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这是苏眠第一次如此郑重地与陆斯晚谈话。
回家之后, 两人就对坐在餐桌两边, 陆斯晚支肘,双手交织在一起, 撑着下巴。头顶三盏暖橘色的吊灯为他的脸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
苏眠莫名有些紧张, 问他:“怎么了?”
陆斯晚舔了舔唇,想起今天下午去警察局处理陈卫民车祸身亡的事,警察告诉他, 陈卫民在查夏一跳海的那天晚上去过金域湾西岸口,并且请他配合提供相关线索。
陆斯晚从没想过, 陈卫民居然会与查夏一的死扯上关系。但警方调查的细节他不清楚,因此只能随时配合警方查案。
回来的路上, 又接到吴元也电话。电话里, 吴元也将医院里的事给他讲了一遍。
挂断电话后,陆斯晚的脑中有几分钟的空白, 随后他就想,蝴蝶扇一扇翅膀,在大洋彼岸掀起一场飓风。
他八岁那年撒了一个谎,让陈卫民坐了十五年牢, 让陈嘉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甚至也是他,让颜栀有了这段未婚先孕的遭遇,让颜星躺在医院里,等待着陈嘉树的施舍。
从八岁那年起,他就时常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自卑, 可直到今天,他恍然发现,他甚至以一己之私,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将他们推向了未知的黑暗。
可是,陆斯晚一再问自己,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回到八岁那年,你还会撒那个谎吗?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陆斯晚看向苏眠:“吴元也把颜栀的事告诉我了。”
苏眠愣了一下:“所以?”
陆斯晚沉出一口气:“归根结底,是我跟陈嘉树之间的矛盾,伤害到这些无辜的人,说抱歉又似乎显得我很虚伪。”
“不是这样的。”苏眠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跟刚才陈嘉树说的那番话意思差不多。
可是,谁又能保证,陆斯晚与陈嘉树的人生在八岁那年调换过来,现在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更何况,那年陆斯晚才八岁。
苏眠有点厚脸皮地想,如果在她八岁那年,有个富翁跑来说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那她一定会很开心地跟着富翁走吧。毕竟,在她的原生家庭中,爸爸妈妈的注意力都在妹妹身上,她是被嫌弃的那一个,那富翁于她而言就是人生的救星,那她为什么不跟救星走?
再然后,如果立场对换,她是富翁家的小公主,结果她的爸爸妈妈找上门说孩子抱错了,要把她带回去,她也会抱着富翁的大腿不肯走的吧!
苏眠说:“人性本来就经不起考验,更何况去考验一个八岁小朋友的人性。”
陆斯晚想说些什么,苏眠却一抬手,截住他的话:“你的身世问题,我的态度我上次已经讲得明明白白,我不想再多说。如果你觉得你欠了陈嘉树或者颜栀,或者别的什么人,那,当初把你们调包的陈卫民罪孽是不是更深重?而且你已经把陆家的东西还给陈嘉树了……”
苏眠说到这里也有点心虚,她是站在陆斯晚这边考虑问题,可如果她站在陈嘉树那边呢?
但,她不想做圣母,她只想自私地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只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
陆斯晚沉默良久,不过说起陈卫民,他看向苏眠:“陈卫民死了。”
苏眠一惊。
陆斯晚将下午去警察局的事跟她讲了一遍,又道:“警察没有跟我细说,只是让我登记了一些信息,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苏眠抱着脑袋,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宫,东南西北到处碰墙。
陆斯晚看着她,又说:“刚才你不让我说话,现在你安静地听我说。”
苏眠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陆斯晚勾勾嘴角,浅浅一笑,又正色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让颜星做手术,L&a;M目前只是内部人事调动,还没有正式发公文承认陈嘉树的身份,所以也许我可以请爷爷帮忙。”
这点苏眠刚才在陈嘉树那里就想到了,如果陆老爷子已经公开承认陈嘉树,那她刚才反问陈嘉树的那句话,也不会引起陈嘉树的神情变化。
陆斯晚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落下浅浅的阴影。
“但如果我现在主动去联系爷爷,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在用二十四年的亲情,与陈嘉树的那段血缘抗争,在抢回原本该还给陈嘉树的东西。苏眠,这个你明白吗?”
