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奥利维直接睡过了晚餐——准确来说,他洗完澡之后就向荷莉说明自己不打算吃晚饭,然后闷头睡到第二天凌晨,还趁着没人醒的时候爬到房顶上吹冷风去了。

    别说,因为是仿古式的人字形瓦片顶,坐着还挺硌人的,没埃及的房子蹲的舒服,还矮,也就只能吹吹风看看雪打发时间。

    等漆黑的天空逐渐擦白,云后的星辰隐没,在庭院的滴水声中,刺客察觉到某个房间里传来了隐约的响动,意识到是有人起来了,就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湿淋淋的袜子在木板上拍出一串脚印,而他没有察觉,假装无事发生的溜达进厨房,照例翻出速溶咖啡,结果意外的发现已经换了牌子。

    “唔……什么时候换的?”奥利维自言自语着,一边慢吞吞的冲泡好,和同昨天一样早起的承太郎打了个招呼。

    “!”

    咖啡的醇厚感和甜度与之前完全不同,意大利人惊讶的眨了下眼睛,新牌子比上一个口感好得多,这让咖啡爱好者的心情一下就放晴了,比昨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早啊承太郎。”

    “早,对了,你的头发都是湿的。”少年瞥了一眼刺客,又低下头去做早餐,“吃完去洗澡。”

    “……!诶!诶!啊,好的!”

    奥利维抹了把头发,确实,之前没发现,但手上一摸就觉得头发湿的都能拧出水了,而且被人这样提醒,那种彻骨的寒意一下就实体化了。

    “!!!”好冷!

    他赶紧又捧着咖啡喝了一口,乖巧的等着人早餐做好。

    好在不管是做饭还是吃饭,都没耗费他多少时间,因而他再慢吞吞的去洗澡也没感冒,甚至连轻微的症状都没有,他的身体确实比现实之中的要更能扛。

    而他洗完澡出来,某个中学生已经去履行属于学生的义务了,他的房间很显然是某个家伙不请自来过了,桌上放着一摞书,还有两张画展门票。

    刺客坐在桌前,把票拿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正好是他关注的那个画家,时间在两天后。

    “……还真可靠啊?承太郎弟弟。”

    他皱了一下眉,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脸上,表情由纠结无奈转换成笑脸,然后心不在蔫的把门票放到一边,又去翻自己买的画册。

    他买的这几本都有些早了,虽然不清楚画家到底出了多少,但他买的三本编号分别是01,03,07,此外,出版时间都很早,画的风格也有很大跨度,07这本的画风已经完全和现在相似了,那是一种让人看了就觉得不适又窒息的画,因而他决定先把这本放在一边,从最早的翻起。

    第一本画册上的信息介绍倒是挺多的,这位画家特地在扉页中写到自己如今能够开画展,并在绘画上小有成就,都是因为自己的友人不断激励自己,帮助自己,这本画册不仅仅是他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也是献给自己友人的礼物。

    奥利维草草的翻过这几页,然后开始细细品味贴在后面的作品。

    画家的喜好从最初到最后都没有变,不怎么画人物像,多采用动物和物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第一本中的物品又多偏好于乐器,刺客猜测这大约是画家本人喜爱音乐,或者是受家人朋友的影响。

    虽然表现嘛……嗯,一言难尽。

    并非画的不好看,而是画家在乐器中呈现出了极端的爱与恨,愤怒和欣喜,厌恶和期待,有不少张都是残破的,一看就是被人为暴力破坏的乐器,却因为画的老旧陈腐,又格外处理过,少了几分高贵傲慢感,而阳光落于阴影中,分割出一块格外鲜明的脚落,茎叶攀上其身,花朵盖上碎片和伤痕,使得它仿佛又是充满了生命与活力,成了希望的温床。

    那是一种矛盾的,撕裂的对抗感,黑白分明,奥利维相信在画下这些画时,画家本人一定是怀着强烈的痛苦与迷茫,而同时,他又在悬崖边上被人强拉着,被人引导着自黑暗走向光明。

