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自己儿子的广陵王见到此刻伏在地上的人, 眼里顿时升起几分惊愕和复杂。
本打算跟他好好算账, 听着这声得来不易的父王,在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此时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如同一个与孩子阔别多年的普通父亲。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广陵王这才想起楚晏还跪在地上, 连忙道:“起来吧。”
楚晏从地上起身, 见到广陵王望过来的视线,便面无表情的立着任由他打量。
前世他恨这个人,甚至把母亲的死也怪到他头上,直到后来他死在疆场, 自己率兵走上他踏过的征程,见到因为常年打仗,流离失所的百姓;见到军营里缺胳膊断腿的残兵蟹将;见到边关嚣张进犯、残害大庆国土的匈奴莽匪。
他逐渐开始变得理解。
傅时雨说:“有些人的心放在自己身上,所以只顾生死, 有些人的心放在他人身上, 所以不顾生死。”
楚晏恨他, 是因为母亲嫁给他才无辜枉死, 后来才开始明白,就算知道自己以后会无辜枉死, 母亲依然会嫁给他。
广陵王打量完后,站起身想拍拍楚晏的肩膀,想想又收了回去。
那张被黄沙磨砺的粗糙黝黑的脸上, 此刻挂着和蔼的笑容。
他欣慰的说:“你长高不少,身子骨也结实了。”
楚晏沉默的点头,并不多言,见到王夫人忐忑不安的神色,他又看向广陵王道:“我有话同你说。”
王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僵硬着脸笑道:“这孩子,有话就说,王爷也不会阻拦你。”
楚晏面容冷漠的看着广陵王,语气平淡的又重复了一遍,“只和你一个人。”
广陵王脸上一愣,下意识道:“春艳也不是外人,你”
楚晏直接打断他,“那我改日再来。”
“等等。”
广陵王沉着脸,难得有机会缓和下两人僵硬的关系,哪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他看向王夫人,“你先出去吧。”
王夫人眼里一怔,忙道:“王爷,妾身也有话同你说。”
广陵王笑了起来,“怎的你们个个都有话。”
“行了行了,等会晚上本王去你房里吧。”
若是平日,王夫人恐怕早就高兴的找不到北,但现在她心中却惶惶不安,想说什么,广陵王已经神色不耐烦的摆手,催她赶紧出去。
王夫人只能就此作罢,偷偷瞅了眼楚晏意味不明的神色,不甘不愿的出去了。
广陵王笑着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示意的看了眼下边,“坐吧。”
“你难得有话同我说,平日里回来一次,连你面都见不着。”
楚晏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指责,神色自若的坐在官帽椅上,淡淡道:“今日我来,是想交给父王一件东西。”
广陵王眼里好奇,问:“何物?”
楚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他,广陵王接过来一看,发现是本账簿。
他眼里不解,翻开后,却越看越心惊,眉峰紧皱,神色逐渐凝重。
“这账簿你从何而来?”广陵王问。
楚晏神色镇定的说:“我之前差王福去南门一家铺子买笔墨,他说在那铺子看到了王夫人,我便偷偷派人去查,然后在那里搜到了这个。”
广陵王狐疑道:“那王福现在在哪儿?”
楚晏神色冷淡,说:“他死了。”
“尸体前天才被人从荷花池里捞上来。”
广陵王靠在椅背上,虽常年行兵打仗,但他也绝不是个为人冲动无脑的莽夫,既然自己儿子都这么说了,那其中定有蹊跷,只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不可贸然行事。
“这事我得好好查查。”
楚晏也不指望他能立马相信,只说:“父王倒不用急着查府里,可以先查查南门那家铺子。”
广陵王点点头,沉重道:“明日便是圣上寿辰,这件事等寿辰结束后,我再好好彻查定夺。”
楚晏嗯了声。
广陵王见时辰不早,匆匆忙忙的往外走,“我现在还要进宫一趟,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楚晏站起身,安静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
广陵王前脚刚走,王夫人后脚就能迈进来,柔声道:“世子现在可有空?”
楚晏沉默不语的看着她。
王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笑容勉强的继续道:“世子与妾身可能有误会。”
“妾身不过一介妇人,双手离不得针线,双脚跨不出宅门,哪有胆子来违抗世子。”
“妾身也是因为担心王爷名声受损,所以手段过激了些,还望世子莫怪。”
楚晏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漠然开口:“夫人不必与我解释。”
说完,他准备绕开王夫人出去。
“等等,世子。”
王夫人突然叫住他,脸上温柔笑着,眼里却满是歹毒,“不知世子院里那位品貌不凡的公子是何许人物,王爷正好有空,想必也想见识见识。”
楚晏听出她话里的威胁,眼里隐隐露出几丝不屑。
一个区区侧室,不知哪来的胆子,敢骑到自己头上。
他神色淡淡道:“夫人有这闲心关心他,倒不如好好关心自己的处境。”
出去后,重阳从屋檐上飞下来,一脸奇怪道:“为何不把秋姨娘的事告知给你父王?”