苏眠默了会儿,点点头。
陆斯晚说:“可是,别人的说什么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说什么。”
苏眠恍然,随后又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真的好奇怪,明明在说别人的事,可她为什么从陆斯晚这句话里品出一点甜?
苏眠抿了抿唇:“那就,联系一下陆老爷子呗。”
陆斯晚去给陆老爷子打电话,苏眠原本想跟上去听,可林慕言忽然发来一个语音通话。
苏眠只好跑到客厅另一边,接通了林慕言的语音。
“遇到麻烦了?”林慕言开门见山。
苏眠哎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了啊?”
林慕言语气嗔怪:“不是说好要是被欺负就回家,嗯?”
苏眠没作声,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托着肘,整个人斜靠在门廊上。
其实一开始她也想过要找林慕言帮忙,可上次跟林慕言说清楚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再去找林慕言帮忙是不是既当又立?这一犹豫,就拖到了现在。
林慕言却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开口:“你知道,我现在不好再问心无愧地说我把你当妹妹,但爸妈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所以,即使你要跟我保持距离,也不能拒绝爸妈的好意,明白吗?”
苏眠抿了抿唇:“爸妈知道我跟你……”
“不知道。”林慕言开口。
苏眠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等她说话,林慕言又继续说下去。
“爸妈托国内朋友查过陈嘉树还有查慧恩,过不了多久,经侦部门会替爸妈送你一份大礼。”
苏眠一愣:“大礼?”
林慕言笑道:“具体的情况我会跟陆斯晚解释。”
苏眠指尖绕着一缕头发,想想也觉得林慕言说得有道理,跟她这个外行人解释什么经侦,的确不如跟陆斯晚说来得方便。
这边苏眠跟林慕言通完电话后,陆斯晚没过多久也从阳台回来。
苏眠问他:“怎么样?”
陆斯晚道:“应该没问题。”说完,他仰身躺到沙发上,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苏眠,其实我一直不跟爷爷联系,除了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原因外,最主要还是不敢。”
苏眠坐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爷爷。”
苏眠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将脸贴在他手背上。
陆斯晚没再说话,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十月上旬,宁城逐渐有了初秋的气息。苏眠买了一束百合去医院看望颜星,刚到走廊,便见陈嘉树脸色阴冷地从病房出来。
苏眠无意与他纠缠,推了推墨镜,沉默地往边上一让。
陈嘉树却在她跟前停下脚步。
苏眠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打算与他擦肩而过,却被陈嘉树叫住。
苏眠停下脚步,背对着陈嘉树。
陈嘉树也没有转身看她,嗤笑一声,说下去:“一份正式承认我身份的公文,换里面那小子的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苏眠,你们真的好伟大。”
苏眠琢磨了一会儿他话里的意思,才反应过来。她忽地转过身,可惜不等她开口,陈嘉树已经阔步离去。
苏眠想了想,冲进病房,一把抓住颜栀双手:“可以做手术了?”
她太兴奋,颜栀手被她抓得通红。
没等颜栀开口,一双有力的手隔开了苏眠与颜栀。
苏眠看向从洗手间出来的吴元也,又看看颜栀,嘴角不由向上一翘。
颜栀拨了拨鬓发,见吴元也陪颜星看漫画,便对苏眠说:“我们出去聊吧。”
苏眠点点头。
两人来到外面草坪,颜栀深深地吸了口气:“苏眠,我……”
苏眠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抬手:“别说有的没的,谁都有私心。”
颜栀张了张嘴,随后点点头,轻笑一声,带着解脱:“行,那我别的话就不说了。”
两人绕着草坪慢走,苏眠问颜栀:“等颜星做完手术,你什么打算?皮肤管理中心还开吗?”
颜栀点点头:“当然开,不开我跟颜星下半辈子怎么生活?”她顿了顿,“颜星是我的命,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吃苦。”
苏眠想起刚刚疾步出去的陈嘉树,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陈嘉树就没有一点表示?”
