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物理教授的办公室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个屋子只是比爱德华的办公室逼仄了些许。黑板只有一块,空下来的那面墙上贴满了数学模型的模拟图。
裴彻自然而然的帮她拉开椅子,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就该这么做一样。
他把打印出来的文献递给谢宜珩,谢宜珩接过来,笑了笑,又说了声谢谢。
趁着谢宜珩看文献的空隙,裴彻自己也坐下来,打开电脑,敲了几下键盘,抬头问她:“邮箱地址?”
她有一瞬的愣神,“嗯?”
裴彻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没有半分的不耐烦:“你的邮箱地址。我要把所有文献和初步模型发给你。”
她想了想,把自己工作邮箱的地址报给他。
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谢宜珩有些诧异地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略微带着些南方口音:“劳伦斯?”
“进来吧,” 裴彻对着门口遥遥地喊了声,转头对她解释:“是我的助理罗伯特。”
“劳伦斯,爱德华是不是招了位美女工程师?” 罗伯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显然没想到这位他口中的美女工程师就坐在裴彻的办公室里。见谢宜珩抬头,视线交汇,罗伯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好,我叫罗伯特,是劳伦斯的助理。”
罗伯特是加州理工的研究生,本来是爱德华的助理。犯了相当过分的错误,也就是把爱德华的手写稿当成无用的废纸,丢进了碎纸机,害得七十高龄的老教授熬了个夜,才又补了一份。在犯下这个错误之后,罗伯特就被爱德华丢垃圾一般地丢给了裴彻。
谢宜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冒冒失失的研究生。一头蓬乱的金发,带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红色的T恤松松垮垮,上面印着特朗普著名的口号“让美国再次强大起来”。
居然遇到了活粉。
虽说刻板印象不好,但是他确实浑身都贴满了理工男的专属标签。
她起身,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路易莎。”
罗伯特高的过分,谢宜珩一米六八的个子,踩着高跟鞋还要仰头看他。这个南方气息浓厚的少年相当阳光开朗:“路易莎,你是爱德华的引力波项目的参与者吗?”
未等谢宜珩回答,裴彻就打断了他。“罗伯特,” 裴彻的眼尾略略上挑,垂下眼睑时总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爱德华在找你。”
“我的上帝啊,” 罗伯特一下就明白了裴彻口中所谓的找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哀嚎一声,绝望地抱头:“爱德华一定会杀了我的。”
谢宜珩安静得过分,坐下之后又重新读起了文献,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他的反应;裴彻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连百分之一的注意力都懒得施舍,只对他说了句:“快去。”
罗伯特自讨了个没趣,也不沮丧。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非常自觉地关门离开前还和二人说了句拜拜。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边,她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他怎么了?”
裴彻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数据处理问题。我们在实验室里模拟了激光干涉仪的工作情况,线性变换的地方他算错了。”
话一说出口,裴彻就意识到了不妥。他难得的慌乱起来,气和血一股脑往上涌,呼吸都不顺。
“抱歉。”
谢宜珩垂着眼睑,裴彻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只见到她手中的钢笔顿了一下,在打印出来的表格边上晕出了一团晦暗的墨迹:“没事。实验里有些小错误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才是个研究生。”
这话说得很是好听,宽容又亲切,常年被爱德华虐待的罗伯特听到怕是要感动得落泪了。裴彻却听的心尖发坠,鼻尖发酸。
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只听见纸张翻动的轻响,纸张的边缘扬起来,把凝固的空气重新拨动。一下一下的,像是拨在谁的心上。
谢宜珩轻咳了一声,“我大致看过了。”
“嗯,” 裴彻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有什么想法吗?”
