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贺冰心进办公室的时候,觉得气氛又不一样了。如果说之前人们当他是空气,那现在简直有些避之不及的意思了。
贺冰心早就知道人心这种东西是强求不得的,人们讨厌他就是讨厌他,不管他做得多好都是讨厌的。
所以他从来不在“如何讨好别人”这件事上花费心思,只是如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为今天的工作做准备。
“贺医生,”薛凤是第一个憋不住的,他走到贺冰心身边,“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您能不能给个解释?”
“哪种人?”贺冰心有些摸不清头脑,“我要给什么解释?”
“给什么解释,”李旗在座位上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可解释的,贺医生妙手回春,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嘛。”
薛凤看着贺冰心一脸的困惑,也有些纳闷:“您……是不是还没看见论坛上的帖子?”
贺冰心压根就不知道医院还有论坛,更别说什么帖子。
“今天早上七点的时候,有个人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匿名贴,指认您收了患者的红包,”薛凤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网页节目指给贺冰心,“还有照片呢,连时间地点都标得清清楚楚。”
贺冰心一看,不过就是昨天那位女患者的父亲给他塞钱的照片,他摇了摇头:“我没收。”
薛凤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您不会收。”
但紧接着他又紧张起来:“您这么一句话也就我信,现在全医院都传遍了,而且越传越离奇,还说……”
贺冰心一挑眉:“说什么?”
薛凤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您的职称和文章都是买来的。”
贺冰心一阵好笑,现在真是时代在进步,人们的想象力也越来越丰富。
但他不打算管,别人怎么看他,只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他还没回答什么,科室主任王浩就敲了敲科室的门框:“小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主任办公室紧挨着科室,厚重的木质门一关,房间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空气里沉淀着旧家具的味道。
红木玻璃柜里陈列着王浩带队以来神经外科获得的种种荣誉,琳琅满目的铜牌水晶杯、奖状裱画框,满满地摆了一柜子。
房间的厚布窗帘拉着一半,光线不是很强。
“坐。”王浩随手指了一下黑色的牛皮沙发,绕到办公桌前,端着保温杯喝了一口。
“知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儿吗?”王浩端着杯子走过来,脸上依旧笑微微的,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我刚听说了,医院论坛上有人匿名告发我收病人家属的红包。”贺冰心问心无愧,直白地回答。
“你没有,是不是?”王浩一边看着贺冰心,一边把茶水里浮着的枸杞吹开。
贺冰心点了点头,等着王浩继续说。
王浩把杯子放下,语重心长地说:“我很清楚你的实力,也相信你不在意这些黄白外物,但是你除了医生,也是一个社会人。在世界上所有的医院都一样,有阳光的一面,就会有阳光背后的一面。你想想,为什么只有你会被列到医院的帖子上公开讨论,难道只是单纯因为别人嫉妒你吗?”
贺冰心知道王浩的意思,也熟悉这种口吻,这种让他学会察言观色多识时务的劝诫。
“冰心啊,我和孙茂也算是老相识,今天一大早他就打电话过来,跟我解释这件事绝对不是你做的。”王浩慢慢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但是我今天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追究你有没有做,我是希望你自己琢磨一下面对这种事情时候要怎么解决。你想做一个好医生,单单会做手术是远远不够的。”
王浩打量着贺冰心的反应,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作为一个管理者,我最关注的永远不能是单个人的利益。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如果被人认准了这种不回应的傲气,然后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最后受伤害的会不会不只有你一个人?”
贺冰心的心里压着王浩说的话,慢慢走出了主任办公室,刚出门就看见了靠在墙边的胡煜。
像是特地在等他,胡煜走过来,低着头看了看他的脸色:“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贺冰心抿了抿嘴,“出了点事儿,你怎么过来了?”
胡煜那道带疤的眉毛微微一耸,他直截了当地说了:“论坛上的事,你想澄清吗?”
贺冰心本来是懒得管这件事的,但是此时又犹豫了。王浩说得有道理,他要是落下了收红包的名声,人们会置介绍他来医院的孙茂于何地?
但他对于风言风语向来是置之不理的态度,就算他想要澄清,也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他沉默了几秒,跟胡煜说了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煜笑了笑,微微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上午到我办公室来吗?”
贺冰心眼睛微微张大了:“去你办公室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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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煜带着贺冰心一路走,很多生面孔都恭恭敬敬地跟胡煜打招呼。胡煜无一例外都是微微一点头,别说回答,连个笑也没有,非常对得住他的冰山名声。
贺冰心又想起来初见的那一天,还有食堂那一天,原来胡煜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这么冷漠的啊。
和主任办公室不一样,胡煜的办公室在医院顶楼,宽敞明亮的一间玻璃大隔间,四面都是浅蓝的百叶窗。
三台一体机像是屏风一样围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写着胡煜名字的镶铜实木三角牌立在桌面的一角。
贺冰心被胡煜让到办公桌前坐下,看着他给自己倒水,有些局促:“你上午不忙吗?”
