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转身,捏紧手中的玛瑙佛珠,坐到萧元嵩对面,缓缓抬起头来,“她要走了,而你会跟着 她。”
天空残余的红光照在他脸上,深邃的双眸清澈透底,如玉容颜满是悲悯。
他看着萧元嵩,说出卦象显示的结果,“往北疆去。”
萧元嵩只担任太子师,并不在朝中任职,他算不出为何会跟着长乐公主。
当初他算出长乐会有灾厄,是寿元已尽的卦象,最后走的却是淑贵妃。
这一卦是为皇帝起的,卦象显示皇帝龙体欠安,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长乐公主。不仅如此,萧元嵩也会被长乐牵连,远离上京随她去北疆。
他还未参悟明白缘由。
“绝无可能。”萧元嵩失笑,“我便是不做太子师,也不会任由皇帝摆布。倒是你,掺和皇室的事可不是明智之举,卦象之事我知便可,无需告诉陛下。”
无尘一贯不喜与皇室打交道,被册封为国师乃是他师父圆寂前,与皇帝商议后做出的决定,他不可抗旨。
此番入宫为皇帝卜卦,按说在他职责之内,但他不该插手皇家事物。
皇帝要怎样安排长乐,不是外人可左右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贫僧此举是为了了尘缘,你无需担忧。”无尘的脸色多了几分严肃,“卦象大凶,你还是谨慎些为好。”
“好。”萧元嵩拱手作揖,“我授课时间已过,不可在宫中久留,回头去竹庐你我抚琴饮茶,在仔细畅聊。”
无尘单手竖掌回礼,“阿弥陀佛。”
萧元嵩起身走出亭子,跟着那小沙弥离开敬先殿。
长乐不会去北疆,自己更不可能跟着去。
回到东宫,在勤政殿当值的小太监过来传话,卦象已出,皇帝急诏太子前往勤政殿。
“学生先去勤政殿,看看卦象如何,便不送老师了。”赵承安一脸无奈,“还望老师见谅。”
“无妨。”萧元嵩知晓自己不便跟着,叮嘱一番,先行出宫回国公府。
陆承安坐上步辇,前往勤政殿,心中愈发肯定那些传言与长乐有关。帮她传消息的人不会是秦王,也不会是宁王,晋王倒是很可疑。
晋王有个表弟,自长乐及笄便死缠烂打,如今长乐被困公主府,他必然会找机会逼着长乐下嫁。
以他的身份很难进公主府,若是晋王带着,便说得通了。
陆承安琢磨明白这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长乐真的长大了,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清楚如何跟父皇周旋。就是……胆子太大了些,这事稍有不慎,火便会烧到自己身上。
还好,宫里有自己替她兜着,不会让她惹祸上身。
赶到勤政殿外,殿内的烛火透出来,将外边都照亮了一圈。
陆承安下了步辇,走上门前的台阶,从容入内。
大殿上,相爷、太师、六部尚书等朝中重臣,拢着手缄默不语。钦天监跪在地上,脑袋几乎要贴着地面,老远都能看到他的肩膀在抖动。
只有无尘捻着佛珠,安然置身事外。
陆承安收了心思,恭敬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龙椅上,面上挂着厚厚的寒霜,牙根咬紧。
陆承安余光看了眼身边的二弟陆承乾,眉峰悄然压低。
父皇想要废太子的心思,是一点都不想藏着了。
自己今日未有行动,早几日便将网罗来江湖人士遣散。父皇便是要针对,自己也可分辨是为了切磋武艺。
提升武功可不拘小节。
今夜若能说服父皇将长乐流放,明日陆承乾便会去长乐府上,给陆宝珠讨说法。
陆承乾对陆宝珠的宠爱,比父皇当初宠长乐还要过。
陆承安想到自己的计划,眸中透出一丝冷厉,等着钦天监开口。
殿内短暂安静片刻,张德政将小太监都支出去,抱着金柄拂尘退到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启禀陛下,两月相承乃是不祥之兆,昭示大燕阴气太盛。”钦天监哆嗦出声,“上天现出此象,乃是因为陛下扶持珍妃外戚太过。”
皇帝勃然大怒,从龙椅上下去,抬脚便朝钦天监踹过去,“胡说八道!”
殿内众人暗自绷紧神经,心思各异。
陆承安垂下眼眸,看向被踢倒在地的钦天监,心中甚是抱歉。他料到父皇会发脾气,未料到会如此火大。
陆承乾眼底划过一抹讥讽,抿着唇不出声。太子这局布置得真是精妙,拉拢了长乐,还让父皇没法拿他怎样。
皇帝发泄完,转头看着无尘,脸色稍稍缓和,“国师的卦象如何说?”
