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盛慕槐在第二天清晨独自回到了首都, 又立刻在火车站售票厅买了一张当晚夜车回程的票。

    离比赛开始的时间已不到八个小时。她来不及休息,在路上买了一个馒头一根玉米啃着吃了,立刻回宿舍把跷鞋和行头运到了演播厅给参赛选手们的化妆间。

    柳青青已经到了, 她的复赛成绩是武旦组第六名, 很幸运的进入了决赛。

    她看到盛慕槐盛慕槐出现, 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盛慕槐略微红肿的眼睛,不放心地问:“槐槐,你爷爷没事了吧?”

    盛慕槐很勉强地笑道:“还在医院里。”

    “爷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柳青青安慰她,又说:“你眼皮肿成这样不好上妆,我们武旦组时间还很多, 我去给你找冰毛巾敷一下。”

    “谢谢你, 青青。” 盛慕槐说。她实在是累极了,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

    “应该的。” 柳青青拍拍她的肩膀,很快就把冰毛巾给她拿来了。

    盛慕槐接过敷在眼睛上,仰着头坐着, 她要慢慢地把情绪排空, 让自己进入到状态之中。

    半个小时后, 她睁开眼睛,心里已经宁静了许多,开始扮戏。

    选手们可以找专门的化妆老师帮忙,但是她没有要,她要用自己的手,一笔一笔地将杨贵妃画出来。

    第一次扮戏是爷爷帮她画的, 那时候她演一个一句台词都没有的龙套宫女。爷爷的手有神奇的力量,轻柔又稳定,画出了戏中人的灵魂。要是那时候她知道帮她这个小龙套化妆的,竟然是辛老板,肯定会跳起来转圈。

    盛慕槐想着往事,露出了笑容。

    现在她也能独当一面了。

    胭脂,水粉,华丽繁复的凤冠,硕大的宝石,镜子中一点一点变幻出一个绝代佳人。

    戴着戒指的一只手缓缓打开绘牡丹的黄金色折扇,镜中人红唇微勾,嫣然如醉。那是只有“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贵妃才能露出的笑容。

    将折扇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眸含情,春意盎然,猛然间那双眼睛里又充满了错愕与哀怨,眼珠灵活的在眼眶里旋转。

    “唉——” 她将折扇一旋,轻轻拍在桌上,幽怨地叹一声。

    今晚,她就是杨贵妃,是辛派《贵妃醉酒》里才有的杨玉环。

    时间过得很快,下午2点,电视直播开始了。

    决赛按照抽签决定上场顺序,盛慕槐是青衣花旦组第三个出场表演的,前面两位的参赛剧目分别是《天女散花》和《女起解》。两位都是宗梅派,盛慕槐在候场区听台下的反应,似乎两人都有很不错的表现,最后她们分别获得了9.97分和9.98分。

    要上场了,盛慕槐整理衣襟,脸上没有波澜。她不去管别人怎么样,只一心一意演好自己的角色。她记住了李韵笙的一句话,决赛是有录像带的,爷爷能看到她今天的表演。

    台下有观众,有评委,有好几台摄像机,而摄像机后面连接的是所有电视机前的观众。

    今天,她要告诉全世界——辛派来了。

    果然,盛慕槐随着音乐一出场,就引起了观众们的骚动,甚至连评委们也惊讶起来。

    这个杨贵妃竟然踩了跷!

    现在还为众人所记得的版本里,也就辛派的《贵妃醉酒》还踩跷了,可那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评委们都知道盛慕槐是范玉薇的徒弟,可范玉薇从不踩跷。他们看向范玉薇,范玉薇却指台上,让大家不要分心。

    事实上,盛慕槐声音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人再讲话了。

    那声音太娇媚甜润,念白又有种慵懒的尾音,是辛派无误了。

    她不是为了比赛临时学的辛派,她身上有辛韵春那股劲儿,那股君王盛宠下的骄傲妩媚和活泼热烈,这是任何其他派别的《贵妃醉酒》都没有的。

    更别提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扇功,水袖功,跷功,和眼神。

    年纪大的评委们谁没有看过辛韵春的表演,心里都有数了。

    盛慕槐踩跷跑圆场,明明穿戴着沉重的凤冠和蟒袍,仍然脚下生风,快得让高力士裴力士都要追不上了。

    这让当年看过辛韵春表演的人,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四小名伶之首来。一样的风流妩媚,一样的惊心动魄。仿佛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吸走所有的光芒。他们是天生的角儿。

