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彻本科就读于麻省理工,读的是双学位,数学和物理,还提前了一年毕业。但是他最后并没有选择继续在MIT完成学业,研究生和博士都毕业于加州理工。博士毕业后去欧洲的苏黎世理工交换了一年,还拿到了苏黎世理工的荣誉学位。今年一月刚回到美国,他博士时期的导师,爱德华·斯通教授便邀请他回加州理工担当研究教授。
近乎完美的,世界上每一个物理系的学生都会羡慕的履历。
对于现在的谢宜珩来说,唯一的好事应该是她博士毕业后彻底离开了学术圈,对裴彻的履历并不了解。她只知道两人同岁,裴彻已经是世界上顶级名校的研究教授了。虽然还没有拿到终身教职,但是这样的起点,导师又是爱德华·斯通,加州理工给他终生教职与否,只是时间问题。
谢宜珩不是不出色,她大学修的计算机工程,近乎是半路出家,Python和Java都是申请季结束的假期里现学的。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拿满了四年的奖学金,亨利亲自挑了她当自己的学生,只用了两年就拿到了博士学位。
论文答辩委员会正式通过了她的博士毕业论文的时候,她去找了亨利。向一直帮助着自己的教授道谢,也向他告别——她已经拿到了offer,接下来就要去加州工作了。亨利当时的眼神,谢宜珩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认识八年,这是老教授唯一一次对她发火:“路易莎,你是我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出色的学生,也是我教的最用心的学生。图灵奖,是每一个计算机工程从业者的梦想。你这么年轻,就已经取得这么出色的研究成果了。如果坚持下去,凭借你的资质,是很有可能摘到这个奖的桂冠的。”
“恕我冒犯,你的家境绝对不差,每个月也不缺那几万美金的工资,到底为什么要去当开发工程师呢?”他看着她,漂亮的蓝眼睛里第一次对着自己栽培的学生流露出那么浓重的失望,“我曾经以为,你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把人类认知的边界向前推进的。”
她低头,向亨利道歉。
谢宜珩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却周而复始的逃避着现实。
数年的时间让彼此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她最后以一个滑稽的身份站在裴彻的面前,被迫着面对这场对她来说近乎是残忍的会面。
…
她坐下来的一刹那,膝盖弯曲,裤腿顺势往上,纤细的脚踝露出来。奉行着西海岸一贯的浪费原则,房间里的冷气打得很足,沿着裸露的肌肤一寸寸往上,融化在血液里,传达到四肢百骸去。
手脚发凉,却清醒得很。
裴彻坐在她斜对面,全神贯注地听着亨利讲解着函数解析,间或视线扫过她的脸庞,也没有丝毫不恰当的停留。
似乎他真的只把她当作一个素未谋面的工作伙伴,对她的态度都礼貌疏远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庆幸之余,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怅然若失这种情绪的存在。
“路易莎,”爱德华把LIGO的预期目标讲完之后,亨利侧过头来看着她:“等一下让劳伦斯会带你去实验室,你先把大致的文献阅读一下。确定好激光臂的改进方案之后,你直接发文件到我的邮箱吧。”
谢宜珩:?
她此刻心中疯狂恳求老教授可以读懂她的微表情,然后直接把她带回计算机工程的建筑楼。实在不行,留在这里听爱德华把隔离减震建构讲完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裴彻回实验室。
下下策。
亨利见她跟秤砣一样砸在沙发上,也不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快点去,别让劳伦斯等你。”
仿佛是安排好的双簧戏,裴彻及时地起身,朝她笑了笑:“走吧,直接去我的办公室吧。”
既来之则安之,谢宜珩一遍遍地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合同都签了,跑又跑不掉,况且她和裴彻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也不过是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两个人最多每天大眼瞪小眼八个小时。
她礼貌地和两位教授告别,走出爱德华的办公室。裴彻跟在她后面,顺手把门带上。
过道里没有开冷气,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黏糊糊的热浪,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与身边地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保护着里面脆弱的幼虫。她头昏脑胀地靠墙走着,偶尔胳膊会擦过布告栏最下方的金边框条。金属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的清醒。
裴彻就在她身侧安静地走着,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五十厘米,宽得能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通过。
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谁都不会轻易逾越。
这一条长长的走廊很快到了尽头,裴彻厌倦了这样压抑的沉默,他也捉摸不清谢宜珩的态度。他叹口气,唤她名字。
“谢宜珩。”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却是带着感情的。
不少人都连名带姓的叫过她,譬如姜翡,譬如庄令。姜翡一口京腔,两个平声连读,调子总是上扬的。她幼时顽皮,惹了庄令生气的时候,庄令也会板着脸这么叫她。只是庄令是南方人,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江南的软和。
裴彻从小在英国长大,普通话却说得很好,字与字之间停顿的节奏听起来很舒服。
平稳,清晰,又带着些不可捉摸的情绪。
他兀自开口,谢宜珩一惊,心如擂鼓,面上却还是平静的:“怎么了?”