说起陈嘉树,颜栀就一声冷笑:“一个把孩子当成筹码的人,你指望他有什么表示?我的十七岁毁在他的手上算我蠢,当初爱过恨过,现在回头去看根本不值一提。对现在的我来说,他只是个能救我儿子命的人,只要他能救我儿子,什么恩怨情仇,我都懒得跟他计较。”
苏眠没说话,颜栀说完之后沉默一会儿,又是一声冷笑。
“你知道吗,当初颜星确诊,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做配型,我那么凄惨地求他。他同意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总算念及血缘,可没想到,他打的那个主意。这样的人,不配做颜星的爸爸。”
两人回到病房,苏眠给颜星削苹果。苹果皮一长条地往下落,苏眠看了眼手中的水果刀,笑着对颜栀说:“下回我带把陶瓷的过来,这个不锈钢的容易破坏水果原有的味道。”
颜栀这段时间一直为颜星的事焦头烂额,没工夫注意这些细节,这会儿经苏眠一提,倒也意识到了。
“你看我,忙得连这些都顾不上。”
苏眠将苹果切块,喂给颜星。
离开病房时,正碰上吴元也在外面抽烟。
苏眠走过去:“你跟颜栀……”
吴元也一脸头疼,摆摆手:“别问别问,问就是出于本能。”
苏眠张了张嘴,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我走了。”她朝吴元也挥挥手。
吴元也想到些什么,又叫住她:“斯晚没事儿吧?刚听说陆老爷子会办个仪式,正式公开陈嘉树的身份。”
苏眠道:“能有什么事,这主意就是他跟老爷子商量的,属于陈嘉树的东西本来就该还给他。”说到这里,她眯了眯眼,“不过,后面陈嘉树要是还想报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吴元也正为自己跟颜栀的事儿头疼,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心思管陆斯晚那摊子事儿,现在听苏眠说“能有什么事”,便自动将后面的话过滤掉。
他点点头:“行吧,没事就好,那我就不插手了。”
苏眠往病房方向看了看:“我觉得你还是得好好想想。”
她朝病房那边努了努嘴,“女人最容易爱上危难时刻帮助她的人了,别你现在同情心爆棚,帮完之后又想全身而退,到时候你们俩都得受伤。而且,颜星都快拿你当爸爸了。”
吴元也听她一说,也想起每次过来,颜星眼里跟装着星星似的看着他。
可他他妈的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人做后爹!离开或者留下,横竖都是心有不甘。
“你让我想想,大家都成年人,也不至于闹得跟疼痛青春似的。”
苏眠点了点头,吴元也说得也有道理。她也不想继续插手别人的感情,跟他道别之后,就转身离去。
只是开车回去的路上,脑中又冒出吴元也那句“大家都成年人”。
原来不知不觉,大家都在照着成年人的轨迹来处理情感,好像只有她在这方面跟还没长大似的。
苏眠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好,可陆斯晚没说,那应该就没问题。
其实,她有点抗拒用成年人的方式去处理感情,一想到“成年人”三个字,她就觉得好无奈啊。所以,可以简简单单的,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不用去考虑那么多现实问题,真的好幸福。
有那么一瞬间,苏眠觉得自己真的托了身边所有人的福。十八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爱着,更重要的是,她也爱自己。
现在的她,有能力爱自己,也有格局去爱别人,真的真的好幸福。
回到艾肯金座,陆斯晚有个视频会议,在对面自己家书房做事。苏眠回家转了一圈,觉得无聊,便跑去陆斯晚那儿。
陆斯晚的大门密码早在之前就交给了她,苏眠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书房外,她便听到陆斯晚低沉的声音传出。
他说话一向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传递着笃定与稳重。
苏眠在外面站了会儿,探出头去看他。
陆斯晚正看屏幕,余光瞥见她来,原本冷硬的表情一松,嘴角下意识一翘。
苏眠朝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静静地走进来,在他书柜前转来转去。
陆斯晚也没招呼她,继续做自己的事,任由她转悠。
苏眠随手抽了几本书翻了几页,都不是她感兴趣的。她原样放回,正要离去,忽然目光被一本皮质书壳的记事本吸引。
苏眠拿在手里打量几眼,随后便将记事本翻开。
打开第一页,俊秀字体映入眼帘
——她不喜欢被安排,以后有事要跟她商量。
——她要减肥吃草不吃肉,约会尽量不要定大餐。
……
——电影她不爱看星际打斗之类,以后带她去看文艺片喜剧片。
——她想做小公主