    卧鱼闻花,衔杯下腰,还有喝醉后的种种姿态,盛慕槐都完成得堪称完美。她不是在卖弄技巧和风情,因为她在这一刻不是演员,就是贵妃。

    这二十分钟,盛慕槐做到了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她的表演之中。

    结束后,观众热烈的鼓掌几乎掀翻屋顶,而且久久不能停息,不愿停息。

    有个评委低声说:“这也就是在现在还要参加比赛,要是在过去早就能挑班成角了。”

    可是,到了评分的时候却发生了矛盾。

    决赛的评分制度和复赛一样,两个评委为一组,共同打分,一共有六组评委。

    其中两个组分别有评委认为踩跷是早就被禁止的东西,不该宣扬,应该扣分以示态度,可是与他们同组的另一位评委却不认同,大家各执己见,两组人争执起来。

    这可是在直播,时间掐的很紧,也不能有丝毫闪失。导演不得不在镜头后拼命提醒,最后决定让两组评委分别写下各自的分数,取两人给出分数的平均数。

    这样,盛慕槐的得分是10分,9.99分,10分,9.97分,9.99分,9.96分。最后她的综合得分是9.98分。

    单看分数盛慕槐只是并列第一,而且后面还有三位选手要比赛,可是她却已经创造了历史。因为她竟然在总决赛上又一次让两组评委打出了10分的成绩,其中还有池江虹老先生。而另外两组有争议的评委,挺她的那一方打得也是10分。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场上顿时又是掌声如雷鸣。

    盛慕槐深深地向观众,向评委鞠了一躬。

    她望着脚下的台毯想:爷爷您看到了吗,您的艺术在偏见下还是能这样闪闪的发着光啊。

    下面三组选手表演的是《虹霓关》,《霸王别姬》,和《锁麟囊》,其中得分最高的《霸王别姬》也是9.98分。

    金奖只有一个,9.98分却有三位,按照规则就要看小数点后第三位的数值了。

    这不是什么很难计算的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主持人拿着一张合起来的纸上来,笑容满面地采访三位有可能得金奖的年轻演员。

    她先问盛慕槐:“你觉得得金奖的会是自己吗?”

    盛慕槐说:“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演完以后,对爷爷的担忧和思念全回来了,想着爷爷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明,她要费好大功夫才能抑制住眼泪,更加没有心思去听和计算别人的得分了。

    主持人于是又问演《霸王别姬》的演员,她脸红扑扑地说:“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数学不好。” 大家都笑起来。

    主持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卡纸,用灿烂的笑容说:“好的,那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恭喜1987年第一届中国青年京剧新秀大赛青衣花旦组的金奖获得者,她就是——首都戏校的盛慕槐!她的获奖剧目是《贵妃醉酒》。”

    盛慕槐的平均分是9.985分,按照四舍五入其实可以算作9.99分的。

    在观众眼中这绝对是实至名归的,欢呼声响起,许多彩纸从半空中洒下来,落在了盛慕槐的冠上、身上、脚下。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隆重的凤冠蟒袍,像被加冕了的女王。

    盛慕槐立在跷上,在掌声中向摄像机镇重地鞠躬。

    爷爷,您一定要看到这一礼,这是我对您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栽培教诲之情的深深谢意。

    主持人继续念银奖和铜奖的获得者,然后就是颁发奖杯,下台,三十分钟后继续进行武旦刀马旦组的比试。

    这个年代的比赛非常正经,流程也很简洁,一点都不花里胡哨。

    “槐槐,我的天啊,你做到了,你得金奖了!我太为你高兴了!”一回到化妆室,柳青青就激动地跑过来。

    她已经上好了妆,这次她要演的是《泗州城》里的水母,一身红衣,热烈美丽。

    “青青你也一定要加油。”盛慕槐抱歉地说:“我不能在这里看你演戏了,我还要赶火车回去。”

