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灵道人

    顾玉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围观村民的嗡嗡私语中,吕老太太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长可要救救我们老顾家啊!”

    “我行善积德,没做过一件恶事,可是从去年开始,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道长,你可得把那个祸乱我们顾家的妖孽降住啊!”

    顾大富也跟着跪下了,眼含热泪满脸恳切:“求求道长救我顾家老小啊!”

    顾大山和周氏围成一团,纷纷恳求,唯有王婉贞抱着小黑丫头,在一旁默默垂泪。

    那年轻道士扶起吕老太太,捋一捋不太长的胡须,略带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我师父天灵道人来到此处,正是为了消灾解难,救人命于水火之中!”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端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手拿拂尘,两眼微眯,在众人或敬仰或敬畏的视线中怡然自得。

    “原来这就是天灵道人,听说是从大道观出来云游的,好生厉害!”

    “不是说今天做法事吗?怎么跑顾家来了?”

    “哎呀你来晚了!道长做法事的时候,一阵妖风,把火都刮灭了,这才跟着指引来的顾家!”

    “顾家真是倒霉啊,老子走了儿子跟着走,说不定真是有门道呢。”

    “我外甥说天灵道人在前山村驱邪,每家都收米!”

    “我听说吕老太婆啊,是二房克的!”

    “哎哟她说的你也信?这老婆子是什么人呐,可鬼了。”

    “看那个灰!变了变了!”

    在这短短几息内,黄符燃烧后落下的灰烬由黑变红,透着股诡异。年轻道士上前一看,大惊失色:“师父!此地邪气甚重,徒儿法力低微,恐不能拿下。还望师父出手,助徒儿一臂之力!”

    顾玉成再也听不下去,黑着脸推开最前面的俩人,跨步过去,将书生筐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哪里来的道士?是四平镇的无名观,还是清平县的冲虚观?”

    众人哗然,私语声瞬间高了两度。王婉贞哽咽地喊了声“二郎”,哭得说不出话来。

    吕老太太被这动静吓一跳,当即怒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胡咧咧什么?”

    那年轻道士正志得意满,回头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少年盯着自己,两只眼灼灼如火,顿时心里一虚,被师父悄悄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高声道:“休得无礼!我师父乃是天灵道人,从京师云游至此,哪里是什么无名小观可比的?”

    顾玉成并不理他,反而转过身对四周围观的人拱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顾家二房的顾玉成,今天这道长烧了道黄符就说我顾家有邪气,我倒要请问道长,什么是邪气?什么是正气?”

    今天这阵仗,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八成跟吕老太太有关系。如今老太太和大房三房联合在一起,指正他们二房邪气祸家,恐怕很难善了。当务之急,还是要破了这歪理邪说。

    “我顾家祖孙三代,都在溪口村踏实务农。我大堂兄,更是溪口村近二十年来第一个秀才。”顾玉成边走边说,尽力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我不敢夸口说顾家是什么洞天福地,却敢说绝没有邪气!各位想想,这秀才公,是邪气能养出来的吗?!”

    “不是!”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大声应答,惹出一片哄笑声。

    呸!

    周氏气得脸色发青,这个小兔崽子,竟然又攀扯她家名祖!

    往日里也没发现顾二郎这么能言善辩,周氏简直想扑过去撕了那张嘴。但是天灵道人之前露了一手神通,她并不敢当大师的面胡来,只好狠狠地瞪了顾玉成几眼。

    年轻道士随天灵道人行走,虽是个副手,也没人敢小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诘问,气得涨红了脸:“你不是方外之人,没有天眼神通,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正气,什么是邪气!”

    “居士既有疑惑,我辈方外之人,正可解惑,扬我道门。”那老道士缓缓伸手,止住了面红耳赤的徒弟,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端的是不急不缓,气质出尘。

    “贫道三岁入道,十五有所得,三十而大成,得师父赐号‘天灵’,至今已四十三载。我道门缘法,讲究清静无为,得窥大道。天地之间,正气浩然,然邪气隐匿,贫道……”

    天灵道人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声音抑扬顿挫,直念得众人鸦雀无声。末了拂尘一挥,指向顾玉成,“正邪二气,不外如此。小友可有见教?”

    “不愧是大师啊!”

    “人家是天师!一般人还请不来呢。”

    “我刚悄悄在心里祈福,会不会被大师听见?”

    “你这人真不厚道,祈福怎不叫我们一起?”

    “我也求大师保佑了,保佑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人家是天师!”

