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请安时的场面格外的热闹。
一袭宝蓝华服、头戴喜鹊登枝步摇的德妃依旧是万千宠爱加于一身的宠妃气势,她长眉入鬓,一双凤眼只是朝坐在后排正窃窃私语的小妃嫔那儿稍稍一睨,顿时便鸦雀无声。
而坐在德妃对面的淑妃今日则是穿了一身水红色的月华裙,那颜色虽说素雅了一些、不及德妃身上的华丽明艳,却是将原本就身形纤瘦的淑妃衬托得愈发气质出众。
祝迟欢坐在主位上,看着右手边的德妃盛气凌人,有时无需言语只稍微微挑眉,便能让底下那些平时欺软怕硬惯了的低位妃嫔们噤若寒蝉;而她左手边的淑妃虽然话不多,但总能在三言两语间打发了对面咄咄逼人的德妃,一派完全能够与对方分庭抗礼的气势。
而祝迟欢在淑妃与德妃仿佛日常任务一样的争吵过程中始终不言,只是全程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这在那些听多了“皇后不得宠”的流言并信以为真的地位妃嫔的眼中,是这位出身不俗的皇后性格怯懦、不得不对淑妃德妃避让三分的表现,却不知此刻祝迟欢心中的心理活动是……
——来人,上瓜子!
当然,祝迟欢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现在她在其他妃嫔的眼中还是不受宠的懦弱皇后的人设,要是真的在这个时候让顺枫她们给自己送上瓜子点心的话,保不准她从今天起就会成为那些妃嫔从此针对的对象。
不过祝迟欢嘴上闲着,眼睛却没有闲着,她在淑妃与德妃争吵的同时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坐在后排的妃嫔的神态举止。
只见宜婕妤与张婕妤依旧和之前每一次请安一样不言不语,她们捧着茶碗垂着视线,似乎是在琢磨着地毯上的花纹、又好像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倒是坐在更后面一些的小才人——包括一进宫就注定是个炮灰还不自知的康美人,她们虽然不敢参与到淑妃与德妃的争执中,但大部分的人的眼神明显是有了意动。祝迟欢琢磨着,想来再不出几日,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人应该就会找到淑妃与德妃,并向她们提交组队申请。
祝迟欢刚刚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就听见德妃笑意盈盈地对着淑妃说道,“淑妃姐姐您可还别说,我们进宫都有些年头了早已是年老色衰,又哪里比得上新入宫的妹妹们更得皇上的圣心呢?”
年老色衰?
别说是作为德妃对话对象的淑妃,就连坐在主位上的祝迟欢、以及坐在后排的小妃嫔们都忍不住悄悄地朝德妃的脸上偷看了一眼,紧接着露出了困惑的目光。
淑妃与德妃都是在二八年华时进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的,如今前前后后加起过去了四年多,她俩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正值桃李年华。新入宫的妃嫔虽然说年轻,但大多都还没有完全长开,又哪里比得上在宫中精养了四年的她们?
所以年老色衰?骗谁呢!