    “呀。” 柳青青有些遗憾,但她立刻又说:“爷爷人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你替我向爷爷问声好。”

    “我会的。” 盛慕槐说。

    她匆匆卸去了所有妆容,将头面、服饰一一收好,找到工作人员,放到范玉薇事先让她储存的地方,把奖杯放进书包里,急忙又背着书包往火车站赶。

    不知怎么她就坐在火车上了。

    她太累了,把装着奖杯的书包揣在怀里,几乎一闭眼就陷入沉睡,然后被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不断惊醒。她看着火车穿过了田野,穿过了隧道,看着天光从深暗到微明,在晨光大盛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省城。

    把书包揣在怀里,她一刻不停地往人民医院赶,可是熟悉的病床前却已经没有了爷爷。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去找护士问情况,护士说:“你说原来这床的脑溢血病人?他刚才又昏迷了,送去抢救室抢救了。”

    “抢救室在哪里?” 盛慕槐觉得全身都在发抖,问明方向后强迫自己镇定,朝抢救室的方向狂奔,终于在门外看见了李韵笙,于学鹏,和李雪梅。

    盛慕槐拉住李雪梅的手问:“梅姨,我爷爷怎么样了?”

    李雪梅说:“已经抢救一小时了。说是脑子里又二次出血,一定要做开颅手术。”

    开颅手术?!

    盛慕槐觉得腿软的几乎要站不住了。

    现在这个年代医疗还不发达,又没有微创技术,想想也知道风险会有多大。

    李韵笙说:“医生说如果血肿清除的好,他还有机会再站起来。” 但他没告诉盛慕槐的是,医生也说,像师弟这样的身体状况和年纪,即使手术成功,有很大可能在手术后也捱不过去。

    “槐槐,你先坐下吧。” 李雪梅看盛慕槐头发凌乱,眼睛下是巨大的黑眼圈,手上还死死抱着书包,就知道她这一路上肯定心急如焚,没法休息,强行把她压在了椅子上。

    盛慕槐紧紧抱住书包,把脸贴在上面,感受着奖杯的形状。

    爷爷,求你活过来,你还没有看到槐槐给你的礼物呢。只要你能活过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的眼泪浸透了书包,把奖杯也浸湿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脑内一阵眩晕和震荡,被强行拉入了脑内系统中,站在了那个全黑的空间里。

    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系统开口了:现检测到系统羁绊人物的强烈愿望。本系统因双方愿力而生,也因愿力而散。请问您是否愿意以毁灭京剧系统为代价,满足羁绊人物的愿望?

    羁绊人物,是爷爷吗?是啊,她穿越前在B站看得正是辛老板的视频。那时候她太遗憾太惋惜于辛派的失传,也太想见辛老板一面了。

    难道说她的愿望在那一刻和爷爷的愿望相合,把她拉入了这个时空?

    别说是京剧系统了,就是让她立刻减寿十年,她也要满足爷爷的愿望啊。

    “我愿意!” 她立刻说。

    “您有十秒的时间考虑。现在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系统开始倒数。

    盛慕槐一动不动。她看向那个闪着粉色光芒的屏幕,里面有这些年来她用苦练和演出换回来的积分兑换的几百个视频,全部被她分门别类的好好保存着。系统里有她最喜欢的大练功房,还有陪她度过许多许多夜晚的辛老板的剧目。

    可是这些都没有活生生的爷爷重要啊。

    她已经把那些视频记在心里了,那些技巧学在身上了,不会忘怀也不会失去。

    “倒计时结束。现在将您投放进相应场景,请稍后。”

    系统说完这句话,周遭就变成了一片黑暗,再看到光亮时,她已经在“林海雪原”那个场景里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盛慕槐不解。