    现在是宝华二十六年,天子在位已经四十年了。自二十年前,这位天子就开始拜佛问道,寺庙和道观势力也逐年壮大,京师甚至供奉了不止一位国师。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权贵豪富人家争相求仙拜佛,民间也是信众颇多。哪怕不信,也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姿态,宁愿花钱消灾。

    换个人被老道士这般连消带打以退为进,就该顶着一头雾水见好就收了。然而顾玉成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东西一概不信。他看着老道士,宛如在看被洗脑后误入传销的智障,将身经百战的老道士都看得暗自发毛。

    “见教不敢当,只是还有疑惑。”顾玉成朗声道,“道长方才说,清静无为,方成大道,那为什么做一场法事还要收粮食收银钱呢?我在镇上学堂,也曾听说有人为了消灾破财,最终家破人亡,人财两空,这是何缘故?”

    “道长修道有成,年过古稀,为什么还不能餐风饮露,羽化升仙?”

    “佛家有口吐莲花、净瓶出水的把戏,道长这符灰变色,可是同样妙处?”

    顾玉成一句一句慢慢问出,满意地发现围观村民开始动摇。

    他没见过什么净瓶出水的表演,也没见有人信道破家,但不妨碍他将这些听过的拿来用。毕竟这僧道之说,民间虽也信众颇多,但庄稼人到底是要吃饭的,每日里辛辛苦苦耕种劳作就占去大部分时间,再让他去潜心问道、虔诚礼佛,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这信仰也就大打折扣。

    何况这老道开头还有几句人话,后半截几乎全是念咒,他一个读书人都听得似懂非懂,何况是溪口村众人?

    和咒语相比,还是顾玉成这大白话简单明了,直击人心。这会儿就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说起各种见闻,不乏因为道士受灾的。

    顾玉成看着天灵道人,表情平静内心警惕,殊不知天灵道人也在暗自叫苦。

    他怎么就接了这么个买卖?

    原以为这家子孤儿寡母,不用他出面就能摆平,正好让徒弟练个手,谁知竟能碰上了硬茬子。那瘦弱少年年岁不大,人却着实机敏,根本不进他的套,绕过去就开始煽动人心。

    这没用的孽徒,跟他说了多少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稳,怎的没吓住别人,还自己抖起来了?

    再这样下去,别说信徒,怕是溪口村这一季的供奉都收不上来!

    要顺着这少年答下去,就进他的套了……天灵道人眯眯眼,哈哈大笑两声,道:“看来小友是不信贫道了!徒儿,请油锅!”

    看他眼色,那年轻道士急忙打开旁边的一个大箱子,开了三层锁,才将里面的物件搬出来放到供桌上。

    赫然是一个小小的铜炉,其上放置着一口成人脑袋大的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油。

    那铜炉里显然是有炭火的,年轻道士吹了吹,没一会儿油香味儿就四散开来。

    “好香啊!”

    “猪脑子就知道吃!这可是油锅啊!”

    “是十八层地狱的油锅吗?传说能把人炸熟了。”

    “大师是不是要下油锅了?”

    “这么点儿大下不去吧?说不定是徒弟下去?”

    天灵道人走到油锅旁边,不知在哪儿沾了沾,随手一弹,一滴水飞到锅壁上,滋滋作响。

    天灵道人扫视一圈,见众人神色都跟着紧张起来,他撩起袖子,将手伸到了油锅里。

    嚯!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声此起彼伏。

    骇人的滋滋声里,天灵道人慢慢抽出手,缓缓绕场对着众人展示毫发无伤的手掌。

    “诸位请看,这就是我道门的神通!贫道今已七十三岁,五十年诚心问道,方有这般法力。”

    “啊!”

    “天哪!”

    “快看呐!”

    “下去了下去了!”

    惊呼声连成一片,天灵道人微微颔首,对自己造成的效果还算满意。

    他行走多年,关键时刻全靠这招“下油锅”,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哪里能在这小小的溪口村栽跟头?

    正要再说两句,把这顾家的买卖结了,忽然被小徒弟扯了扯袖子。

    天灵道人转头呵斥:“你——”怎的如此不稳重?

    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又被咕咚一声砸回肚子里。

    天灵道人骤然缩小的视野里,顾玉成半条胳膊浸在油锅里,愈发显得皮肤苍白。

    下一刻,这瘦弱少年冲他微微一笑:“道长,你看我顾玉成这心,是不是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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