    ……那到底为什么后面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隐隐感到恐惧和不安,又看向第七册画册的封面,那是一张色彩艳丽的画,却只能给人感到压抑的阴沉和彻骨的寒冷,那种绝望又愤恨的痛苦并未局限于画框之中,画家画技的不足也不影响它们被完美的传递出来,那张画充满了不可知的蛊惑感,跃动的红色火焰都化作触手纠缠上他的灵魂,被他压于心底的寒冷席卷而来,如同潮水一般飞涨,风高浪急,惨白的浪花冷酷的拍打在他的身上,沉重的海水卷着他的四肢,黏着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没过咽喉,口鼻,眼睛,头顶。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一定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是什么呢,水草?琴弦?画纸?他眼前的画面都像是在水里一般,染上了暗暗的蓝绿色,波纹激荡中,海妖低低的于他耳边哼唱着,那声音像是压抑的尖叫,又像是嚎鸣的哭泣。

    他开始挣扎,慌乱间,他的手打在桌上的书堆上,那些旧书哗啦啦的响着,沉重的砸在地板上,那声音让他骤然清醒,而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澡算是白洗了。”

    奥利维觉得身心俱疲,把画册都丢到一边不管了。

    刺客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窝了两天,门也不愿意出,光是吃吃睡睡,或者跟乔瑟夫两个人在家里听收音机,看看电视,一边玩扑克——这个美国人实在是不喜欢日本,对于出门没什么太大兴趣,再加上他女婿也没回来,也就只能欺负奥利维玩(这话当然没敢直说),刺客毕竟不是普通人,虽然对扑克的玩法一开始一窍不通,但他身负先行者的血统,又完全开发了鹰之感官,于是除了一开始输的一塌糊涂,后面学会了(出千的)技巧之后,两个人也就胜率对半,甚至逐渐占了上风。

    荷莉小姐则坐在边上两头打气,看的相当开心。

    此外,奥利维还是会偶尔翻一两下画,大概是休息的好了,也就没出现之前那种莫名的幻觉,所以这些事他也并没有跟乔瑟夫和承太郎提起,只当是自己太累了。

    “说起来,最近是很流行古典乐吗,感觉我出门的时候也有听到,家里放收音机的时候也有很多诶?”这是奥利维跟乔瑟夫打牌打到一半的时候随口问的,主要是不管是电视还是收音机,他都听到了不少次古典乐的曲子,虽然他不太清楚现在的流行趋势,但也多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特别正常。

    而且那时候在街上……

    “诶,这个啊,就是我之前不是说我丈夫去给心年音乐会帮忙了吗?就是这个哦,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也是因为在做宣传吧。”

    荷莉小姐又稍微回忆了一下,然后补充说道:“时间是在十天之后,也就是平安夜的晚上,我有拜托贞夫订爸爸和奥利维先生的票,剧院离这里不远,其实那里之前出过一些事故,生意不好,一度破产被废弃了来着,不过前段时间那里被转手给了一位新老板,然后对方决定要重新振兴那家剧院,才搞了这么大的阵势呢!”

    “是这样啊,那看来这次的新年音乐会很值得期待了吧。”奥利维了然的点了点头,“也麻烦空条先生费心了。”

    “不麻烦啦!过新年就该热闹才好!奥利维先生是爸爸的朋友,我爸爸有时候很不靠谱,还要拜托您!而且奥利维先生又很帅气!看着就让人心情很好呢!”荷莉弯眼笑了一下,很可爱的拍了一下手,“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承太郎有跟人这样好好相处!”

    “诶呀,那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好看?看起来长得帅还是挺有好处的嘛。”刺客也被她的那种欢愉感染了,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能够让荷莉小姐开心就最好啦。”

    然后奥利维就被乔瑟夫狠狠的敲了一下头。

    “你小子干嘛呢!”

    “哇哇!好过分啊乔瑟夫先生!”

    在女士的嬉笑声和乔瑟夫气急败坏的吼声里,意大利人讪笑了一下,然后接着问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说起来,这次来演奏的是什么乐团一类的吗?”

