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仪巴不得吓跑自己学生。
他自回京就被合阳公主频频送礼, 烦不胜烦之下干脆住到城外庄子去, 平日吟诗作赋, 需要进城就骑马往返,乐得逍遥自在。
结果老母亲死活劝说无果, 把主意打到他学生头上了,直接从城门口截了人带到家里, 还想哄着人住下。说是为了方便教导,不过是想顺势把他也扣在家中罢了。
顾玉成向来尊师重教, 对他极为孝敬, 只要他露出点意思, 肯定不会答应老太太,只是……
想到京师的房价米价,顾仪罕见地犹豫了。
假如再年轻二十岁,他是万万不会考虑钱财之事的, 但他多年来饱经世事, 已非当年风流才子,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都是钱。偏他这学生命途坎坷, 少年失怙, 为了攒束脩都能去酒楼当管事,若能在顾家住下,自然比去外面赁房子方便得多。
看母亲神色,显然也是真心喜欢顾玉成兄妹俩,恨不得这是自家孙子才好。
顾仪更加纠结了, 拒绝吧对不起学生,这学生还给他考了个解元回来,接受吧又委屈自己,他今天回家还被合阳公主的人堵住送花笺来着……
顾仪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越发冷肃。
他从教多年就这一个学生成了才,其余朽木不堪提起,会试在明年二月,算来不过百余天,索性学学释氏,权当自己是母亲桌案上的牺牲罢!
他这头刚下定决心为学生奉献己身,那头顾玉成却是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顾老太太,说是已经托人帮忙寻了宅子,不好在老师家中叨扰。
顾老太太奇道:“你小小人儿,怎的在京师还交上朋友了?”
“是从前在县里和欣荣书坊有旧,恰好他们家在京师开了分号。”顾玉成笑容腼腆,“虽不住在一处,以后也要时常拜访,您不嫌晚辈烦人就好。”
顾老太太这个年纪,最喜欢好学懂事的小辈,闻言越发怜爱。她又劝了两次,见顾玉成实在坚决才作罢。
数月未见的学生这般贴心,一举解决后患,顾仪心头又感动又辛酸,家宴过后送顾玉成出门时,差点没忍住劝他跟自己去庄子上住,好悬想到要考会试才咽了回去。
他怅然返回主院,进门就被顾老太太揪住耳朵怒吼:“你看看你!学生大老远过来,全家都不宽裕,还给你带了满满一车礼物,你就这么对人家?玉成那孩子还是你本家呢,你怎么这么小气?让他住家里怎么了!”
“别跟我说他有地方落脚!那孩子就是看你脸太长,跟个黑面驴似的,不好意思答应!你看看你啊,就这么一个长脸的学生,没怎么教都自个儿考出个解元,还念着你的好,你怎么舍得他出去谋生活啊?”
顾仪被揪得无奈至极,等老太太骂累了才道:“您消消气,我顾仪的学生到了京师,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以后我天天盯着他读书,考个状元回来,多好。”
“天天盯着……”顾老太太迟疑半晌,“要不还是隔几日上课吧。你看你早早回了京,玉成不也考了头名解元?”
早年那几个学生,就是成天被儿子盯着念书,念念念,连举人都没考上,可别再把这个好苗子耽误了。
顾仪:“……”
顾仪屈辱道:“成吧。”
.
另一边,顾玉成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在欣荣书坊分店的隔壁街巷安顿下来。
早在离开清平县之前,顾玉成就跟老掌柜交代,把后头的润笔都留在京师分店,等他进京后一并领取。
他绝对算得上欣荣书坊的畅销书作者,即使《问仙图》完结了,靠着不断再版和卖木质仙器模型,店里也有大笔进项,这点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
非但如此,分店的二掌柜原是老字号的伙计,在清平县时每次送润笔的都是他,超过五十两还主动跑腿换成银票。到了京师荣升管事后,这伙计就给顾玉成写信,希望他多写话本,只要写就能出,提成还比从前高。
顾玉成后头写完《问仙图》,便给他寄过去,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顾玉成中举后就请他从润笔中拿钱,帮忙赁个宅院。
昔年小书生已经成了解元公,跑腿钱又给得足,二掌柜很是尽心,最后定了个面积不大的二进院,距离欣荣书坊不远,安静又方便。
就是租金贵了些。
王婉贞看着顾玉成伸出的三根手指,不敢置信地道:“三十两一年?”