眼见着主位上的祝迟欢和坐在后排的新人都不相信德妃的话,坐在她对面的淑妃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而后用无甚起伏的语气淡淡地回道,“你觉得自己年老色衰倒也罢了,本宫自己可不这么觉得。”
“噗——”
坐在后排的金才人在听到德妃刚才那句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自嘲后原本只是想喝口茶压压惊,却不想淑妃的话一出,让她顿时就将最终尚未来得及眼下的茶水全数喷出。
这动静之大别说是坐在她身边和对面的几个美人才人,就连淑妃与德妃、以及在淑妃德妃争吵时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宜婕妤和张婕妤都忍不住朝她看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取代了淑妃德妃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身上沾满了茶水的金才人也来不及打理,直接就一脸惶恐地朝着祝迟欢所坐的主位的方向慌慌张张地拜下,“臣妾失仪,请娘娘赎罪。”
至于这番请罪究竟是想取得谁的饶恕,金才人虽然没有明说,但祝迟欢心中却清楚对方对淑妃与德妃的畏惧,应该是远远高过自己的。
“真是是好不懂事的新人,本宫记得你是住在翠微宫的才人吧,”淑妃还没有回答,德妃便已经抢在她之前开口。
德妃在外一贯表现得气势十足,再加上她刻意的装扮与武家出身,面对着那些个位分远远低过自己又才入宫不久的妃嫔,她甚至无需横眉竖眼,便能够将对方震慑得不敢言语。
然而面对着德妃的质问,金才人也不敢沉默,只得颤颤巍巍地开口应道,“是,臣妾是翠微宫的金才人。”
“你究竟是谁本宫不感兴趣,本宫只想知道你进宫前的规矩究竟是谁教的,怎地教出如此不懂事的宫嫔,居然敢打断淑妃姐姐与本宫的对话。”
德妃的话说得毫不客气,偏偏旁人又找不出、也不敢找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坐在诸位上的祝迟欢双眼微眯,继而不动声色地朝着淑妃所在的方向看去,却不想正好对上了淑妃的视线。
仿佛是猜到了祝迟欢想说什么,淑妃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而后接过了德妃的话,细声细气地开口说道,“本宫又没动气,德妃你又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这一开口,便是将德妃的注意力从金才人的身上又再度引向了淑妃。
果然,在听到淑妃开口后,德妃顿时就眉梢微挑,“淑妃姐姐真是好性子,连如此没规矩的妃嫔都能轻易地饶过。”
“再性格骄纵的我都忍了,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才人?”
淑妃这话一出,坐在主位上的祝迟欢顿时就想给她拍手叫好:淑妃不愧是淑妃,这一损损俩的话还真不是寻常人轻易能够立刻想到的。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淑妃与德妃姐妹情深,恐怕就连她都会觉得淑妃与德妃怕不是结下了死仇。
果然,淑妃这话一出,几个胆小的才人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悄咪咪地朝着德妃所在的望去。
而德妃的脸色果然如祝迟欢所料的那般糟糕,只是这糟糕的脸色背后究竟有几分真实,恐怕就只有德妃自己知道了。
德妃阴着脸没有说话,而坐在她正前方的淑妃又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此处毕竟是皇后娘娘的长秋宫,该如何处置金才人也应该由皇后娘娘决定,你急什么?”
你急什么?
淑妃这话一出,早就“察觉”出淑妃与德妃没有把这位软糯好言的皇后娘娘放在眼中的宫嫔们顿时心中一惊,只觉得自己意识到了德妃不仅仅只是对皇后不敬、更有取而代之的意图。
祝迟欢若是知道这些美人才人此刻的脑补的话,必定会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拍着身边的案几或者是自己的大腿、感叹这些人的脑补能力简直比她们平日里上演的那些无聊的宫斗戏码更加的有意思。
只可惜祝迟欢并不能知道其他人究竟在想什么,只能感受到在场所有人——包括一直站在各个妃嫔身后侍奉的小宫女们的视线都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集中过来。
很显然,她们是在等待自己这个已经看了许久好戏的人登台说两句。
祝迟欢自然知道要想在这后宫中好好吃瓜,就必须先学会掩饰自己的目的是想要吃瓜这一道理,她正准备清清嗓子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想那跪在地上的金才人却抢先一步开口道:
“请皇后娘娘饶恕臣妾!”