“阿弥陀佛。”无尘单手竖掌行礼,垂眸看着手中血红的玛瑙佛珠,“卦象所显确实如钦天监所言,但也不是没有破解的法子。”
“还请国师明言,是何法子。”皇帝脸上的火气消了几分。
无尘垂眸,不疾不徐出声,“长乐公主的生辰与我佛观音诞辰同日,燕王殿下在镇国寺受了九年香火,若能让他二人前去北疆安家,便可守住大燕的国运。”
淑贵妃曾救过自己一命,如今自己救她的孩子,便是还了自己的在俗世留下的因果,了却尘缘。
“当真如此?”皇帝心中一喜,面上不显,故作为难地看向门外。
只要自己扶持珍妃外戚太过之事不被朝臣诟病,长乐与燕王送走也好,省得看着心烦。
北疆驻军将领皆是萧家男儿,将他姐弟二人送去北疆,自己也好安插人手盯着驻军的一举一动。
待扎图入京,自己还可暗示他提和亲一事。
十二个公主,随便选个出来送去和亲,死在半路或死在上京,自己都有借口开战。
届时,由承乾领兵出征,再给萧家男儿设伏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什么百年大族看不上皇室,由不得他们不倒。
“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尘用力捏了下手中的佛珠,眼底一片黯然,“他二人平安无恙守在北疆,此象可解。”
他还是算不到,萧元嵩为何会被牵连。
此去山重水远,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萧家。这变数应在长乐身上,他又不好直接去见她,以窥天机。
“那便将她姐弟二人送去北疆。”皇帝龙心大悦,回头看着默不作声的朝臣,“众位爱卿可还有别的看法?”
“国师的卦象既已昭示此象,可由长乐公主与燕王化解,臣无异议。”萧相国出列行礼。
“臣无异议。”太师也出列。
其余众人附和。
皇帝的目光落到陆承安身上,唇角微微抿紧。
“父皇英明,儿臣无异议。”陆承安语气诚挚。父皇本就想送走长乐,以免被人说他无情无义道貌岸然。
“儿臣有话说。”陆承乾瞥了眼陆承安,恭敬出声,“送长乐与燕王去北疆,是让她去北疆作威作福,还是流放,也该有个明确的说法。”
无尘手中的动作顿了下,一贯无波无澜的眼眸,浮起薄怒。
此子心胸过于狭窄,若登帝位,大燕气数难测。
“儿臣建议流放长乐。”陆承安看了眼陆承乾,从容接话,“淑贵妃谋害十六,长乐替母赎罪自请流放,如此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陆承乾在心中冷哼一声,“儿臣也觉得太子皇兄的提议甚好。”
北疆局势复杂,哪那么容易平安无恙。
宝珠受过的委屈,他会全部讨回来。
“朕明日即刻下旨,准燕王还俗随同长乐公主一起流放北疆,替母赎罪,无诏不得回京。”皇帝袖袍一甩,转过身,走上台阶坐到龙椅上,“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众人行礼退下。
陆承安走出勤政殿,长长地吐出口气,眼底泛起不明显的笑意。
长乐虽是流放,有自己的人跟着过去,会为她打点好一切。
“太子皇兄如此处心积虑针对于本王,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陆承乾经过他身边,阴阳怪气的笑了下,自顾走下台阶。
“皇弟嘴上的功夫比手上厉害,难怪护不住宝珠,让她差点被长乐掐死。”陆承安对着他的背影笑了声,未有多说。
陆承乾脚步微顿,只一瞬便继续往下走,藏在袖袍内的手用力攥紧了拳头。
明日就让他瞧瞧,自己能不能护住妹妹。
长乐如今不过是一枚弃子,便是被打伤了父皇也不会在意,只要不死。
陆承安目送他的背影走远,往边上挪了挪,等着无尘出来,亲自送他出宫。
两人走得很慢,待朝臣远去,陆承安抿了下唇,轻声道谢,“多谢国师出手相助。”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多礼。”无尘单手竖掌,“留步。”
陆承安停下来,拱手相送。
长乐未有出过远门,此去北疆,公主府内也无甚可带走东西,自己还得为她准备一番。
送走她之前,还有一场戏需要她配合,但愿不会吓到她。
陆承安回到东宫,叫来自己的心腹吩咐一番,去花厅用膳。
长乐明日接了圣旨会开心的吧?