“比起我。”
楚晏眼底幽深,瞧着有几分不显眼的恶意,冷冷道:“倒不如让王春艳亲口说。”
重阳不明白他的意思,干脆保持缄默。
楚晏想起什么,又道:“明日皇上寿辰,我要入宫一趟。”
重阳心知他想说什么,道:“傅公子平日没有出府。”
楚晏脸上一黑,冰冷道:“不是他。”
重阳费解,问:“那看谁?”
楚晏沉默了会儿,难得有闲心解释:“王春艳不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所以只能在其他人身上想办法,好以此来要挟于我。”
重阳奇怪道:“你与傅公子相识不久,为何王夫人要用他来要挟你?”
楚晏额间青筋跳了跳,阴沉道:“谁说是他?”
重阳疑惑的说:“除了傅公子,还能有谁?”
楚晏终于忍无可忍,“闭嘴!”
重阳:“……哦。”
*
秋姨娘倚靠在榻上,看向坐在旁边的人,话里隐隐有些急切,“傅公子,妾身腹中胎儿还好吗?”
傅时雨收回搭在她皓腕上的指尖,淡淡的说:“无碍。”
秋姨娘心里松了口气,眼里有些歉意,“昨晚管家虽然找了大夫,但他是王夫人的人,妾身不太放心,所以才想让傅公子再来帮妾身把把脉。”
似想起什么,她又温和的说:“妾身眼拙,没认出傅公子便是那晚的郎中,还望傅公子恕罪。”
“姨娘不必道歉,是我有瞒在先。”
傅公子起身坐于四仙桌旁,持起毫笔,神色认真的写起了药方。
他现在还握不习惯这种笔,写出来的字轻飘无力,瞧着有些歪歪扭扭。
秋姨娘见他垂着眸,专注凝神的侧脸让人莫名的怦怦直跳,她逃避似的别过眼,轻轻询问着:“傅公子的伤势怎么样了?”
傅时雨眉宇舒缓,丝毫瞧不出痛楚和难受,疏离的说:“多谢姨娘记挂,昨夜世子请了大夫,现在已经好多了。”
秋姨娘此刻依旧心有余悸,感激道:“昨晚多亏傅公子,才得以保住妾身和肚子里的孩子。”
傅时雨把毫笔放在笔搁上,既不揽功,也不谦逊,只淡淡得陈述事实:“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姨娘理应谢世子才对。”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了昨晚发生的所有事,同时也在暗暗告诫秋姨娘别失了礼数。
秋姨娘听出他话里的淡漠和疏远,心里不知怎的,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其实她腹中胎儿有没有大碍,为娘的最清楚,之所以请傅时雨来这里一趟,其实是忧心他的伤势。
本来怕被看出来,她还特地在开始问了几句腹中胎儿,结果还是被这人看出来了。
若平日里见着问几句倒没什么,现在两人孤男寡女,如若被外人知道,便凭白落下口实,所以傅时雨才会隐晦委婉的劝诫秋姨娘。
秋姨娘笑容有些苍白,“傅公子说的是,等会妾身便去一趟世子的院里。”
傅时雨从桌边起身,轻声的说:“姨娘还是先想想自身安危吧,广陵王今日已经回到王府了。”
“怎么没人同我说!”秋姨娘神色逐渐僵硬,呐呐道:“夫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王爷也不会相信妾身...”
她六神无主的坐在榻上,双手无意识的抓住被褥,低声絮语:“我该如何是好...”
傅时雨置若罔闻的整理着微乱的衣衫,这件事他并不想插手太深。
大在朝堂,小在深宅,都是人心惑乱的地方,一不小心便失了小命。
秋姨娘见他要走,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从榻上翻身下来,恳求的跪在地上,语气卑微的说:“傅公子,虽然不该麻烦你,但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见傅时雨依旧无动于衷的站着,秋姨娘突然重重朝他磕了个头,哭着道:“求求你傅公子。”
傅时雨望向角落烧着的炭盆,里面黑炭烧的赤红,时不时爆发出噼里啪啦响着的火星。
良久,他才绵长的叹了口气。
“姨娘该求的人是世子。”
秋姨娘一愣,“可妾身不知世子是否愿意帮我……”
傅时雨冷淡的说:“世子早在帮你了,不然姨娘以为凭你自己,还能活到现在这时候。”
秋姨娘眼里怔忡,待反应过来后,她面上一喜,“傅公子是说妾身无需太过担忧?”
傅时雨缓缓道:“不。”
“世子现在帮姨娘,是因为目前你还是他的棋子,等这颗棋子失去作用,世子便不会再管了。”
秋姨娘眼里呆滞,失神的看着傅时雨离开后,她才从地上站起来,瘫坐在圆凳上。
她刚想倒一杯茶润润喉咙,不经意瞥到傅时雨留下的那张药方。
上面的字虽不像人这般清隽挺拔,但字里行间带着一丝潇洒的风骨。
秋姨娘仔细看完这张药方后,目光逐渐定格在最下面的那行字上。
“能救姨娘的人,只有你自己。”
她眼里深意,小声的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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