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惊鉴内红颜朽

    日日朝歌夜弦的极华殿中,此刻不闻管弦丝竹, 静谧夜色中, 没有焚椒兰的气味, 也没有宫女理鬓梳鬟。

    烛影幢幢中,只有一个垂老的身影依依站着,回顾那日奢靡造极的极物之宴。

    祝明俊凄凄笑了起来:“一肌一容, 尽态极妍……”

    他花白的头发越发稀疏了, 几乎连最轻盈的细竹簪都挂不住了, 国师却还倔强地挽了一个紧髻。

    他只一人沉醉在这酒阑人散的宫殿中,独自起舞, 只与自己的清影相伴。

    不久后,殿外缓缓响起环佩之声,还伴随着馥郁的香气。

    尉迟伽罗孤身一人来到了国师身旁,她不悲不喜, 安安静静地看着国师舞蹈。

    不久后,那把老骨头也舞累了, 就停了下来,拾起了脚边的龙杖, 随着胸腔起伏,费力地喘息着。

    他看见伽罗皇后手腕上仍缓缓滴落着鲜红的血液, 在来路上留了一条血线。

    “结束了?”

    皇后这才捂住手腕, 似乎她已经习惯了流血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本宫才刚喂完国师的血树,特地前来交差的。”

    国师听了后,烦闷地摆了摆手:“既然结束了任务, 皇后娘娘不去陪伴陛下,为何来找老身?”

    伽罗皇后轻蔑一笑:“国师说笑了。陛下真正依赖的,可是您呐。”

    祝明俊仓惶一笑:“罢了罢了,那愚钝的皇帝老儿,形貌又丑怪,老夫向来瞧不上,果然替娘娘夺权,才是正确的抉择,咳咳……”

    说罢,祝明俊绕过了皇后婀娜的身姿,重回了清冷的月光之下,手执折扇再次轻舞起来。

    伽罗皇后望着国师的身影,巧笑倩兮:“说是为本宫夺权,本宫哪里有什么权,还不是全凭国师发落。”

    说罢她竟轻轻唱起窈歌,婉转着腰肢,也伴着国师在月色下舞蹈起来。

    二人冷袖相挥,就在此时,极华殿外春雷乍响,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冷雨。

    待皇后一曲唱罢,国师爽朗笑着:“累了累了,不跳了……”

    皇后忙搀扶着他,宽慰道:“国师年老体衰,还应适时保养,万万不可久劳……”

    话还未说完,谁知祝明俊竟然动了大怒,猛然推开了皇后的臂膀,颤颤巍巍地要去找自己的龙杖:“体衰我认,可是年老……”

    皇后被推闪到一旁,脸色也骤然大变,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探出纤指,捂住了嘴。

    “是本宫有罪,本宫竟忘了,国师虽是老人形貌,实际上并非年老,您如今也不过二十八岁,还未到而立之年……”

    祝明俊听到这话,更加怒了,他铿锵地敲击着龙杖:“你给我滚出去,我虽因病致此,却也由不得你可怜!”

    皇后也不是好拿捏的性子,她听见国师让自己滚出去,更把头颅高高昂起,她理了理身上华美的垂绦,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极华殿。

    宫门未闭,凄风冷雨中很快扫荡了极华殿的地砖,直把一块块玉砖变成了明镜。

    祝明俊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望着地砖,忽然哀恸地哭泣起来:“怎么会……我不是吩咐过皇帝,宫中禁止明镜吗……”

    越是如此,他却越死死盯着碧玉砖石上自己的形貌,疯癫地笑了起来:“公子我年方二十八,本生的一貌堂堂,风流玉树,为何你这妖邪之镜,要将我照成此番模样!”

    说罢他只用拳锤一击,眼前那块玉砖就碎成了细末,随之奸笑起来:“血树就要养成了,我的锦瑟华年,就要回来了……”

    何府。

    月色下,皎皎站在后院里,盯着那些新栽的红花楹,已漠然站了许久。

    管家常发小心试探着走上前来,他却迟迟不肯开口。

    皎皎未转身,却先发话了:“沈寒如何了?”

    常发这才松了一口气:“大人,沈公子仍不吃饭,也不肯沐浴,只躺在榻上,也不闭眼,就直愣愣地瞅着上方的锦帐。”

    皎皎也不着急:“无妨,有些事情,他需要些时间才能接受。”

    常发抹着汗,忙找话接茬儿,他指了指红花楹:“大人,这花怕不是底头的小厮买假了,哪有挂了骨朵儿数月还不开花的树……”

    皎皎唇边轻笑,面上尤冷,心道这年代又没有塑料花,何故能买到假的。

    “大人,您名下的田庄里,也都种下了那‘红薯’,听庄子里的佃户说,长势甚好。”

    皎皎点了点头,但她眼下也不关心什么红薯不红薯的了,煮红薯来吃并不着急。

    想到煮红薯,皎皎忽然想到这谐音极像祝红书:“对了常发,祝红书哪里去了,几日都不见她?”

