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这是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春日早晨。属于这个世界数十亿的人口,属于日本静冈县这座九神山的飞鸟和花草,也属于正循着山道缓缓攻顶的自己--不过,不属于五助的了,五助再也不会拥有往后的任何一个黎明了,楠郁弥心想。

    所以当九神山富有润泽的黑土落在五助的脸上时,郁弥更发觉得五助只是沉沉地睡去了,彷佛五助随时会从那浅浅的小洞里跃起,莫名中带有气愤地瞅住与低吼她。然而五助睡得很熟很香,直到她盖上最后一铲封埋的土,五助的时间也仍旧是静滞的。

    然后郁弥将刻有「佐佐木五助之墓」的木牌插进隆起的土堆,点头致意以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山脚下。

    「佐佐木先生。」

    郁弥推开手边发出咿呀声响的低矮木门,走近一位头戴绅士帽、身着黑色西装的老年男子。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五助安置在指定地点了。」

    佐佐木先生那双凹陷的强悍眼神转向郁弥,然后打开宛如系着千斤秤陀的下垂双唇,冷哼一声。

    「拿钱办事的,这是理所当然……妳的酬劳!」

    郁弥赶忙从佐佐木先生的指间接下牛皮信封。

    「反正妳一定也觉得处理尸体什么的很秽气吧!」

    「不会的!能帮上佐佐木先生的忙,我很荣幸!」

    四十五度一鞠躬后,郁弥挺直身子,一个由衷的笑容正在她生气满满的脸庞绽放。

    「今后万事屋还请您多多关照了!」

    **

    距离在区民公布栏贴出开张告示过去了两周,若不是昨晚佐佐木先生的致电,郁弥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新开展的这一桩独门生意。万事屋的灵感是从一部名为「银魂」搞笑漫画得来的,只不过郁弥身边没有名为登势的好心房东,居无定所的她能在宣传单留下的只有姓氏「楠」、手机号码,以及斗大的「万事屋!解决您生活的任何不便!」一串宣传标语。

    而令人精神一振的第一起委托,来自九神山下一间小木屋的佐佐木老先生。佐佐木先生与郁弥那逝世三年的爷爷迥然相异,他不仅说话尖锐苛刻,还由头到尾都保持着上火的状态……然而,郁弥不认为佐佐木先生是坏人,因为他相当重视五助的后事。

    五助是一只高龄十七岁的秋田犬。郁弥见到五助的时候,已然断气的牠被包裹于帆布中,面孔与胡须皆已花白,不过整齐柔顺的皮毛显示生前曾被细心照料。

    佐佐木先生要郁弥将五助安葬在九神山的神社后方。尽管他没说,但佐佐木先生肯定是想好好地和五助道别的,否则他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换上黑色西服。然而佐佐木先生的脊椎弯曲,膝盖似乎也不好,九神山的阶梯一定很难为他──