原本只是想小惩大诫的祝迟欢在听到金才人的话之后,倒没有了要立刻开口的意思了,而是细细地打起了着跪在远处的金才人。
对方的位分在宫中现有的妃嫔中是最末等的,而与她同为才人的宫妃还有另外三人,按理来说她们四人的座位均排在两位美人之后,但彼此之间却不分什么先后。
但是她与丁才人每日前来请安时,都选择坐在更靠近美人的两个位置,而将丘才人和本次新人中家世最低的柳才人挤在了最靠近门口的两个位置。
不仅如此,祝迟欢还发现这位金才人在请求自己宽恕的时候,双眼之中早已没有了之前的那般慌张,仿佛笃定了她这位皇后不会严惩她一样。
的确,金才人的行为是失仪,究竟是轻罚还是严惩都只在她这位皇后的一念之间,可金才人如此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眼神,还是让祝迟欢心中略感有些不快。
作为新人中欺软怕硬成员的一份子,金才人与她的好朋友——比如康美人相比的确是个聪明人,只是可惜了,这份聪明用得实在不是地方。
考虑了一下自己的人设,祝迟欢在众人的注视中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冲撞的人是淑妃与德妃,按理说也应该是由她们来处置。”
金才人闻言心中惊了又喜,就在她听出了祝迟欢话语中的转折,以为祝迟欢为了她中宫的尊严会将处置权握在手中,并且秉承着她一贯的软糯风格从轻发落时,便听见祝迟欢又继续说道:
“不过这里毕竟是长秋宫,合该由本宫来处置此事,”这么说着,祝迟欢与淑妃德妃分别交换了一下视线。
而这一小动作落在了其他人的眼中,却变成了怯懦的皇后向淑妃与德妃低头的证明。
金才人心中一喜,又继续用因为心中大安而早已没有了恐惧的声音哀求道,“请娘娘饶恕臣妾。”
“失仪之事可大可小,本宫倒也不觉得金才人此番无心之失需要罚月俸或是直接禁足,”祝迟欢笑得温柔,大有要为金才人向淑妃与德妃求情的意思。
金才人闻言顿时心中大喜,她暗自感叹着皇后果然如同自己猜测的一样好脾气,却没有发现淑妃与德妃向祝迟欢投去的那意味深长的视线。
就在金才人准备开口感谢皇后时,却冷不丁地听见祝迟欢又继续说道,“只是金才人身为宫嫔,今后极有可能侍奉在皇上身侧。如今在本宫与淑妃德妃面前失仪,本宫几人尚且能够宽恕你的无心之失,但若是在御前失仪便是大罪。”
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后续的金才人身形一僵,接着猛地抬头朝坐在主位上的祝迟欢看去,却看见对方的脸上虽然依旧挂着温柔的笑容,眼中却是无悲无喜。
“为了防止金才人日后在御前失仪,本宫今日便忍痛对你略施惩戒,罚你在此跪上半个时辰,也希望在坐的诸位姐妹能够牢记金才人的这个教训,以免今后在皇上面前失了规矩。”
祝迟欢这话一出口,在坐的妃嫔顿时齐齐起身而后盈盈拜倒在地,“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而原本就跪在地上的金才人,则是顿时就绿了脸。
跪在这正殿之中对于她的屈辱远比罚俸和禁足要更加严重,更何况皇后还让其他人牢记她的教训。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谁知道皇后的本意是不是要让其他人记住她此刻的屈辱?
金才人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如今被自己看不上的皇后如此惩戒却还不得不受着甚至感谢对方的宽容,当真是让她恨得牙痒痒,可她还是不得不在其他妃嫔都再度入座后对皇后谢恩。
“谢皇后娘娘恩典。”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金才人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因为气愤和委屈而颤抖,只可惜在坐的人没有一个会去欣赏此刻已经溢满在她眼眶中的泪水。
原本还真没打算这么处罚金才人的祝迟欢刚刚将视线从金才人的身上收回,就收到了淑妃与德妃的目光:没有询问和反对,祝迟欢反倒是在她们的眼中看见了几分赞同甚至是欣赏。
尤其是德妃,透过她的那双眼睛,祝迟欢完全能够猜到对方此刻究竟想说什么——无异就是她的这个处罚比起罚俸和禁足,更能够打击这位进宫没几日就开始不安分的金才人。
平日里到了这个时候,祝迟欢差不多也该开口让其他人离开。但是因为金才人一事,加之她还有其他的事没说,所以祝迟欢在喝了口茶之后便又换了个话题,“昨日皇上与本宫商量了晋封新人一事。”
新人入宫后,哪怕是最得宠的也不会在侍寝之后立刻晋封,而是一律等一个月之后一并加封,这是本朝一贯的规矩。当然,这也是祝迟欢在进宫之后才听说的。
淑妃与德妃因着是从东宫过来的老人了,所以不曾经历过这些,此刻听祝迟欢说起,才露出了“原来已经到这个时候”的表情。
