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想,自己是从六岁开始跳舞的。学的芭蕾。
那时候,江炳坤和周妍还没有离婚,她练完舞回家,两人就会心疼地帮她揉脚,问她今天学了什么,她说学了下腰,两人就会夸她,问她明天要不要再去,她便说想。
想的其实不是跳舞,而是回家后爸爸妈妈能和她坐在一起。于是,她便学习跳舞学了五年,直到这个家庭彻底分崩离析,她终于可以不用去跳舞。
舞蹈底子就慢慢退化在成堆的奥数题里。然后有一天,风和日丽的一天,她碰上了姜兰,姜兰看着她衣橱里的舞服,问她:“原来你以前也学过跳舞啊,为什么不学了,以后放学我们一起如跳舞好不好?”
她回头听着家里无数的争吵,说“好”。这是和朋友共同的兴趣爱好,她不想失去。于是,又六年。坚持得连姜兰都以为,她是真的喜欢跳舞,并且对她说“要加入文艺类社团”这种话深信不疑。
可事实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和别人热爱舞蹈的那种喜欢不一样,她不是非它不可,她没有迫切地想在舞台上展示,她随时可以停下来。
如果不是姜兰拜托她,领好队伍的话,她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站在灯光下,舞台中央。
被评委老师盯着,被刚比完赛,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阮蔚盯着。
阮蔚小腿交叠在一起,环着双臂,皱着眉头,有些轻微的不耐烦。
云阳二中舞蹈团的开场未免太慢了些,深沉的音乐在偌大的空间回响,如果吊足了胃口,又跳得不够出色,那实在是会让评委老师无情减分。连坐在一旁的崔月都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食指敲着膝盖。
“啊,是不是跳错了?”
全场灯光亮起时,几乎所有有舞蹈经验的人都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因为二中的都是同样的发型和服装,阮蔚更是着急地伸长脖子望向舞台,看刚刚早一步起跳的人是不是江渺。
舞台上呈一二三五的前后站姿,江渺个子高,在第四排左边第一个,正跟抢跳的女孩挨着。那一瞬间,她也是微微慌了下,但很快,她就配合女孩的动作,眼神示意对称方向,两组人完成一个双人旋转动作,压音乐节奏的点。
抢救回来后,接下的就按部就班进行。
二中舞蹈团编排的主题和附中初中部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都是先抑后扬,前期深沉,后期高涨。只是,她们没有仅仅取材于学生,而是选择了“人”。
患有十重人格的精神病人,她们先是各表演各的精神状况,或喜、或悲、或出于愤怒、或憎恨……在舞台上形成一个“癫狂”的整体状态,然后在音乐变换的瞬间,十人站成一列,身高差不多,如千手观音般,呈现一个人,十种状态。
阮蔚盯着舞台,咽了咽口水,有些发怵,因为江渺扮演的那重人格是憎恨,与平时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完全不一样,她的眼里,妆容底下,真的充满浓浓的恨意。这把阮蔚吓了一跳。
同样被惊吓到的还有评委老师,无实物,通过舞蹈表演情绪是很难的,需要用动作把观看的人引入她们所设想的情景中。现在,就是一个癫狂的“精神病人”在尝试挣脱。
是她自己挣脱还是别人帮她挣脱,舞台上只有十个人,看来是需要别人帮助。
评委老师们期待着第十一个人上场,把这场舞表演到最高潮,然而直到乐声停歇,第十个代表憎恨的舞者在台上不甘地倒下去,都没有人出来。
出了岔子,二中第十一个队员临阵拉肚子,蹲厕所去了。
“……”阮蔚听着猫着腰跑过来的冯怡瑶的汇报,想起刚刚音乐结束时,江渺眼里失落的眼神,明明应该高兴对方没机会得第一了,但是却莫名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很可惜啊。
第一个动作圆回来后,接下来的舞蹈很精彩的。
“蔚蔚,评委在摇头啊。”冯怡瑶戳了下阮蔚,小声道,“没有最后一个人,主题就太阴暗了吧,像挣脱着挣脱着,被困死了。”
阮蔚看着舞台上站成一排,鞠躬感谢的人,个个咬着下唇,眉头紧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们自己心里已经比谁都清楚了。
这是初中区,得第一的不可能是这样一出黑暗收尾的舞蹈。很可能因为缺乏向上的正能量,连前六的名次都排不上。
“蔚蔚,她们下去了,前三组比完,该公布一次分数了。”冯怡瑶说完,附中初中部舞蹈团的其他队员以及第二上场的广夏一中就猫着腰过来听了。
“嗯,你听完了发消息告诉我,我出去一趟。”阮蔚一直看着二中,见她们有些人随着林雪留下来听分数,有些人离开,便立即弓着腰,穿过前排,追了上去。
冯怡瑶伸出手,还没问清去干嘛,就见阮蔚已经跑没影了。
“阮蔚去干嘛啊?这么急。”崔月纳闷地问道。
冯怡瑶撇撇嘴,坐在阮蔚原先的位置上:“尿急,上厕所吧。”
—
的确是厕所。
后台女厕所门口,阮蔚站着,有点不自在。
她是不是不该这个时候跟过来,因为厕所里好像有人在哭,虽然听声音不是江渺,但是哭声太让人难受。至于其他什么和江渺争第一的狠话,阮蔚早就不记得了。
每一个在舞台上努力跳舞的人都值得热烈掌声,无论输赢。
哭声大概持续了三四分钟,才开始转变成抽抽噎噎,有人细声安慰。
阮蔚听到了江渺不善言辞的安慰,统共也就三句话,“没事的”、“别哭了”、“以后还有机会”,翻来覆去地讲,直到哭的女孩子打着嗝消停了,才有人陆续从厕所里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阮蔚,然后毫不意外地,阮蔚被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什么看!”红着眼睛,兔子急了也咬人。
阮蔚抿着双唇、鼓着腮帮子,贴着走廊瓷砖,默默点头,她不跟人计较。
来人其实也只是随口发泄了句,并无恶意,鼻子一酸,便又跑开了。
然后又出来三四个,阮蔚踮着脚时不时地看一眼,心里想着怎么还不是江渺出来。难道是等人走光了,江渺在里面偷偷哭?