——她生理期肚子会痛,要提前替她准备好止痛药和红糖水
——她小气爱记仇,但用心哄就会好
……
苏眠看得入神,感觉心脏噗通噗通一下比一下跳得热烈。
结果正在她准备翻下一页时,手上忽然一空,陆斯晚不知何时结束了会议,来到她跟前,径直抽走了她手中的笔记本。
“这是……”
苏眠觉得耳朵有些烫,张了张嘴,又抬眸看向陆斯晚。一瞬间,心中的喜悦像是广场上放飞的鸽子,呼啦一下冲了出来。
陆斯晚却没说话,耳根泛红,轻嗽一声。
原本他只想记录与苏眠交往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但没想到记着记着,就变成了记录她各种小习惯。
陆斯晚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做这么细腻的事。
但,自己做是一回事,被苏眠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陆斯晚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尴尬。
“只是随手写点东西。”他说着,目光微闪。
苏眠没回话,却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了他。
“陆斯晚,谢谢你。”
晚饭过后,两人一起下楼散步。夜风习习,苏眠忽地想起之前林慕言说过的那份“大礼”。
她快走两步绕到陆斯晚跟前,一边倒着走,一边问他:“林慕言说有份大礼要送给我们,关于陈嘉树和查慧恩的。”
陆斯晚点点头。
苏眠好奇:“是什么?”
她身后就是小区园林中央的大桂花树,眼看着就要撞上去,陆斯晚拉了她一把:“就是抽逃出资的事儿。”
苏眠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站稳后又问他:“那怎么处理?”
说起处理,陆斯晚便沉出一口气。
离颜星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不敢在这时候有任何意外,让陈嘉树突然改变主意。
陆斯晚看向苏眠,缓缓说道:“陈嘉树愿意做移植捐献,是因为爷爷许诺正式承认他的身份。陆家长孙的身份意味着太多无形资产,陈嘉树不需要权衡,就能做出选择。”
“但,如果这时候经侦部门上门调查,让他面临牢狱之灾,你说他会怎么做?”
苏眠不想把人往恶劣的地方想,但想到那日陈嘉树在办公室里的那番话,她有合理理由怀疑,陈嘉树是那种“既然我不好过,那别人都别想好过”的人。
她可不想在手术成功之前,去惹到他,让他有反悔的理由。
毕竟捐献是自愿原则,一旦陈嘉树反悔,除了轮番用道德轰炸,别无他法。
苏眠看向陆斯晚:“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陆斯晚点头。
苏眠默了会儿,倒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颜星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事很快提上日程,十月二十一号,颜星进入移植仓开始清髓手术。
颜星进入移植仓的第四天,陈嘉树到医院进行干细胞采集。
这天,苏眠、陆斯晚、吴元也还有宋婉仪都来到医院,陪颜栀等待手术的结果。
下午三点左右,就在颜星自身的造血干细胞被慢慢摧毁时,医生却送来一个晴天霹雳——陈嘉树悔捐了。
医生说,捐献者在采集干细胞之前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就悔捐了。
事实上,悔捐事件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对于捐献者来说,只是点头与摇头的问题。可对于已经接受清髓手术的患者,自身造血系统已经摧毁,若没有新的干细胞输入,意味着生命可能就此终结。
医生也满头大汗:“志愿者已经去劝说,但这种事……”
颜栀整个人都是懵的,陈嘉树怎么会悔捐,明明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不是吗?
她脸色惨白,差点站立不住。吴元也扶起她,颜栀托着吴元也的胳膊站稳,过了会儿,像是想到些什么,跌跌撞撞往颜星之前的病房跑去。
吴元也连忙跟上。
宋婉仪这会儿也回过了神,呆呆地看着医生:“那、那不能把他抓回来吗?现在怎么办?”
医生看着剩下的三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苏眠只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她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陆斯晚拽她:“你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陈嘉树!他什么意思?这是故意杀人!”