    于是五助的最后一程,便交由万事屋的郁弥代劳了。郁弥之所以如此欢喜这份差事,乃源于她旺盛的爱狗之情。能有人这么谨慎对待一条老狗的身后事,郁弥是打从心底喜闻乐见。

    「郁弥!听说妳的万事屋有生意上门啦?」

    是待宫荣吉,郁弥于「串贵族」的同事。一把揽上郁弥的肩,待宫荣吉笑嘻嘻地说道:「难怪今天早上的食材整理没看到妳呢?嗯?」

    郁弥平常地拨掉待宫荣吉不请自来的手臂,而他浓厚的广岛腔在她听来也逐渐惯习。

    「说起来……待宫同学,我会开万事屋有部份也是你造成的哦。」

    「欸?我──?」

    「聊什么天啊你们!还不赶快做事!」

    立于一团浓浓灰烟之后的青峰大辉不悦地叫道。他的正前方是一座大烤炉,十来根的肉菜串烤在铁架上滋滋作响。

    「又有客人点广岛烧的单了!给我滚回来煎饼啊!待宫!」

    「知道啦!不过在那之前……嘿!郁弥……」

    待宫荣吉拿来两大杯的冰饮,分别是乌龙茶跟可乐。「帮我把这个送去五桌哈!是说好要招待我朋友的。」

    「了解!」

    语毕,待宫荣吉返回煎台,认分地制作起了广岛烧。而外场的郁弥端着两杯饮料,快步前往待宫荣吉说的五号桌。

    「您好,这是待宫同学请的……哇啊!」

    不晓得是因为地板湿滑,还是步调太急促,郁弥华丽地往前扑倒了──她手中的饮料则倒向桌内的男客人,可乐与冰块不偏不倚地洒上了他的白色衬衫。

    「喂!妳搞什么啊!」

    男子错愕地惊叫。

    「对……对对对对不起!」

    郁弥慌慌张张地抽出腰间的抹布,又是吸又是擦地清洁男子原本白净的衣物。然而可乐泼洒的面积太广了,郁弥怎么清理都看不见进展的迹象。

    在听见男子不耐的怨言后,郁弥愧疚地弯下腰杆。

    「客人!若不嫌弃!请让我负责您购买这件衬衫的费用吧!」

    说完,郁弥感觉臀部被小力地掐了一下。她立刻转过身子──又是那个染金发的混混!从上工至今,她已经被他以酒醉名义骚扰过不下五回了!

    「道歉时亮出胸部是常识吧?哈?女人?」

    满脸通红的混混得瑟地讲着歪理。霎时一团火气直冲脑门,郁弥用力地搧了混混一巴掌──

    混混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卧地之前,混混刺青的额头叩!地撞上桌脚,淌出如注的鲜血。

    回过神来,郁弥才惊觉自己做出了什么事。

    **

    尽管串贵族的店长山崎宗介平时就不苟言笑,不过在将见血的混混送上救护车,以及赔偿被可乐泼了一身湿、待宫荣吉那位可怜朋友清洗费用以后,山崎宗介的浓眉更为剑拔弩张了,杀气腾腾的他把郁弥叫进员工休息室。

    「惨了,妳一定会被店长大卸八块的……」

    待宫荣吉悲天悯人地拍了郁弥弓起的背。青峰大辉没有停顿他烧烤的工作,不过他看了郁弥一眼,像是在说「妳好自为之」。

    虽然事不关己,但这俩个家伙也别火上添油嘛!郁弥的内心暗自叫苦。

    进入休息室后,郁弥首先看见的是山崎宗介宽而厚的后肩。然后她慢吞吞地走到山崎宗介对面的位子……那不到一公尺的路程对郁弥而言真是凌迟,她脑海拨放的全是山崎宗介大发雷霆的模样。

    就定位,郁弥立马大喊致歉:

    「店长……对不起!都是我害的!医药费和送洗费就从我的薪水中扣除吧!」

    话落,山崎宗介没有出声,休息室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郁弥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山崎宗介。环抱双臂的他紧皱眉心,貌似正慎重地思量些什么──是在想要如何料理她吧?会是减薪、调离外场,还是命令她去给人家磕头谢罪呢?

    「楠,妳先坐下。」

    郁弥照做了。而郁弥才刚沾到椅子,山崎宗介又启齿了:「除了那个洗衬衫的,钱的事就算了。」

    「咦?」

    「那个不良可说是咎由自取……我对他也头痛很久了。」

    所以山崎宗介并没有责怪她?确实,他平稳的音调一如平时,不愠不火。

    郁弥稍微放松了紧绷的肩胛骨。

    「而且楠,妳有经济上的压力吧?让妳来付这笔帐……我的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可是……都给店长支付的话,也不太合理。」

    山崎宗介摇摇头。「钱的事就算了。」

    「倒是楠,从明天开始,妳先别来店里了。」

    脑袋霎时一片发白,好半天郁弥才给了山崎宗介反应:

    「……什……为什么?」

    「那人可是江口组的啊!就怕他揪着这话柄再来胡闹找碴──」

    「但是店长!」

    郁弥不甘心地站起身。铁制的折迭椅翻倒在地,框啷数响。

    「您不是也很明白……这份工作对我的重要性吗?」

    「是为了妳的人身安全着想。我可不想妳因此丢掉一条小命。」

    山崎宗介笃定地回应道──就像大局已定那般。

    「楠,风头过去前,妳去找别的什么职缺吧!」

    坐在学校图书馆的讨论区,此刻的郁弥正在回想宛如灾难的昨夜。

    虽然她很感激山崎宗介如此替自己着想,然而缺少在串贵族的兼职,她楠郁弥的下场绝不比被黑道逮住好到哪里去。差别只在于遭受报复致死,或是流落街头活活饿死……毕竟串贵族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

    相比之下,前者好像还痛快些,是吧?

    所以一整个晚上,青年旅馆大通铺中的郁弥辗转难眠。没有固定住址的她,面试了五、六家才终于得到串贵族的兼职(店长山崎宗介是串贵族的经营者,出于好心,他破格采用郁弥)找工作没有那么简单啊……谁晓得下一位心怀慈悲的雇主会在哪里?

    她的盘缠已经所剩不多了!假若消耗殆尽前还是无业,那无论她再怎么不愿或挣扎,也不得不收拾行囊,从初来乍到的静冈县滚回东京都的家。

    「千万不行……!」

    郁弥紧咬下唇,神色纠结地自言自语道:「我在文学部的日子连一个月都还不到!我一定要向臭大叔证明……我的愿景是有可能实现的!」

    「我会再找到工作……而且下下个月截止的夏川赏,我至少也要拿下特别奖!」

    然后郁弥赌气似地抓出包内的一本书,是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我是猫》。

    「在其他人到之前,来读个几页吧!」

    于是郁弥一头栽进那有着米色封皮的书。然而由于担忧过度导致失眠,再加上早晨又上了四节的课……翻不到五分钟,郁弥便本能地枕着长沙发的椅背,呼噜呼噜地睡去了。

    郁弥痛快而舒适地堕入了梦乡。直到一位打扮中性,有着短米粉头的女子来到,挂着口水的她才恍惚地被摇到恢复知觉。

    「嗯……?」

    郁弥用弯起的指节揉揉眼角,声音沙哑地说:「真、真田同学……?」

    真田茜是郁弥的同班同学,两人都是洋南大学文学部的一年级。而见到她的脸,郁弥才猛然想起自己来图书馆的目的──

    「啊!对了!大家不是约好中午要在这儿讨论报告的吗?」

    转头瞥向墙上的大时钟,时针竟已不知不觉地走了两圈。

    「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

    「楠同学,我就是来和妳说这件事的。」真田茜吞下一口水,手指捏紧了她的双肩包背带。「别再等了,不会有人来的。」

    「什么意思?」

    「因为……莉绪锁定楠同学了……」

    然后郁弥注意到真田茜正在颤抖,尽管她极力掩饰,然而抽蓄的嘴角露了馅──真田茜口中的莉绪全名为佐久间莉绪,是郁弥和真田茜的报告小组长。她们三人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同样毕业自克莱茵女子学园。

    郁弥困惑地望着真田茜。她和佐久间莉绪初一同班过。虽然交情不算深厚,但是在她的印象中,她俩也没有心结或是交恶过啊……?

    「看来楠同学并不清楚吧?被莉绪盯上的那个人,不仅会成为她的玩物,而且将孤立无援……」

    「啊,不是的,我只是不懂佐久间同学为何要这么做。要不我用手机问她。」

    「不、不要啊!」

    真田茜慌张地阻止郁弥的行动。「楠同学,要是被莉绪知道我找过妳,我会……」

    「那我不会说的。只是我最少也得知道佐久间同学为何没来呀。」

    郁弥手伸进提包中。而在经过飓风袭卷般地翻找后,郁弥神情一变──她将包包的开口往下,往身旁使力抖出里头所有的物品。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那个,手机在楠同学的大腿旁边。」

    「不是手机!」

    大惊失色的郁弥大叫回应:

    「是信封!装了钞票的信封!我所有的生活费都在那里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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