厕所里安安静静的,阮蔚犹豫了会儿,理了理衣服,准备装作上厕所的样子走进去。一转身,就看见江渺不知道什么已经站在厕所门口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来笑话我的?”江渺说。
“没有,不是。”阮蔚慌忙摇头,然后看着江渺,若有若无地用余光偷看,眼睛干不干,鼻子红不红,睫毛是不是黏在一起了。
“那你来干什么,上厕所吗?”江渺问,言语里带刺,明明自己之前也不是那么在乎输赢的。可是阮蔚站在她面前,看她输,她便不想认。至少,不要认得那么难堪。
“我是想过来说,其实你们刚刚的表现非常好。”
这句话,连阮蔚自己都没想过,会是自己说出来的。可是说了就是说了,梗着脖子,迎着对方惊诧的目光,别别扭扭地继续补充:“尤其是你啊,江渺,我觉得你跳得特别好。”
“……”突然的夸赞让江渺薄薄的冷白皮上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绯红,她咳了一声,拧着双眉,严厉斥问,“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你刚刚表演得好啊,尤其是最后一个眼神差点把我吓到。”阮蔚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堵在厕所门口,那些她真心承认的优秀的人,哪怕输了,她也绝对不会落进下石的。
“你……”江渺当即语顿,往后退一步。
“但我来其实不只是为了夸奖你,我还想问的是,明明你的舞蹈动作那么不自由,你不喜欢跳舞,为什么还能跳出刚刚那种……”
“是因为……你的父母吗?”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在江渺心中炸开来。
江渺阴沉着脸,近乎吼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阮蔚忙低头。
战战兢兢地,她猜对了。
江渺看着低下头的阮蔚,紧紧咬着后牙槽,然后莫名其妙地,鼻子就开始发酸,像梦里面,阮蔚揭开她的伤疤,嘲笑她,她躲起来哭时那样。
“其实也没什么。”
在冗长的沉默中,终于有人率先开口。
江渺说:“你刚刚也跳得挺好的,我在后台给你鼓掌了。”
阮蔚错愕地抬起头:“啊?”
江渺弯了弯嘴角,摇头。
没什么,其实真的没什么。
现在妈妈和吴叔叔在一起,爸爸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她不再去学校,不用和人相处。
这些,都挺好的。
至于阮蔚这个人嘛,除了有点小脾气,其实也不坏,不是她的仇人。
阮蔚看着江渺要离开,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把她拉住:“等一下,我,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江渺偏头,盯着箍在自己右臂上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阮蔚顿时深吸一口气,把对方拉过来面朝自己,宛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果我保护你,你明天会来学校吗?”
如果我保护你。
如果我保护你。
空荡荡的走廊,回荡着这一句话的声音。走廊外,烈日骄阳,无比炽热。
江渺想,她和阮蔚有这么熟吗?
“你在说什么?”于是她问。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刚刚……”阮蔚也被自己吓到了,慌得立马松开了江渺,脸红脖子粗。
她刚刚是在说什么惊世骇俗的狗屁句子。
太羞耻了,太尴尬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渺自然不会把那句话当真,“天很热,我想早点回家。”
“你明天会来学校吧,”阮蔚说着,粗鲁地一伸手指,勾住江渺脖子上的黑色颈带,眼睛对视,唇快要擦到对方的脸颊,“一定会来的吧,谁不来谁就是可怜兮兮的胆小鬼,我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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