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离日头上来还早得很,一片青黑中,平安都差遣来的一队衙役,早已丫丫叉叉、轮枪舞剑地将药倌戒严了。
那周大宝同他夫人周刘氏,伙同孩儿奶母,正被看押在药倌东厢空房里,只放公羊偶尔前去医治孩童。
皎皎坐在院中,正照着院中残灭的篝火,拟完一应文书。
衙役头子张发,本是个善邹媚的,又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何府尹了,上来就弯腰摸腮地陪笑道:“何大人,您放心,在我等拷问下,不出晌午,那周刘氏就能全招了,您也不用在此地耽搁了,快回都城享福去吧。”
“谁让你们拷问周刘氏了,只是看押。”何皎皎头也未抬,仍批些公文:“若不是盛朝刑律,疑罪从有,我看她也不必被如此蹉磨。”
张发一时没了主意:“凶犯难不成另有其人?”
皎皎顿了顿声:“非也,周刘氏实在可疑,只是并无关键罪证使其招认。”
谈话间,沈寒扶着老巫祝,颤颤悠悠地来到了篝火旁,这老巫祝竟比前些日子更沧桑了,皱纹如刀劈斧凿一般深深刻在脸上,看那迷离的神情,显然已属风烛残年之末了。
“巧了,你要我找的这个老妈妈,也在此医病,我便没多跑。”沈寒说罢忙坐在桌案旁,只品了几口清茶,翻看起随身带的《惜福镇工笔画集》来了。
皎皎即刻起身,也不寒暄,直直问那巫祝:“我听闻此地流行买命钱之说,何为买命钱。”
“买命钱……”老巫祝说着便笑起来,那尖利的笑声刺人魂魄:“即家中有病末之人,便塞些银钱在别家门缝里,或掷于路旁,捡起银钱的人,就等同于愿意换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施予银钱的那些人,会病愈延寿。”
皎皎心里一惊,这还让不让人好好捡钱了,随即笑道:“原来恶疾如此好治,随意扔几个散钱在路上,就能买来好命。”
沈寒闲翻着画册,也附和道:“不过是为了慰勉众人,君子路不拾遗。”
老巫祝敲打着手中扭曲的寿杖,不住阴笑着,露出一圈儿秃牙根来。
“何大人,这就跟那洗灵符一般,权当做个念想罢了。若是我年轻时,我会叫人信奉这些,眼下我老婆子也不肯改死口,只会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叫人自个儿琢磨去罢!”
这时候,阿土笑眯眯地从后厨房处过来,捧了一簸箩刚出炉的热胡饼来,张罗着几人吃早点。他脸上的疤痕被人看久了,习惯之后,倒也不会有什么骇人的了。
沈寒强邀那阿土坐下,“好孩子好孩子”的叫着,让他且坐下一起吃。
皎皎调笑沈寒道:“他哪里大了你去了,你也才不过是半个大人罢了。”
谁知阿土落座后拿了饼子,只烫的左右手颠簸着,又忙把饼扔回了簸箩里,憨厚笑道:“嘿嘿,刚出锅的,且得晾一会儿。”
老巫祝没什么牙,只喃了几口饼就吃将不下了,嚷着回屋头喝粥去。
桌上如此来只剩下三人了。
阿土见何皎皎持重如金,严正的叫人难以接近,沈寒在一旁却自在随和,又绝无矜才使气的模样。
他便开口和沈寒闲话道:“沈公子,何大人,您二位可真叫人羡仰,怪道百姓家都传说,你们是琴瑟和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鸳鸯呢。”
皎皎听了这话,当即要喷茶,只耐忍住了,憋的脸脖通红。
沈寒还斯文吃着餐点,双眸一刻不离三矾九染的画布:“不过是私巷传闻罢了。沈某卑微,怎可与何大人相提并论、举案齐眉。姑且我算她个护卫罢了,再无其他。”
皎皎听闻此语,又不好辩白,见沈寒气韵不变,温雅如常,只补充道:“沈公子与我相比,年龄尚幼,且有大好年华呢。况我与沈公子却是清水之交,性情相和,肝胆相照,再无其他。”
阿土却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哦……”
饭毕,阿土先要离席了:“何大人,我此刻要去圣婴湖畔祭奠那两个婴孩了,他们今日水葬于湖。我与他们同病相怜,都是遭了祸,毁去了容貌的,岂不叫人多哭两把呢。”
说罢那阿土眼圈一晕的红,便要告辞去了。
皎皎只点点头,却推搡了沈寒一把,使了个眼色:“寒儿,你也去祭奠婴孩吧,也替我表表哀思。”