她走的慢,裴彻迁就她,特地放缓了脚步,“没想到这么巧。”
…
那是个波士顿的春天,气温难得的回到了零度以上。她和裴彻一起去城市博物馆看了场NASA的科普展览,回来的路上她眉飞色舞地说了一路。裴彻耐心听着,偶尔她词不达意,无意识地蹦出来一两个法语单词。裴彻的法语仅限于在英国时候的耳濡目染,譬如你好再见没关系这些相当日常的口语。听到那些陌生的小舌音的时候,他就温温柔柔地应上一声,然后再问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从NASA最新太空探索项目聊到了她最近在看的书《银河系漫游指南》。
书上说,如果你吸入满满一肺的空气,那么你能在绝对真空的太空里存活大约30秒。然而,它没有继续说,在如此广袤无垠的太空中,你在这30秒内被另一艘飞船救起的概率是2的276,709次方比1 (Adams)。
她和裴彻聊起这个奇怪的数字,不禁感叹:“即使是这样的概率,福特都能被救起,小说到底还是小说。”
“即使是无穷小的概率,只要不为零,都证明事件是有可能发生的。”
裴彻揽着她半个肩头,两个人就这么一起走在波士顿的大街上。正好是周六,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多,熙熙攘攘,好几次行人的手提包擦过她的衣角。身体的本能令她扭头去看,而那个触碰到她的行人早已经汇入纷涌的人潮,无迹可寻了。
谢宜珩看着一张张的陌生面孔从远处走来,带着或严肃或和善的神情,又消失在自己身后的人群里。她与他们的交集,不过是擦肩而过时萦绕在鼻端的香水味和彼此衣物不经意间的摩挲。
一想到这,谢宜珩不由得叹了口气:“别说是世界上,波士顿都有这么多的人,我还能这么巧的遇到你,其实也算是个传奇概率。”
裴彻把她揽得更紧,“只要我们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不管宇宙多大,相遇的概率总是大于零的。”
“所以,” 裴彻垂着眼看她,语气温柔:“我们总会相遇的。”
…
这就是和旧识相处的弊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总是能和过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重叠,然后把人彻底拖入到回忆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谢宜珩笑了笑,想起那他句“我们总会相遇的”,没再接话。
她不是想摆出一副高傲冷艳的作派,用那些自以为是的冷漠尖刺去扎伤裴彻。她只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没办法把前尘往事抛得一干二净,然后装作两人之间毫无隔阂,就像真正的初次见面的工作伙伴一样。
她需要和自己和解,但她做不到和自己和解。
一个自相矛盾的困境。
…
裴彻双手插兜,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落落的走廊里格外的明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
这个词□□又直白,带着一种远方狂奔而来的浪漫的执拗,仿佛他就在加利福尼亚等着她一样。
她心一颤:“毕业之后就来加州工作了。”
他略诧异,笑了笑:“硅谷?”
“不是,”谢宜珩摇摇头,把一缕垂下来的发丝捋回耳后:“就在帕萨迪纳。”
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短笑,“之前倒是没遇到过你。”
相当平淡寻常的闲聊,却避开了所有令谢宜珩觉得难堪的话题。她说完“毕业”两个字之后心就揪了起来,怕下一个问题就是——“毕业之后怎么没有从事科研方面的工作?”
没有问最近过得好不好,也没问工作怎么样,甚至连她上的什么大学都没问。
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昔日恋人,着急的打探着对方的消息,迫切地,炫耀地摆出一副我过的比你好的样子——虽然裴彻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只要裴彻把他所有学位证书按次序一字排开,然后慢条斯理地给谢宜珩逐个讲解,她绝对能被羞辱得就地休克。
反而像是熟悉的朋友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坐下来沏一壶茶,好好叙旧。
裴彻的办公室离的并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他走在前面,给她开了门。
谢宜珩轻声说了句谢谢。
裴彻笑了笑,也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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