    “嗯,也不算,贞夫说很多都是剧院老板资助的一些学生呢,不过他们的天赋都很好,贞夫也跟我夸过,演奏的时候感情非常丰沛,技巧也很娴熟,想来这次应该也值得期待吧。”

    “这样的话,想来今年的平安夜会过得很不错吧。”

    休息了两天,奥利维满血复活,重新出门,中学生大摇大摆的翘了课在前面带路,而刺客跟在后头,手上拿着承太郎给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画展宣传册看。

    然后没注意一头撞在了人背上。

    “已经到了。”空条承太郎低下头看了一眼还蒙着没反应过来的成年人,撇了一下头示意人往前看。

    那是一间看起来很有历史感的画廊,带着一种古典的厚重感,充满了典雅的气息——这地方确实挺衬这次的画展的。

    承太郎选的时间并不在周末,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来观赏画作的人不太多,画廊里空荡荡的,少年显然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只是站在一边随意看看,而奥利维则深吸一口气平缓了心情,然后认真仔细的一张张看了过去。

    画家的画技显然已经巅峰造极了,这与他想要表达出来的那种扭曲的恐怖和压抑感相辅相成,此外,他还成功的传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跗骨之蛆一般的寒冷,而且与他过去那种直白猛烈的表达不同,如今他能感受到的是一种隐晦的,沉重而压抑的痛苦,是迷茫的人们在悬崖边徘徊,是麻木的人们在黑暗中等待烛光熄灭。那扭曲的无望埋在灵魂深处,像是浓雾中明明灭灭闪烁的灯,很小,却无比显眼,而与此同时,这愤怒和仇恨又是潜伏在深海中的掠食者,是浅眠中的毒蛇,只要一个时机,它们就会扒下自己的人皮,变作凶残的怪物。

    压抑的痛苦是柴堆里星星点点的炭火,只要吹一口气,就会猛得燃烧起来,焚毁一切。

    而孤独使人疯狂。

    奥利维看了几幅画就无法忍耐地低下头去,地上深绿色的地毯只铺在走廊中间,两侧则露出一截干净晃眼的淡黄色瓷砖,反射出画布上古怪又艳丽的颜色。

    那种微妙的眩晕感和窒息感又涌了上来,这迫使他闭上眼睛,停下脚步冷静了一些,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这些画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享受,画家高超的画技以及画作本身的美丽也完全被其内里的混乱和狰狞破坏了,但他仍然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无法克制的想要去注视,去思考画作所展现的东西,去感受,屈服,把这些难以忍耐的恶心和疯狂都嚼碎了吞下去。

    不知不觉的,他一个人走到了画廊深处。

    这里也挂着一副画,但这画的感觉与前面的都有差别,甚至让一路压抑着感情走过来的奥利维感到了一丝微妙的解脱和安心。

    ……又像是放弃,沉溺于绝望,又像是在麻木和痛苦中救赎自己,不论哪一种,都带着矛盾的挣扎和虚假。

    这些情感给人的感觉有些破碎,甚至于不协调,而解脱、安心以及绝望的错乱感让他多少从之前痛苦中走出,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没了那种强烈的被卷入漩涡的失控感。

    他凑近了一些,发现这幅画在最后结尾时,甚至有些草率。

    有些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这幅画是以动物为题材的,染血的鹰隼在暴雨中飞翔,而前方是万里晴空,那里盘旋着一群鸽子,洁白,脆弱,平和,鹰隼似乎是试探着在边缘盘旋,却并未越界。

    鸽子们向这边看过来,注视着暴雨中无处可去的鹰,它遍体鳞伤,满身狼狈,眼睛紧眯着,一道伤疤贯穿了过去,割裂了它的绒羽,长而尖利的喙缺了一角,遮天蔽日的翅膀上羽毛却凌乱飞散,被水浸透得一缕缕黏在一起,雨滴混杂着血液落下去,滴在它的利爪上,趾尖的弯钩都断了,翻开了,而整个爪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弯折,显出内里的碎骨。

    奥利维仿佛听到了宏大的雨幕中凄厉而惨烈的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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