顾玉成点点头。京师房子自古就贵,这家位置又比较好,房顶新铺了瓦,房内新打了桌椅,院里还有一口井,不用出去买水,所以价格更贵了些。
王婉贞瞬间买房梦碎,默默到厨房归置东西去了。
她是存了在京师给儿子买房置业的雄心的,在顾玉成中解元后,这念头越发强烈。年节祭拜的时候,她甚至还畅想过顾玉成做了官,再娶个官家小姐,生几个白胖孩儿的美好生活。
可是今儿一天下来,她先是见了顾仪家的大宅院,又被自家小院子的租金吓一跳,只好将不曾吐露过的雄心壮志藏起来,满腔憋闷化作动力,将厨房收拾得锃光瓦亮。
顾玉成没提自己还有二百多两搁在欣荣书坊的事儿,戴着头巾里里外外忙碌拾掇,终于在傍晚前整理好各个房间,还带着顾玉荣去买了熟食。
本想简单吃一顿,但王婉贞坚持开锅。这可是三十两一年的宅院,不能这么草率入住!
她在瓷盆里放入白面和三个鸡蛋,又加水搅和成面糊,将青菜切得碎碎的拌进去,然后用猪油在锅底蹭一遍,就舀一勺面糊浇上去,摊成薄薄的饼子再铲出来。
等薄饼做完,厨房角落的散碎柴火也消耗一空,正好明天买新的。
熟食、薄饼和小米粥都端上桌后,王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快吃饭吧,这还是我跟你们奶奶学会的呢,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顾玉荣人小不禁饿,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举起勺子专心喝粥。顾玉成却一眼看出王婉贞此刻表情轻松许多,想来也是不愿住到顾仪家的。
毕竟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他住进去是学生,每日里读书做文章即可,他的母亲和妹妹要如何自处?怕不是得成日闷在屋里不好出门,阿荣也甭想再跑跑跳跳地自由生长。
现在这样赁个宅子住,两相便宜,才是长久往来之道。
而且顾仪和顾老太太不知为何,明显意见分歧,顾玉成又不傻,哪里能点头住下?
这般想着,他将薄饼切成三角状,夹起一块默默吃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京师,明天起要更加努力读书才是,京中人才济济,容不得他懈怠。
“京师人才济济,光努力哪里能够?”
顾仪看着身量拔高一截儿的学生,语重心长地道:“你就是太实诚了,容易吃亏。会试考卷弥封誊抄,考官不知道谁是谁,只能尽量公平。殿试却只弥封不誊抄,看字迹更看名望。那有才名传扬的,文章平平也能挪进二甲。要是寂寂无名,搞不好就落到同进士里头去了,还不如不去殿试。”
他家几代为官,对这些门道再清楚不过。每次会试之前,都有众多举子进京,这里递行卷,那里办文会,恨不得名扬天下,至少把名声送进未来考官耳朵里。
这样一旦进入殿试,阅卷大臣评完后定名次,为了堵悠悠众口,也不会把有名的才子黜到第三甲同进士里头,最次也给个二甲出身。
“你不小看二甲和三甲的区别,近二十年来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就没一个是三甲同进士。老师不指望你状元及第,但万不能落到如夫人的地步,以后仕途太难。”
瞧您说的,好像我已经考过会试有资格殿试了似的……顾玉成腹诽完,诚恳请教应该怎么做。
顾仪满意颔首,将京中形式大致讲了讲,让顾玉成记在心中。
顾玉成这才知道,当今天子对僧道日益信重,现在朝廷册封的国师都有四位,两僧两道,营养啊不,是势力均衡。
“两僧”是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都出自八百年名寺镇国寺,除了为皇家祈福之外,还在京师不定期讲经,威望甚重。“两道”则是茅山派的张重阳和九逍派的玄鹤子,前者自称能通神鬼妖仙,后者则擅炼九转金丹,最得天子宠爱。
那个给天子出主意,要求上朝前焚香祈祷的,就是玄鹤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顾玉成进京这一路上就见到不少寺庙,还有人携家带口磕着头往观里进香。此刻得知堂堂天子迷信到这种地步,还立了四个国师分管四块业务,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脸上不禁带出点唏嘘的神色。
顾仪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天子之意,我等不好妄加揣测,你心里有数就行。”最重要的是别像为师这样冲动行事。
顾玉成恭敬应下:“谨遵老师教诲。”
“五日后觉缘大师在祈雨台开坛论法,他是四国师中最年轻的,精通梵音佛理,届时你与我同去。”
顾玉成:“?”
老师不是得罪僧道才去官的吗?怎么还要听和尚论法?
正要细问,就见一个半大书童小跑过来,苦着脸道:“合阳公主送来一尊玉观音,正和老夫人说笑,请,请您过去……”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说完时几乎将下巴戳进胸口,完全不敢抬眼。
顾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硬邦邦地道:“告诉老夫人,我没空。”说完转向顾玉成,“你考中进士之前,我哪天都没空!”
书童看了顾玉成一眼,如蒙大赦,飞快跑走。
顾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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