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下班的时候,贺冰心正在收拾东西,胡煜敲了一下科室的门,进来了。
深海蓝的笔挺西装,暗花衬衫解到第三个扣,一张好背一把好腰,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好风景。
科室里的人,除了埋头挑文件的贺冰心,全都齐刷刷地看向胡煜,又匆匆忙忙地扯开目光。
李旗看见胡煜,脸上腾地就涨红了,说话也结巴了:“胡、胡教授,您怎么过来了?”
胡煜不认识他,眼神淡淡地扫过去,看他和贺冰心一个科室的面子,冷淡地跟他点了个头:“来接我爱人。”
李旗正喃喃地重复着:“……爱、爱人?”就看见胡煜径直走向了贺冰心。
“哥,”胡煜站在贺冰心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手里的文件袋,声音很温柔,“回家吗?”
贺冰心没想着他会过来,有点不好意思,闷头把东西装好,拎好袋子转身:“走吧。”
胡煜自然而然地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跟着他出门了。
办公室里一瞬间就沸腾起来了:“天哪,冰山教授刚才是管贺冰心叫哥了吗?”
“人家不是说了吗?那是他爱人。”
“我的心碎了,贺冰心命也太好了吧?年纪轻轻,爱□□业双丰收,胡教授明明是个神仙好吧?”
李旗收了收脸上的忿然,对着徐志远挤出一丝笑:“徐副之前不是对贺医生有意思吗?肯定知道点八卦吧,快跟我们说说。”
徐志远摸了摸空虚的头顶,和平常一样憨憨地笑了笑:“之前只听说是未婚夫,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家了。”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酸:“真的诶,贺冰心命好全,长得又好,能当空降兵,然后还有这样的丈夫。”
“而且听说胡教授特别有钱,不是教授那种有钱,你们懂吧?”
“行了行了,胡教授出身名门,有钱是正常的,别酸了。”薛凤突然说话了,声音冷冷的。
他在科室人缘好,经常和科室的人逗趣,大家也没当他认真,嘻嘻哈哈地就打趣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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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贺冰心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边一本一本地摊着他的案例分析。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耳朵上别着一支笔,全神贯注地做着标记。
胡煜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贺冰心完全没有觉察,把耳朵上的红笔拿下来在案例的左上角画了个五角星。
胡煜偏头看了他画的五角星,嘴角又浮起一丝笑,没打扰他,只是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处理自己的工作。
等把案例都看完,贺冰心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石化了。他反手锤了锤腰,又像猫一样蜷了蜷身子。
胡煜递了杯热牛奶过来:“累了?”
贺冰心喝了一口,舔掉嘴唇上的奶胡子:“谢谢。”
“贺医生,你平时会锻炼吗?”胡煜手拄着膝盖,平视着他的眼睛。
“……从医院大门走到科室算吗?”贺冰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虚,反正他就是心虚了。
“那做手术的时候,不会觉得体力跟不上吗?”胡煜不等他回答,伸出一只手给他,“来。”
贺冰心把手搭上去,还颇有道理地解释了一句:“我没什么时间,也没这个习惯。”
“时间会有的,习惯可以培养。”胡煜牵着他的手,把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胡煜带着他四处看了看,贺冰心自己没转过这别墅,也就没注意过一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开在地上的活页门。
胡煜拉着提手把门开开,底下是一架金属的旋转楼梯。他先自己向下走了几步,又回身扶贺冰心,“当啷当啷”的声音随着两人的脚步此起彼伏。
越往下,光线越暗,简直像是要走进一个漆黑的梦中。
贺冰心并不畏惧黑暗,他只是厌恶未知。
他停住脚步,轻声对胡煜说道:“我想回去了。”
走在前面的胡煜回过头来,眼睛里映着入口处的光,像是两枚灼灼的星辰:“还有几步就到了。”
贺冰心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我想上去。”
胡煜没再坚持,两个人就上了楼。
“怎么了?”胡煜低头问贺冰心,眼神里都是关切。
贺冰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摇了摇头:“抱歉。”