苏眠眼圈通红,吼完之后便继续往外走去,陆斯晚拦了几下,竟拦不住,只好跟上她的脚步。
宋婉仪也想跟,陆斯晚回头交代:“你在这儿等着,跟医生保持联系。”
宋婉仪哦了一声,懵懵地点头。
苏眠与陆斯晚走到外面,陆斯晚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也不看,一手抓着苏眠胳膊,另一手直接划开接通。
略微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陆斯晚听着手机那头的声音,脸上的表情逐渐凝重,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苏眠原本走在他前面,因为被他拽着,所以陆斯晚一慢,她也被迫慢下脚步。
苏眠不耐烦地回头,陆斯晚已经原地停下。
苏眠一把甩开他的手,要往车库走。
陆斯晚回过神,拉住她:“苏眠,刚刚警察局给我打电话,查夏一是陈嘉树推下海的。”
苏眠猛地停住脚步。
陆斯晚阔步走至她前面,握住她的肩膀。
夕阳西下,明明没到深秋,可这傍晚却莫名掀起了凉意。
陆斯晚告诉苏眠,警方在陈卫民住处找到一份视频,显示查夏一出事那晚,与陈嘉树一同出现在金域湾西岸口。两人在堤坝发生争吵,推搡之下,陈嘉树失手将查夏一推下堤坝。
而调查陈卫民住处附近监控,警方发现陈卫民出事后,陈嘉树曾在某个深夜潜入陈卫民住处。
两件事联系起来,似乎陈卫民的死也不是简单的醉驾车祸。
苏眠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陆斯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陆斯晚说:“就在陈嘉树到医院之后,警方联系了查慧恩,而查慧恩得知真相后,失控之下打了陈嘉树电话谩骂。”
苏眠觉得胸闷,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忘记了呼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从混乱的大脑中捋出整件事的头绪。
陆斯晚说完这些之后,也恍然想起,陈卫民最后一次联系他时,状似疯狂地跟他说过“我还有一个宝贝”。
但当时陆斯晚心情不佳,没理他的疯话。
可现在想来,陈卫民说的未必是疯话。他的杀手锏很有可能就是那份视频。
“所以,陈嘉树是知道查夏一坠海真相败露,他很快就会受到制裁,所以要拖颜星一起去死?”
苏眠说完之后,情感告诉她不会有这么坏的人,可理智又对她说,陈嘉树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亏她和陆斯晚还死守着那份抽逃出资的证据,怕惊动陈嘉树。结果,他们谁也没想到,查夏一坠海事件中还有这么一环。
可陈嘉树凭什么让颜星去死,凭什么再一次伤害颜栀?
若他在颜星清髓之前反悔,那不过就是重新等待配型符合的捐献者的问题;可是他现在反悔,颜星会死啊!
陈嘉树这是拿颜星的命和颜栀的命来给他陪葬,没有人比苏眠更清楚,颜栀把颜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陈嘉树!”苏眠说着,开始打陈嘉树电话,可一直无法接通。
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跑去车库,陆斯晚拉着她:“你这样要怎么找?”
苏眠吼道:“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陆斯晚:“先报警,调所有监控。”
苏眠像是得到指令,点点头,飞快地拨110。
陆斯晚安排完之后,又拿出手机给吴元也电话。吴元也很快接通。
“怎么样,追上颜栀了吗?”
“没呢,我眼看着她从病房跑出去,跟到停车场这边就是找不到人。”吴元也呼吸很急,像是在狂奔。
陆斯晚拉着苏眠去停车场跟吴元也会和。
就在这时,手机那头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带着停车场内空旷的回声。
吴元也急促的呼吸在此刻倏地一顿,两秒钟之后,他喊了一声:“颜栀!”
后面的话陆斯晚没听到,因为电话在这时断了。
苏眠报完警,握着手机与陆斯晚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出事了”三个字。
陆斯晚拉着苏眠一路狂奔,到了停车场,远远看到一撮人围在一起。
苏眠上前,还未走进人群,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陆斯晚率先拨开人群挤进去,余光瞥见苏眠跟进来,忙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拉,抬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扣在自己胸前。
苏眠慌得手脚都在发抖,身上冷热交替,后背湿了又干。
“怎、怎么了……”她在陆斯晚胸前颤抖着开口,“是不是颜栀受伤了……”
陆斯晚大手压着她的后脑勺,声线发紧:“是陈嘉树。”
他目光朝下。
陈嘉树仰躺在地上,颈间不断涌出鲜血,身上的白衬衫被血液染红,地上也全是血迹。
吴元也跪在地上,将失神的颜栀抱在怀里,想起些什么,他又朝人群吼:“医生!快找医生!”