底下的部分新人们因为祝迟欢的话而收起了逗留在金才人身上的视线、转而再度朝祝迟欢看去。在这些充斥着期盼的目光中,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对一切都仿佛是置身事外的宜婕妤、以及早就向皇帝呈情过所以表现得非常淡定的张婕妤二人,倒像是异类一样。
“皇上与本宫的意思,是晋宜婕妤为昭仪,张婕妤为昭媛,赐封号安,”祝迟欢看了眼那两位哪怕听说是要晋位了,也不曾朝自己看过一眼的婕妤,而后继续道,“另外晋韩美人为从四品荣华,柳才人和丘才人为正五品美人。”
八位新人之中,恰巧没有平日里最喜欢闹事的康美人、丁才人和金才人,就连祝迟欢都觉得皇帝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就更别提淑妃与德妃了。
倒是那三人对于这个结果似乎非常不满意,那尚且跪在地上的金才人甚至忍不住开口追问道,“就只有这些吗?”
这已经是金才人今日第二次失仪了,饶是原本就不喜欢与德妃以外的人争论的淑妃也有些忍不住了,“看来金才人似乎是还没有记住皇后娘娘刚才的话。”
“皇后娘娘宫中的地衣织得柔软厚实,跪久了不伤膝盖,金才人又怎会记得这教训,”本就不喜欢金才人的德妃冷哼一声,“还是跪到殿外去吧,也好让金才人好好地清醒清醒。”
也不看看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若是这样的人也能升位,那皇帝的脑子才真是彻底地坏了。
金才人闻言委屈地朝祝迟欢看了一眼,却不想祝迟欢压根就不搭理她,而已经不愿意放过她的德妃则是用眼神示意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宫女听音,一边又朝金才人冷喝一声,“还不快去!”
听音在德妃呵斥之际已经来到了金才人的面前,笑眯眯地冲对方比出了请的姿势,“金才人,请吧。”
眼见着德妃气盛,皇后与淑妃又不打算搭理自己,而其他的妃嫔在长秋宫内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金才人最终只能不清不愿地起身,而后慢吞吞地朝着长秋宫正殿的殿外走去。
正殿内只有妃嫔和她们的贴身宫女,但正殿外却还有着长秋宫内的其他宫人,金才人只觉得自己所受的屈辱比之之前更甚,她阴着脸咬紧着牙关,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状,一副想要将今日受到的屈辱如数奉还的模样在几个宫人的眼中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正站在廊外的笙桐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而后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能够让皇后和淑妃德妃如此不顾及其颜面发落的,自然是个蠢的。既然是蠢的,又怎会在这种时候顾及到要收敛自己的情绪呢?
店外的金才人在盘算什么,祝迟欢就算没有看见她此刻的模样也能够猜出个大概,不过此刻她也不愿去考虑平日里蛮横惯了的金才人的感受,只是示意那听说了晋升的消息后再度起身拜下谢恩的五人起身,而后淡淡开口。
“明旨之后应该就会送到你们的宫中。”
按理说这里她应该再说些让她们好好侍奉皇帝、和睦六宫之类的话语,但就连祝迟欢自己都做不到一心一意都是皇帝,她觉得自己也就别再恶心她们了,于是话说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今后路要怎么走,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中,你们想在这宫中过怎样的生活,全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淑妃与德妃大约也没有想到祝迟欢会这么说,随即抬头朝她投以惊讶的目光。
而已经落座的妃嫔中有些人陷入了沉思,而有的,则像是第一次认识祝迟欢一样,朝她投去了虽然失礼却又的确是饱含着探究意味的视线。
祝迟欢顺着这目光回望,对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双好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正在破冰而出。
——这是属于宜婕妤蒋云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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