谢宜珩直视着他,目光不躲不闪。
裴彻脊背挺直,整个人微微前倾。睫毛长得让谢宜珩都嫉妒,密匝匝的垂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就这么盯着她,澄澈又明亮。眉眼之间满是英气,加之他今天穿了件白色圆领的T恤,少年得不得了。
谢宜珩实在是很难把他和教授这种词联系起来。
她说起自己所擅长的领域的事,语速就不自觉的快了很多。一边说着,指尖快速划过圈出来的实验方案:“要追踪激光干涉仪数据中的谱线特征的话,干涉仪内部电线的震动会产生噪声。”
裴彻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和爱德华在一开始就考虑过,只是很难找到一个可实现的方法来过滤噪声。
她略一沉吟,最后还是说道:“卡尔曼滤波。”
气氛实在是好的要命,他对机器学习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好脾气的听众,不会问些奇怪刁钻的问题去为难谢宜珩。而谢宜珩也放松了许多,卡尔曼滤波就是她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她相当的有信心,也有莫名的底气。
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发亮,看的裴彻心里没由来的一颤。
还在波士顿的时候,谢宜珩是学校里很出名的女孩子。长得漂亮,成绩优秀的要命,偏偏脾气还很好,对谁都是一张明媚的笑脸。她修了微积分,物理,还有一门化学。课表和裴彻近乎是一模一样,裴彻老是在不同的课堂上见到她,于是乎就记住了这张漂亮的东方面孔。
圣安德鲁高中一个年级也就一百多个学生,开的选修课本就多,学生们选课也是各凭兴趣。当时教物理的是布莱克·科克斯老师,布莱克上课打分都非常严格,给分铁公鸡这个绰号几乎是人尽皆知。不少对物理感兴趣的学生都对他的课堂望而却步。开学时一看,物理班上竟然只有四个学生了。一个星期之后,有一个学生的第一次作业,就因为没用A4纸来写,被布莱克直接判了零分。那个学生第二天就向人事资源部提交了转课的表格,再也没有在物理课上出现过。
裴彻基础本来就好,修这门物理只是让自己的成绩单上有这门课——他大学要申请物理专业,不可能高中不修物理课。他并不奢望真正能从这里的物理课堂上学到什么,毕竟上高中之前他已经自己学完了复变函数和群表示论。
没想到布莱克和每个学生私下聊过之后,第一堂课就讲的是统计物理。第一周的测验成绩发下来,裴彻错了一道选择题,光荣的垫底了。
下了课之后,谢宜珩笑眯眯地拦住他,问他:“劳伦斯同学,你好。布莱克让我来问问你,下周的实验要不要和我一起?因为下周托马斯请假了,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上课。”
其实布莱克的原话是:“路易莎,你和劳伦斯一起做实验吧。你多教教他,他一个人可能做不好。”
虽然她的措辞相当客气,但是裴彻还是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他摇了摇头,打算直接走掉。
“课上一共就三个学生,学校用正态分布来算我们的绩点。那就是一个A,一个B,一个C。”谢宜珩居然也跟了上来,她走得慢,不太跟得上裴彻的步子。近乎是一边小跑着,一边耐心地给他分析利弊:“我们分开做,就一定会打分,那么缺席的托马斯就是C。但是如果我们一起,这次就算常规上课,布莱克只会按参与分来打。这样似乎对托马斯也公平一点,不是吗?”
谢宜珩停下来,杏眼笑弯了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裴彻又气又笑,尤其是谢宜珩还这么无赖地堵着他:“你也太分奴了吧。”
她一摊手,装模作样的在那里叹气:“没办法,我之后肯定要申请物理专业的。没有大学会收一个高中物理选修课是C的学生进自己的物理系吧?”
她当时的眼睛像金绿色的猫眼石,闪闪发光。说到申请物理专业的时候,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
他思忖了片刻:“但是a-LIGO的精度要求是1E-22,单单是卡尔曼滤波的处理,我认为不足以把精度从1E-21提高到1E-22 [2]。”
谢宜珩点点头:“所以肯定还是有别的方面的处理的。”
她说完,又低下头去看文献。这些文献是裴彻之前读过的,或多或少做过些标记。有了这些标记的指引,谢宜珩看得很快。
裴彻手头上的论文很快就写完了,毕竟本来也只差了个结尾部分。他保存完文档之后,并没有急着合上笔记本电脑,反倒是静静地看着谢宜珩。
她一直在读那几份文献,不时地圈圈画画,把一些重点和关键地数据标记出来。低头的时候,睫毛是微微颤着的。
安静又压抑,连她今天说得那两声谢谢也都像是被格式化了一样,规矩得无可挑剔。
但是这不是他认识的谢宜珩。
时钟渐渐往五点的方向走着,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阴影吞噬了大片的角落,隐隐只看见桌椅的轮廓边角。四周交错着深不见底的阴影和朦胧的黄昏光线,物体的边缘都被不同程度的模糊了。他一直在看谢宜珩,她伏案读书的样子和少时在实验室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庄周梦蝶。
他一时恍惚,光影交错间,分不清究竟是少时的自己做了个如此荒唐可笑的梦,梦里的自己和谢宜珩居然走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结局;还是在波士顿的岁月,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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