    常发讪讪笑道:“大人不见,我却常见,她日日都在偏院的井沿旁磨她那把杀猪刀。”

    说起杀猪刀,皎皎这才笑了,她命常发先下去,自己要去看看祝红书。

    来到偏院井沿旁,果然看见月色下,祝红书在哧哧磨着刀。

    皎皎忆起了当年她也是在此处,一腔热血地磨着寒光照铁衣,只是如今二代铁衣,也早已在沈寒入平陵山之前,赠予沈寒了。

    皎皎还未说话,却看见祝红书一把大刀早已哧溜溜地朝她飞了过来,只绕了她脖子一圈,又回到了祝红书手里。

    皎皎气定神闲,又稳步朝着祝红书走去:“不错,这刀法,可谓入神了。”

    祝红书抬起头来,仍是那副玉面傀儡的神态,那张脸在月色下尤显的惨白。

    她朝着皎皎抱了一拳:“大人。”

    皎皎忽然面色神秘起来,她望着祝红书,脑海中“嗡”地一声,浮现了一个念头:“红书,你总说你是我的人……”

    “不错,祝红书是大人的人,守护大人,至死方休。”

    “那,你可否替本官暗杀一人……”

    皎皎说完此话,心跳加速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只是她如今已别无他法了。

    “得令。”

    谁知祝红书答应之后,仍是那副死人脸,她将大刀抗在肩头,身上缈缈红衣随着夜半的阴风舞动着。

    “对了大人,巧了,你要杀的人,便是我要杀的人。”

    皎皎心头一沉:“你知道我要你杀谁?”

    祝红书音色阴沉起来:“祝明俊,是我哥。”

    说罢祝红书踏地而起,一身红影决然站上了院墙上:“大人,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去城南城隍庙找绿鱼仙人。只是,真相绝非真情真理,大人,后会有期。”

    祝红书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夜色中。

    “绿鱼仙人?等等,祝红书的亲哥,是国师祝明俊?她又为何要杀她哥?”

    忽然此刻天空电闪雷鸣,凄凄苦雨漫天飘洒下来,皎皎忙躲回了寝房。

    她刚想喊一声沈寒,谁知此时床榻上已然空空如也,锦被上,沈寒留下了一封信:

    姐姐,思虑良久,原谅寒儿不辞而别。如今江山危矣,寒儿手下有志士千万,自当执守国门,身委社稷。

    皎皎翻了一页,又见:

    待平安都重归清明和乐之日,便是我归来迎娶姐姐之时。

    放下信纸,皎皎却是一半欣慰,一半忧心,她余光却瞥见那信的反面还有一行小字:

    嘿,姐姐放心,我可不能死。寒儿若死了,天地将为之变色,青史将为之改辙。乖乖等我回来,不许变,拉勾勾。

    皎皎看到这里,噗嗤一笑,臭小子,还是那样儿。

    夜阑雨骤,皎皎辗转反侧了一夜未睡。除却那尽忠职守的老苍皮,各个都要离自己而去了。

    她只恨自己空为朝臣,却无计可施,一气之下披起衣衫,来到实验室倒腾了一整晚。

    “一硝二磺三木炭。何夕啊何夕,你在就好了……”

    此刻城郊的灞河酒馆里,金何夕正独守空枕,赵星川也留了一封信,别她而去了。

    她也是在此夜风雨中,辗转无眠,因此她穿好了衣衫,走出门去。

    金何夕沿着灞河弥弥地走着,任由冷雨吹打着她娇嫩细腻的肌肤,她心中不知做悲还是转喜,只觉得有些难受心慌。

    即便赵星川说心里有她,她却仍是满心忐忑不安。

    那日与赵星川在密林里相伴站着的红衣女子,难不成是他的新相好?

    金何夕一面想着,一面漫无目的地随处游荡。姑且算赵星川是喜欢她的,可如今同心而离居,甚是难熬。

    她在深夜风雨中游荡了半个时辰,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归去的路了,一时慌乱,金何夕摸进了道旁一个燃着暖光的小客栈里。

    “离尘阁?”

    金何夕看着眼前那店家老头,只犹疑这“离尘阁”为何搬到了此处。

    她记得在此阁中睡上一觉,便能得见心爱之人,想到此处,金何夕眼中闪起欣慰的神光。

    “店家,快快给我一间上房。”

    那老店家却拄着锡杖,长叹了一口气:“姑娘,此日不行,你明日再来吧。”

    “为何不行!”金何夕急躁起来:“我有钱,也可以多付三倍。”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须:“不是钱的问题,今日店中有事要忙,老夫闲不开。”

    金何夕温柔地说道:“老店家有何事,我要帮您,这样更快些。”

    老人伸出枯朽的手臂,遥指着二楼的一处破陋的房门道:

    “那个叫吴晴晴的女客,在我这住了许久,不肯离开梦境,如今她已经油尽灯枯,今夜骤雨来临之前,就有了将死之兆。”

    金何夕心中果然回忆起这么个人来,初次和皎皎几人来到离尘阁时,就是这个吴晴晴,睡在阁中不愿意走,想是贪恋梦中情人,宁愿长睡不醒吧。

    老人苦笑道:“待她死了,你协同老夫葬了她吧。”

    何夕点点头,来到二楼,透过破碎的门纸,他看见里面吴晴晴躺在榻上,还未死就已经散发着死人腐烂的气味了。

    她口中仍不断呓语着:“公子啊……金公子……你不是说,晴晴名字最好听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信息量有点大……

    总之,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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