回到二楼的卧室,贺冰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字型摔在了床上。
闭上眼睛,层层叠叠的往事就翻滚着涌进脑海。
贺冰心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初的记忆就是从福利院的清汤寡水开始的。
那时候贺冰心的耳朵还没出问题,但是身体非常瘦弱。
在福利院这种地方,瘦弱就是一个恶心循环的开端,贺冰心分到的米粥总是最稀的一碗,他的干净衣服也总是被人扔进厕所的臭水里。
他不是没有反抗过,结局就是在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铺上被人扣了一碗馊了的米粥。
福利院的管理员气急败坏地把所有人从床上喊起来:“要是没人承认,就都在外面站着,站到有人承认为止。”
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一群男孩,在走廊里面对面地站了两整排。
数九寒天的冷风,冷不过那些憎恶着贺冰心的稚嫩眼神。
孩子的恨,永远不比成年人少半分恶毒。
过了几天,贺冰心再发现自己的被窝里一片湿凉,也不敢告诉管理员,在一片窃笑声中含着眼泪躺进去。
一场高烧过后,贺冰心就听不见了。
而在那个年代,福利院是不可能给他配助听器的。
福利院里的孩子开始说他有传染病,谁跟他玩就会跟他一样,变成一个聋子。
贺冰心听不见,但是能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厌弃,也能看见他们翕动的嘴唇不断地向外喷/射恶言恶语。
他学会的第一句唇语就是“聋子”。
不断有领养人到福利院来,贺冰心看着其他的孩子被一个一个地领走,心里对于被领养不抱一丝希望。
因为他心里特别清楚,自己是一个聋子,不会有人想要一个聋子。
熬到上学的年纪,贺冰心在智力上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别人还在学加减乘数的时候,他学会了二元一次方程。
福利院里有个神童的消息,慢慢传了出去,成了福利院的宣传加分项。
但其实在福利院这种地方,“神童”也好,“聋子”也罢,异类终究是异类。
只不过贺冰心多了一样寄托,他可以拼命地汲取知识,总算可以有什么可以被他踏踏实实地攥在手里,真正成为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还记得那个明亮的午后,管理员带着不常见的和蔼微笑把他领进院长办公室。
里头坐着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小小的贺冰心知道,那是个外国人。
“您可以和他说话,冰心听不见,但是他能读唇语。”院长笑眯眯地跟外国男人解释着。
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后是仲夏的金色阳光,他操着一口生涩的中文:“你好,冰心,我是冯。”
窗外扑棱棱地飞过一群惊鸟,在办公室的木地板上掠过短暂的阴影。
贺冰心满手心都是汗,瞪着那个自称是“冯”的男人。
“冰心,打招呼,冯先生想要带你回家。”院长走到贺冰心身边,和颜悦色地揉了揉他几乎被剃光的短发。
贺冰心扬起苍白的脸,刘海黏腻地站在额头上,一双大眼睛几乎占了那张瘦脸的一半。
他咽了咽口水,低声说:“您好,风先生。”
院长急忙带着歉意看向冯:“不好意思,他听不见音调。”
冯像是毫不介意,仰着头大笑了起来:“很漂亮的小朋友,很聪明。”
贺冰心看见冯在自己面前蹲下身:“我带着你离开这里,我可以让你重新听见。”
一句话,承载着当时的贺冰心全部的梦想。
从那个时候开始,到很多年之后结束,贺冰心以为冯给了自己一个真正的家。
贺冰心用手背压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对胡煜的冷淡太没由来,但是现在去解释也怪怪的。
他起身给草莓秧浇了点水,走到衣帽间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卷起来的便携钢琴键盘,正准备连上助听器的蓝牙,就听见阳台的玻璃门被敲响了。
等着贺冰心拉开门,胡煜没进来,递给他一杯热可可:“对不起,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贺冰心笑着把马克杯接过来:“没有,只是白天有点累了,心情不太好,和你没关系。”
胡煜很有分寸地没再多问,只是轻声说:“早点休息。”
贺冰心点点头,指了指桌子上的黑白键盘:“再给自己制造一点噪音就睡。”
“晚安。”胡煜微微一笑,退进了夜色。
贺冰心喝了半杯热可可,巧克力的温暖丝滑安抚着他的思绪。
他轻轻点了点键盘上的C调1,音符顺着助听器落在鼓膜上,引起轻柔的震颤。
贺冰心坐下来,十指起落,一串串音符潺潺流动。
而此刻贺冰心的世界里的一切,对于站在玻璃门外的胡煜来说,都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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