淑贵妃未出事前,长乐是整个皇宫里最开心的人,也是大燕最亮眼的一颗明珠。她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朝堂争斗与她无关,姊妹间的明争暗斗也与她无关。
他很羡慕曾经的长乐。
可惜,那样的长乐再也不会回来……
转过天早朝结束,张德政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前往公主府宣旨。
皇上只给一日时间,要他们姐弟即刻离开上京出发去北疆。
想想也是唏嘘,曾经千娇万宠的小人儿,从今往后只能待在苦寒的北疆,无诏不得回京。
从云端到地狱,也不过几日时间。
张德政叹了一路,手中的圣旨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进入公主府,在府中当值的小宫女去传话,他便也懒得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通知侍卫,不必再监视长乐公主。
过了片刻,张德政看到瘦了一圈的陆初筝从挽花阁出来,闭了闭眼,展开圣旨,“长乐公主接旨。”
陆初筝跪了下去。
张德政摇摇头,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乐公主与燕王自请前往北疆驻守,朕万般不舍,又念他姐弟二人孝心可嘉,准许长乐公主与燕王明日离京前往北疆,无诏不得回京,钦此。”
陆初筝眼底泛起欣喜,险些忍不住当着张德政的面跳起来。
圣旨真的下来了,她要自由了!在心中欢呼过后,她装出一副备受打击,不敢置信的可怜样,挤出眼泪接旨,“父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春杏瞧见她眼红,顿时哭得稀里哗啦过去抱着她柔声安抚,“殿下莫怕,便是去了北疆奴婢也跟着殿下,不会抛下殿下不管。”
陆初筝心底淌过阵阵暖流,偷偷用余光瞄张德政。
张德政不忍看,心酸酸地甩了下他手中的金柄拂尘,招呼那些负责监视陆初筝的侍卫一声,转头离开公主府。
陆初筝等着他们出了门,旋即从春杏怀里起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春杏,你在府中等着,本宫去接承风回来。”
春杏被她搞懵了,愣愣抬头,“殿下?”
殿下的一哭一笑,这般收放自如的吗?
“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开心点。”陆初筝抬手擦去她的眼泪,笑道:“守好家,等本宫带承风回来。”
春杏愣愣点头。
陆初筝被她的样子逗笑,唇角弯了下,吩咐管事的将马牵过来,利落上马出门去接陆承风。
她说过,一定会去接他离开镇国寺。
春杏把门关上,吩咐管事的陆初筝没回来之前,不管谁来都不要给开门。
离开上京她们就自由了,春杏反应过来,赶紧抹去眼泪傻笑起来。
陆初筝快马加鞭,只一刻钟便到了镇国寺山门外。
她从马上下去,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腿,拴好马吩咐照看的小沙弥一声,蹭蹭蹭往里跑。
晨曦破开云层照入山间,少女身轻如燕,一身白衣晃过显露青翠的小径,如蝶般妙曼。
萧元嵩有些走神,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眉头悄然皱起。
送他出禅院的无尘没有看到陆初筝,见他不动,随口打听,“见到何人,让你如此在意。”
萧元嵩回过神,想起昨日在宫中他所说的卦象,泰然解释,“是只不曾见过的小鸟,挺好看。”
方才长乐上山的模样,确实如出笼的小鸟。
“原来如此。”无尘失笑。“待卦象解出来我便去竹庐。”
“也好。”萧元嵩回头行礼,“留步。”
无尘单手竖掌回礼。
萧元嵩后退两步,转身离开无尘的禅院。
他的人查到了关于天象的流言来历。
一切都是长乐的安排。
放出消息的人是晋王陆承宁,天空出现异象当日,他带着人闯入公主府,据说是要给长乐安排亲事。长乐很早便知道异象会出,利用他散播与珍妃有关的消息,不奇怪。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去北疆吗?
由于自己已退婚,关于她的消息他不便跟陆承安打听。若真是为了去北疆,她这番安排……还真是环环相扣。
萧元嵩轻笑了声,大步回竹庐。
拐过弯,少女的身影再次闯入视线,萧元嵩顿住脚步,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她着一身白衣站在禅院门外,青丝束在碧玉冠内,明眸皓齿,俏丽鲜妍。她拿着把短剑,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晨曦打在她脸上,一颦一笑少了往日的张扬,绝美出尘倾国倾城。
萧元嵩挪开眼,转过身欲走其他路回竹庐,耳边忽然传来燕王的声音,“阿姐,我听说萧太傅退婚,这是为何?”
他竖起耳朵,缓缓收回迈出去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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