“忙,”胡煜走过来,把水递给他,“但是那些事可以等。”
“你的办公室这么大,为什么只有一把椅子?”贺冰心环视了一圈四周,没忍住问了一句。
“因为别人不需要坐,摆着也是占地方。”胡煜笑着说,他和实验室成员的对话很少超过三分钟,没人敢占用他的时间。
贺冰心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你坐着,我站着就行。”
胡煜把椅子的扶手放平,按着贺冰心坐回椅子上,长腿一跨就坐在了他身后:“你看,可以坐两个人。”
背后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哪怕并没有实打实的接触,贺冰心也忍不住地想要站起来。
胡煜却已经打开了电脑上的浏览器,很轻松地说:“贺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来看看怎么办比较好。”
胡煜的声音很低沉,就像是昨天晚上的热可可,顺着贺冰心的耳道流进心脏里,里面含有的植物碱激发了心肌细胞的手速和舒张,让他的心跳快得不自然。
明明在处理这么严肃的事情,明明胡煜也很严肃,贺冰心却一阵心慌意乱,他找不到一个慌张的根源,只是茫然又徒劳地把呼吸往下压。
“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没有特殊缘由不让查监控,但是呢,”胡煜点开编程软件,输入几个命令行,“医院系统的墙太不牢靠了,我跟他们提过几次建议,他们也不肯听,所以这个墙让我们翻一翻他们也不冤。”
“来,”胡煜的声音就落在贺冰心耳畔,很正经,又很温柔,“按回车。”
虽然胡煜依然没碰到自己,但两个人离得太近,贺冰心不敢乱动,听话地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回车。
大量的视频文件弹了出来,全是加过密的医院监控记录。
“我们这样,”贺冰心小声问,“算不算违规?”
胡煜眯着眼睛扫过文件名,回答他:“算啊,刺不刺激?”
贺冰心下腹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早上刚起床时候的窘迫,他轻轻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胡煜感觉到了他的僵硬,却继续翻看着视频:“我记得时间和地点应该在这个区间,你看对不对?”
贺冰心茫然地看了看电脑,脑子跟不上嘴:“好像是。”
胡煜像是无奈似的,叹息着笑了:“贺医生,集中。”
贺冰心轻轻地“啊”了一声,回神了:“嗯,是这里。”
视频是仨小时一个单位的,胡煜开了倍速还是需要三十分钟。
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温热的呼吸就在贺冰心耳畔,像是湖底狡猾的游鱼,不断地触碰莲花的嫩茎。
贺冰心的呼吸全乱了套,他太想站起来了,又怕错过了视频上的镜头,只能硬邦邦地坐着,感觉着身体里的血不停地往脑袋上涌,好像要在他的头顶冲开一个出口。
“在这儿!”贺冰心如释重负地按下暂停,又喘着气重复了一遍,“在这儿,就是这个人。”
“很紧张?”胡煜把水杯放进贺冰心手里,“喝口水。”
贺冰心握着水杯,里头的水活蹦乱跳的,随时要从杯口泼出来。
胡煜手掌包在他的手背外,替他拿好杯子:“别担心。”
可是贺冰心根本就不是担心,他慌张地把水杯往桌子上一墩,温水洒出来,在手上留下一片湿凉。他躲开胡煜的手:“然后呢,找到之后呢?”
胡煜仔细把视频一帧一帧地拉开,指着画面里的中年男人:“这个人是你那个患者的家属是吗?”
贺冰心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又按住键盘向右翻动了几个画面,有些失望:“好像没有拍到那个人给我钱的走廊,他可能也是怕我被拍到,挑了个监控盲区。”
“别急。”胡煜翻出了附近两个拐角处的监控,找到对应的时间节点,轻松地对贺冰心说,“你看,这个拐角有他进入走廊的镜头,而另一个拐角有他把信封放回怀里的镜头。可以证明他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送出红包。”
贺冰心仔细看了那两个画面,可以清楚地看出信封和照片里的厚度相当,微微松了一口气:“那我把这个放上论坛就可以了吗?”
胡煜嘴角一弯,那种别具深意的笑纹又露了出来:“这才刚刚一半。”
贺冰心看着他打开了论坛上那个已经飘了“热门”的帖子,底下一片骂他的声音。
“别看。”胡煜抬起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胡煜的掌心干燥温热,明明带来的是黑暗,却不让贺冰心感到无措。
他想起了昨晚的反应过度,没有挣开,任由胡煜捂着自己的眼睛。
“你在做什么?”贺冰心只听得见敲击键盘的“咔哒”声,不由攥了攥手指,轻声问。
“我现在正在顺着网线看看这个胡说八道的混账到底是谁。”可能是因为看不见,贺冰心对情绪的感知更敏锐了,他进门以来第一次从胡煜的声音里听出了怒意。
贺冰心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蹭在胡煜的掌心,好像蝴蝶的翅膀轻柔地扫过花瓣。
他听见胡煜的轻笑,又赶紧把眼睛闭上了。
好在时间不长,胡煜的手松开:“好了。”
贺冰心睁开眼,瞳孔逐渐适应了光线,屏幕上的人让他不由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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