭皇后之死, 则是太皇太后亲自出的手。三年如一日的“神仙散”, 终于将如盛夏榴花般火热的女子, 摧残了去。
只是,太皇太后不得不这么做!她也不后悔这么做!
否则, 她怎么面对生而丧母的二阿哥?
可孝昭皇后去了,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疼呢?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欲大怮孝昭皇后之崩,欲入坤宁宫哭灵。康熙再三推辞,太皇太后才不再坚持。
然二月二十九日, 孝昭皇后梓宫移至武英殿的次日,太皇太后仍是亲至梓宫前举哀。
四月,孝昭皇后神牌升袝奉先殿,安奉于仁孝皇后神牌之右。【1】
偌大的后宫,再次无主。
太皇太后叹道:“皇帝,哀家老了,再也没有精力帮你打理宫事了。”
“之后的日子,哀家就清清静静地住在这慈宁宫。外头的事儿,哀家管不了,也不打算再管了。”
康熙说道:“皇玛嬷劳苦了大半辈子,合该好好颐养。是孙儿不孝,总累得您辛苦。”
“后宫的事儿,您无需多虑。孙儿决定立清漪为贵妃,由她摄六宫事。”
太皇太后点头:“清漪长大了,这些年长进不少。她以贵妃之位摄六宫事,亦有前例。”
“等过了孝昭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皇帝就再行立后吧。”
康熙口中发苦,眼睛生涩:“皇玛嬷,孙儿不打算再立后。”
太皇太后惊道:“为何?”
康熙伤感道:“这些天,孙儿一直在想,孙儿是不是个克妻的命?”
“为何孙儿的两任皇后,都是英年早逝?”
太皇太后拍案道:“胡言!仁孝皇后是难产而崩,女子生产本就艰难,仁孝如此,也是没法子。”
“至于孝昭皇后……”那是她下的手啊。
康熙并不知情,痛苦地摇了摇头:“那孝昭呢?孝昭只是做贵妃的时候,一向身体极好,善于骑射,精力充沛。孙儿一看到她,都能感觉到她满满的活力。”
“可仁孝崩后,自孙儿决意立孝昭为继后那一日起,她的身子就远不如前了。”
“特别是半年前,孝昭做了孙儿的继后,就更是每况愈下。”
“半年啊,孝昭才做了区区半年的皇后,就去了!”
太皇太后说道:“那是孝昭福薄,怪不得你……”
康熙说道:“皇玛嬷,孙儿真的怕啊。”
“孙儿怕,孙儿一旦有了立清漪为下一任继后的想法,清漪也会被孙儿所累!”
太皇太后紧紧抓住康熙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不,玄烨,那不是你的错!”
“你是皇帝,是天子,是全天下福泽最深的人,你不会有错!”
“能侍奉你,能做你的皇后,是她们的天大的福份!”
“只是时也命也,事情有所偶然罢了。”
康熙摇摇头道:“或许孙儿的皇后之位,需得运命极厚之人才能担得吧。纵是仁孝,纵是孝昭,亦难矣。”
“不管如何,孙儿是再不敢让清漪冒险了。”
“如此之痛,孙儿实在再经不起!”
太皇太后松开手:“罢罢,不立后就不立后吧。”
“只是有实无名,到底是委屈了清漪丫头……”
康熙十七年五月,佟清漪晋为贵妃,摄六宫事。
同月,坤宁宫东西偏殿住着的赫妃和僖嫔搬出,迁至西六宫的长春宫。
自此,坤宁宫封宫,再不作后妃居住寝所。唯祭祀之时,方得启用。
时光如梭,不论发生什么大事,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数月后,孝昭皇后崩逝时的肃穆悲戚氛围散去了不少。
就是康熙,也慢慢地振作了起来。近些日子,甚至已经开始重新临幸六宫。
后宫的那些新旧美人们,一个个地都卯足了心思梳妆打扮,尽态极妍,盘算着如何才能引起康熙的注意。
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常。
只是这些人当中,并不包括曦月。
曦月她,一直都沉浸在孝昭皇后崩逝的阴影下;她,一直都走不出来。
太皇太后和佟清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又是一日,曦月无意识地走至坤宁宫前。
宫门紧闭,物非,人早已不在。
曦月怔怔望着,失神落魄。
突然间,小钮妃走了过来,看向曦月的眼神很是不善:“贱婢,你装模作样地给谁看呢?”
“本宫的姐姐何等尊贵,轮到得你一个贱婢来给替她哀伤?”
“你如此作派,是故意在显示本宫这个做妹妹的,对姐姐的情谊还比不上你区区一个奴才吗?”