这是沈寒第一次听皎皎叫他“寒儿”,直听的他牙酸脚软,发丝起竖:“姐姐,我去就是了。”
因此阿土便与沈寒同行着来到了圣婴湖边。圣婴湖水仍清澈无边,渺渺白烟微笼着岸上的砂石。
湖边泊着一艘小船,上面的驾娘招呼着阿土和沈寒上了船,那驾娘便行船夹泥的往湖心去了。
沈寒从薄雾中望去,湖心果然停着一口挂着冥帆的大船,那便是要祭湖的婴孩所在了。湖中另有几艘百姓的船,都是前来祭奠婴灵的,也都逐一往大船处靠拢着。
大船上牛秦氏和孙家媳妇,只抱着两个木盒,随着身旁年轻巫祝的祷念,也附和着哭念着禳灾避邪的咒语来:“你主阴,我主阳,二路不同行……魂兮……且去……”
咒语念罢,两家母亲便把亲儿烧好的白骨,从盒中倒到湖里去了,只留下两晕水花来,久久不能散尽。
沈寒哪里禁得起这等阴鸷场面,早已吓得不轻了,只遥遥拜过两家人后,便拉扯着一旁洒眼抹泪的阿土道:“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阿土悲切地点点头,驾娘应声便把船往回撑了。
就在此时,圣婴湖上却突然狂风大作,白烟四起,那湖心大船尚且撑的住风浪,其余的小船却都随风漂转着,一瞬的功夫便打翻了一半。
沈寒最怕游水,眼看着自己的船要翻了,他情急之下,只左臂挟着驾娘,右臂拉着阿土,飞身跃起,从湖面上点踩了数步,嘶风逐电般回到了岸边。
上岸后,沈寒只瘫坐在地,气息不稳:“怕是不少人翻入水中了,且待我去救。”
那驾娘忙拉住沈寒,自己却早已满脸红晕,羞答答地谢道:“多谢沈公子相救,不过这湖上之人,皆早已见惯了圣婴湖风怪,都是些好水性,不要紧的。”
阿土也在一旁和着:“是啊,恐怕这湖里只沈公子不会水了。”
果然不消片刻,那些湖上的人,早已翻正了船只,一个不少地游上了舢板。
沈寒只对那阿土道:“怪不得拉你回来时,你身轻气稳,一点儿也没受惊。”
几人寒暄了半刻,别了那驾娘之后,沈寒便同阿土回去了。
医馆院内。
“寒儿回来了?”皎皎正坐着批公文,只听见脚步声就急着喊了一句。
“何大人莫急,沈公子且在住处换鞋呢。”
皎皎一抬眼,见回话的竟是阿土,沈寒这小子定是又跟水犯冲了。
阿土说罢便辞了何皎皎,称要照看病人去了,过了一刻钟,沈寒才穿着新换的布鞋走来了。
“何大人可真不会体恤下人,明知道水里的勾当,我是不大十分熟的,还叫我去闹水。”沈寒说着便拿起茶盅,轻轻抿着。
“你不是我的下人,再如此说,我便要恼了。”何皎皎拿着羊毫笔,细细蘸着朱砂:“此次我叫你去,是想让你多看看此地民俗,总觉得也许有用。”
沈寒才稳下心来问道:“姐姐觉得那凶手,未必是周……什么氏吗?”
皎皎眉目轻皱:“周刘氏。是不是连你也觉得,这几日女人的名字忒难记了,什么牛秦氏,孙李又周刘的……”
沈寒轻轻一笑:“姐姐若是嫁了人,断不可埋没了你的好名好姓,别去叫什么张何氏、赵何氏的,多没趣。”
皎皎合上公文,只笑拿着朱砂笔要往沈寒脸上涂写:“你小子整天惦记着我嫁人是吧,我若嫁人了,且把你卖了当嫁妆,也能值上一百两呢。”
沈寒忙夭笑着说道:“不惦记不惦记,我去守那枯井去!看有没有其他贼人。”
说罢沈寒便跑远了,那身影只如一阵清风。
却说废太子赵星川这几日,全是照着何皎皎给他的医帖保养的,几时卧床修养,几时去泡温泉,都照着那帖子来。
这医帖保养明目甚多,都是上等的消遣,甚合享福人的口味,便是好人,也能给活活养废了。
这一日赵星川又抱着自己的沐盆儿,踏着木屐去医馆旁的温泉处晃荡,他来了这几日,早和些老乡混个面熟了。
但那些百姓见了他,却不甚爱搭理他,毕竟赵星川此刻是个身形懒散,头横长疤的假和尚,虽说模样倒好,却也一股子颓劲儿。
“老乡,野个才见了你,咋个天天来啊,骚青的很啊。”赵星川学起此地方言来,腔调也刻意捏得一股土腥味儿。
那乡民只一脸鄙夷:“你个秃和尚,俺家乡话不是你这么说的,装啥大尾巴狼来。”
赵星川没有和乡民们打成一片,却也不甚介怀,只独自去了一眼没有人的温泉。
那眼泉叫做猴泉,顾名思义,里面泡的都是当地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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