    她顺着那条松林小道走去,她记得林子中间还有好大一片空地呢。

    然后她就在空地中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爷爷。

    准确的说,是穿着灰色西装,戴着宽檐软帽,二十来岁的辛老板。

    他的眸子格外清亮明媚,宛如一泓清泉,又加上鼻梁挺直,唇角含笑,简直俊俏无比。

    盛慕槐呆住了,一时间不敢上前。

    辛韵春看到了她,高兴地朝她挥手:“槐槐!” 是熟悉的爷爷叫她的语调。

    “爷爷……” 盛慕槐小声地在喉咙里喊了一声,眼睛模糊了,快步地走到他身边。可她不敢去碰辛老板,她怕唐突了他。

    但辛韵春却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盛慕槐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他说:“谢谢你槐槐,谢谢你那么喜欢我。我唱戏给你听好么?”

    辛老板太美好了,想到现实中的爷爷,盛慕槐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辛韵春温柔地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说:“别哭呀,我会心疼的。” 盛慕槐哭得更厉害了。

    辛韵春没办法,引着盛慕槐靠一棵松树坐下,走回了空地的中央。

    他突然扮好了戏妆,穿上了行头,是《小上坟》里肖素贞的扮相。肖素贞朝她笑笑,演了起来。盛慕槐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他白色的影子,翩飞如蝶,飘然若梦。

    那是她无法达到的境界。

    《小上坟》,《红梅阁》,《阴阳河》,《翠屏山》,《战宛城》……

    辛老板一剧接一剧的演下去,好像不知道累,盛慕槐也一剧接一剧的看下去,忘记了时间。雪花纷纷飘落,落在辛老板精致的头饰和戏服上,落在盛慕槐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上,可是他们并不感觉到冷,只有一种清凉的温柔。

    最后一出戏是《贵妃醉酒》。辛老板穿着为他量身定制的华美戏服,凤冠上每一颗明珠都在闪闪发光,可没什么能夺走他脸上身上一丝一毫的光彩。

    绝美的贵妃坐在桌子后黯然神伤。盛慕槐忍不住说了高力士的台词:“娘娘,人生在世。”

    辛老板轻叹,水袖轻甩,碎金般的扇面在身前圆柔落下,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

    他醉眼微合,当真是媚眼如丝。盛慕槐劝道:“且自开怀——”

    那只美到令女人都羞愧的手抖开雪白的水袖,兰花指将折扇一合,贵妃脸上也带了薰然的笑意:“且自开怀饮几盅。”

    看到这里,盛慕槐恨不得自己就是高力士,能在娘娘身边日日给她献酒。

    《贵妃醉酒》演完了,辛老板又变回了那身穿西装长身玉立的俊朗模样。

    他朝盛慕槐招招手,盛慕槐跑到他身边。

    “槐槐,我该离开这里了。” 他说。

    “您别走,您要去哪里?” 盛慕槐害怕起来,她也不管那么多了,死死攥住辛老板的衣袖,不准他离开。

    她太怕他了了心愿就化为光点突然消失,像春梦一般破碎。

    辛韵春看出了盛慕槐的恐惧,抬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我不走,我还要陪着你呢。陪着你也是我最强烈的愿望啊。”

    盛慕槐不可置信地抬头,辛韵春说:“回去吧,回去等我。”

    随着他这句话,林海雪原寸寸碎裂,两人越分越远,漫天的雪花与松树都化为幻境。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医院的走廊,鼻子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梅姨坐在她身边,她的脑袋靠在李雪梅肩膀上。

    见她醒来,李雪梅怜爱地说:“就醒了,你这几天太累了,再多休息一下吧。”

    “我不睡了,我要等爷爷醒来。” 盛慕槐直起身,充满希冀的看着抢救室的大门。

    爷爷说要她回去等他的。

    十五分钟后,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主刀医生出来,李韵笙立刻上去问:“医生,请问我师弟的手术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还没有醒来,需要一点时间,家属可以先休息一下,不用紧张。” 医生说。

    李韵笙松了一口气,深深的疲倦感这才袭来。

    于学鹏把他让到椅子上,又说:“李老,您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过,可快歇着吧。您别怪我说话直接,您年纪也不小了,可别盛老师醒来,您又撑不下去了。”

    李韵笙露出笑容:“师弟没有事就好,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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