小钮妃来找曦月麻烦,已经好几回了。
每一回,曦月都是置若罔闻,并不理她。
只是这一回,小钮妃不打算放过曦月了。
钮皇后生前待曦月那般好,小钮妃早就桩桩件件地记在心上,愤愤不平已久了!
好巧不巧的,此时的曦月右手拇指上还戴着钮贵妃的红宝扳指!
那华贵剔透的红,刺痛了小钮妃的眼睛:“贱婢,姐姐的旧物岂是你可觊觎的?”
“本宫看姐姐临终是糊涂了,竟把它留给了你!”
“今儿个,就让它物归我钮祜禄氏吧。”
说罢,小钮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曦月的手,就将红宝扳指撸了下来!
只是小钮妃并未如愿,曦月瞬时反应过来,如一只发了疯的狮子一般,强硬地将扳指夺了回!
小钮妃未料到曦月竟敢反抗,怒斥左右:“楞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本宫把贱婢抓起来!”
她今日存心来找曦月麻烦,带的是两位身形粗壮的嬷嬷。
曦月纵使不曾荒废骑射六艺,然最近伤怀过度,身子到底是虚了不少。再加上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嬷嬷们按了个严严实实。
只是,不管她们怎么掐,怎么捶,怎么故意地欺负,曦月仍是两手紧握,死死地护住了红宝扳指!
那是钮皇后给她的!
钮皇后说过,千万千万,得认真护好!
以后,若有需要,还可以传给她的孩子!
怎么能被小钮妃夺了去?怎么能容如此粗鄙的仆妇触碰?
小钮妃急了,风风火火地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上前,亲自抡起了手臂,准备狠狠教育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
还以为有人一直护着她呢?
哼!
曦月烦闷地闭上了眼睛。
又来了,这一幕,是多么地熟悉啊。
几年过去,小钮妃的性格真是丁点没变。
然而,预料中脸上的疼痛并未到来。曦月睁开眼睛,看到了佟清漪关怀的眼光。
眼前这一幕,也是那么地熟悉!
佟清漪柔弱的身躯,挡在了曦月跟前;佟清漪并不有力的右手,及时阻止了小钮妃跋扈的动作。
曦月忍不住落下泪来。
小钮妃气急败坏:“贵妃娘娘,曦月对臣妾不敬,臣妾是要教训她,还请您不要多管!”
佟清漪说道:“本宫倒不知曦月做错了什么,惹得你大动肝火?”
小钮妃撇了撇嘴道:“做错的多了去了。比如,臣妾过来时,她明明看到了臣妾,却没向臣妾请安。”
“臣妾问她话,她不回话。”
“臣妾想借姐姐留下的旧物怀想一番,她就跟发了疯似的,与臣妾的人扭打起来!”
曦月最开始还沉默着,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反驳:“您不是借,您是想抢!”
“这只扳指,是孝昭皇后明明白白说了留给奴才的,让奴才千万收好。别说是您,就是皇上,就是太皇太后,奴才也不敢给,否则就是辜负了孝昭皇后的一片心意!”
“还请贵妃娘娘为奴才作主!”
佟清漪定睛看去,只见曦月带着些指甲血痕的双手松开,露出了那只被护得好好的红宝扳指,心疼不已。
小钮妃满不在乎地说道:“臣妾说了是借,就是借。”
佟清漪沉下脸来:“钮祜禄温若,你不要太过分了!”
小钮妃淡淡地说道:“贵妃娘娘,臣妾只是教训一个奴才罢了,怎么过分了?”
“她礼仪不周、对臣妾不敬是事实。臣妾教训她,有理有据!”
“就是说到太皇太后跟前去,臣妾也占着理儿!”
佟清漪说道:“曦月最近精神不好,才在礼数上有所疏漏。钮妃,你就看在本宫的面上,放过她这一回吧。”
小钮妃轻笑道:“贵妃娘娘亲自发话,臣妾当然是应的。”
“只是,奴才就是奴才,您能护得住她一回,那下回呢,下下回呢?”
佟清漪带曦月回慈宁宫的一路,都在思考着小钮妃的话。
主子,奴才,天差地别。
但是,若曦月也变成主子呢,哪怕就是个小主呢?
曦月纵是慈宁宫一等大宫女,身为妃主的小钮妃抓住错处也是可以惩罚她的,就算之后招了太皇太后不满,当下的亏是吃定了。
小钮妃毕竟是妃,只要她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过分事,只是这般小打小闹的,太皇太后再不满,又能对她怎么样呢?了不起,让她抄写本经书,静静心?
可若是小主,哪怕是最末位的答应,那也是皇帝的妃嫔之列,等闲皮肉之罚是不得上身的。
就算要管,那也是后宫之主来管,轮不到小钮妃这个景仁宫主位来管!
佟清漪心底的那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1】张廷玉《清朝文献通考》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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