也不知是谁回了一句:“医生快到了。”
陈嘉树看着天空,明明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可他却感觉光芒在逐渐散去。周遭的人声飞速褪去,目光所及全是越来越暗的光晕。
在光晕中,他仿佛看到小时候战战兢兢躲在衣柜里的自己,看到被同学吐口水砸石子的自己,也看到宁城一中报到第一天,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查夏一,她在朝他笑。
然后,他又看到了查夏一坠海那天晚上,他们在海边吵架,查夏一质问他为什么不替她反击,是不是又看上苏眠了。
他为什么不替她反击呢?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她为什么这么刁蛮任性,从来没尊重过他,是因为他出身低贱吗?不,他会让所有人知道,他本该是天之骄子。
她又骂他是劳改犯的儿子,还扇他耳光……陈嘉树看到自己终于扬起手,还了她一巴掌,然后查夏一就跟疯了似的扑向他,推搡之中,她就这么掉进了海里。
陈嘉树看到她在呼救,他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声越来越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
他又看到陈卫民拿着视频要挟他,他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害怕陈卫民怕到瑟瑟发抖的陈嘉树了。敢要挟他,那就……去死吧!
只可惜,还是被警察找到了备份视频,他找不到的东西,被警察找到了。
陈嘉树嘲讽地扯扯嘴角,眼中的光在一点点散去,医生在这时冲进人群,将他送往急救室。
颜栀看着地上留下的血迹,迟钝地转了转眸子,看向自己鲜红的双手。
她从病房把那把还没来得及换的不锈钢水果刀带出来了,她在停车场找到陈嘉树,跪下来求他去完成手术。
可是陈嘉树冷笑着告诉她:“蠢货,你怎么这么好骗?请你吃几顿洋快餐就心甘情愿被我玩儿,不是让你打掉孩子了吗?是你自己不打的,你真是又蠢又贱!”
“现在警察找上我了,我逃不掉了。那好,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那一瞬间,遥远青春里所有的爱慕都化作了滚烫的仇恨,颜栀从后裤袋里抽出那把刀,扎向了陈嘉树的大动脉。
鲜血迸出,掩埋在心中多年的屈辱与怨恨,在那一瞬间化作漫天尘埃。
陈嘉树被抬过苏眠身边时,苏眠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他。
高中时的故意接近,生日当天小树林里的羞辱,散伙饭后巷子里那顿毒打,他冷漠的裤脚,他中夹英的腔调,他在L&a;M办公室里疯狂的言语,以及那块经典的巴宝莉格纹手帕,一切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离她远去。
陆斯晚从远去的陈嘉树身上收回视线,交错的人生从这一刻走向各自的结局。
陆斯晚喉结艰难地滚动,忏悔和内疚再一次将他包围。
苏眠只觉得手背一烫,垂眸一看,竟是一滴水。她隐约猜到些什么,抬起头,只见陆斯晚抬手盖住眼睛,许久,他才重新恢复正常,手也从眼睛上离开。
他的眼中有些许红丝,开口时,声音略显粗噶:“对不起苏眠,我……如果不是我……”
苏眠伸手捂住他的嘴,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她不想他经历她十八岁那年经历过的黑暗,每一天都被“如果”折磨——如果我漂亮一点,如果我性格开朗一点,如果我可以与别人和睦相处,如果我不自卑,如果我够强大……
这世上没有如果,沉湎于对过去的无限假设中,是对未来的亵渎。
苏眠捧着他的脸:“陆斯晚,向前看。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还可以一起寻求医生的帮助。”
陆斯晚没吭声,只是用力地抱住她。
苏眠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她放开陆斯晚拿出手机,是宋婉仪打来的电话。
宋婉仪在电话那头尖叫:“啊啊啊啊啊!苏苏你知道吗?刚才医生讨论出方案,说万一陈嘉树真的悔捐,还可以试试让颜栀捐献,虽然只是半相合,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能试一试!!你们找到颜栀了吗?快让她回来!”
宋婉仪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后面的话苏眠没再听进去。她拿着手机,愣愣地转过身,看向被吴元也扶起,站在一旁的颜栀。
上帝开了个好残忍的玩笑。
几分钟的误差,颜栀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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