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争执

    “傅大夫!”还没走进隔离的帐营, 远处跑过来一个矮矮胖胖、全脸捂的严严实实的小老头, 他欣喜若狂地奔到傅时雨跟前,气喘吁吁地说:“有将士开始褪热了!”

    傅时雨并不惊讶, 神色淡淡地嗯了声。

    只要不是天花或者鼠疫之类的瘟疫,其他光靠古代的药材,勉强也能有作用,只是现在药材开始紧缺, 再加上有些老兵身体早已千疮百孔, 在这医疗设备落后的古代,基本是没得救了。

    傅时雨现在肩上仿若压着两座大山,无端让人喘不上气。

    他回过神,见那小老头像是有话要问, 傅时雨觑他一眼,冷清地问:“怎么了?”

    那小老头踌躇半晌,犹犹豫豫地说:“这些药方,成效如此显著, 是傅大夫自己想的?”

    “不是。”傅时雨掸了掸衣襟, 缓缓道:“师父学的。”

    那小老头啊了一声, 下意识道:“那敢问傅大夫师从何处?既然您师父能写出这些药方, 想必早已扬名天下了。”

    傅时雨沉默几息,用绳子扎好宽大的裤腿和袖摆, “从古至今,行医者不胜枚举,皆是在下的师父。”

    一句话说的模棱两可, 那大夫还没听懂,就见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傅时雨喝了碗雄黄酒,然后又开始了每一天重复的诊治和记录。

    李军医捡回条命,消毒的工作做的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现在去的是染病区,现在染病区也划分为两区,轻微区和严重区,严重区的病人,大夫检查了有好转的迹象,可以被安排去轻微区。

    这个规定,对于这里的士兵来说,无遗是一道可以看到希望的大门,每个人看起来有了点盼头,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万念俱灰。

    傅时雨这半个月来,基本只在严重区诊治,一是抓来的大夫各个不愿意来,二是傅时雨也不想这些大夫都感染了,到时候找不到人更麻烦。

    所以严重区的大夫只有三个人,傅时雨占一个,另外两个是军营里的军医,李军医忙完消毒的事情后,也会过来帮忙。

    “傅大夫来了!”

    一进来,帐营里的五个士兵纷纷起身。

    这种人数其实也有规定的,傅时雨想让他们一人一个帐篷,那肯定是不可能。

    但只要想办法,有些事还是可行的。

    比如帐营里的人,从当初的二十几个人,减少到五-七个人,原本想减的更少,但在军营里到这个人数,已经非常困难了。

    很多确认没感染的将士基本都是露天而眠,连身份尊贵的广陵世子,也跟着在平原上风餐露宿的呆了半个多月。

    一般认真起来的傅时雨像是换了个人,沉默寡言,在加上最近这些天心理和身体的劳累,更是促使他一天说的话屈指可数。

    看着他们希冀的眼神,傅时雨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这些士兵都不大,最小的就是现在诊脉的这位,还没过十六岁,不谙世事的年纪。

    “傅大夫,我要死了吗?”

    被摸着脉的小兵抬起头,布口罩露出的一双眼生得炯炯有神,黑得发亮。

    “不会。”

    傅时雨收回手,淡然一笑,“今日若没发热,明日即可转去外面的帐营。”

    那小兵眼里一亮,转去外面的这阵营,便代表再过几天病就可以好了。

    周围士兵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有一士兵笑容朴实地说:“傅大夫这么说了,那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好转了!”

    “你小子可真命大,前几天烧的人事不省了,没想到反倒是你最先出去。”

    那小兵挠了挠后脑勺,赧然地笑道:“这要全靠傅大夫。”

    傅时雨并不邀功,说:“是您自己身体好。”

    一直缩在角落里沉默的士兵,没忍住坐起来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好啊!傅大夫!”

    傅时雨脸上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

    但营帐里表面的轻松下,隐藏的其实是紧绷的弦子,傅时雨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他们造成巨大压力。

    随着他短的不能再短的沉默,帐营里缓和的气氛立马僵硬下来,刚刚问话的士兵眼圈通红,略有些哽咽地说:“我们只能等死了吗?”

    傅时雨回过神,姣好的眼型弯了弯,轻声道:“不会。”

    “都能好的。”

    他说话总是这样,平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却能给人一股无形的力量。

    那个红眼的士兵默默揩了揩眼角。

    “我说你哭什么啊!傅大夫说你能好,你就能好!”

    病情好转的那个小兵鼓起眼,瞧着还挺有几分气势,一脸凶巴巴的安慰道:“我们大家不是说好了,出去后一定要喝个痛快,然后好好上阵杀匈奴吗?”

    “是啊是啊!肯定能好的!”旁边的将士也跟着附和,“别这么孬种,让一个小毛孩子安慰你!”

    听到有人叫他小毛孩,那小兵气的从草席上站起来,一脸忿忿不平地叫嚣道:“放屁!老子才不是小毛孩!上回在战场上还杀了一个匈奴呢!”

    “年纪轻轻就充老子,小心折你家里的寿!”

    “我无父无母,有什么好折的!”

    那小兵刚反驳完,突然对上傅时雨含笑盈盈的双眸,脸上顿时一讪,羞怯不已的埋下头。

    傅时雨听着他们玩笑,心里也轻松许多,替另外几个士兵诊治完,便准备去下一个营帐了。

    刚准备掀开帘子出去,那小兵突然喊:“傅大夫!”

    傅时雨一脸奇怪地回头,问道:“怎么了?”

    “送你。”

    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短手上放着三朵白色小花。

    怕傅时雨误会,那小兵一脸慌张的解释:“我没出去,今早在帐营里看到长出来的。”

    傅时雨沉默地放下帘子,柔声笑道:“谢谢。”

    刚准备伸手接过来,那小兵突然双眼期许地看着他,“我能帮你戴吗?”

    旁边几个士兵忍不住放声笑起来,揶揄道:“你小子莫不是瞧傅大夫生的好看,所以起了歹心吧!”

    “毛没长齐,心思倒不少。”

    “是啊是啊,人家傅大夫凭什么要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们!”

    那小兵臊红了脸,羞愤欲死地解释:“才不是这样的!我是见这花好看,才想给傅大夫戴的。”

    他怕傅时雨误会,想把几朵小花扔了。

    掌心里的小花突然被拿走了,麻布擦过掌心,有点痒。

    傅时雨拿起来,倒真顺了他的话,漫不经心的卡在耳朵上,笑道:“这样?”

    帐营里一时屏气敛息,没人吱声,那小兵怔愣的眼里缓缓有了神采,惊喜地点头,“嗯嗯。”

    那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吐字也流畅起来。

    “傅大夫,你是我见过生的最好看的人!”

    想起傅大夫是个大男人,自己这形容好像有点不太对,那小兵立马慌乱道:“我的意思是......”

    “不是好看,是是是”

    他语无伦次的是了半天,没有理出个大概意思,傅时雨见在这里耽搁的有点久了,便温和地说:“我当是夸奖了,不过最好看的可不是我。”

    “……是你揭开红盖头看到第一眼的新娘子。”

    说完,他就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身后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那小兵呐呐道:“傅大夫是女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娶他当新娘了!”

    刚刚哭红眼的士兵不客气地嘲笑道:“异想天开,人家傅大夫真是女的,也瞧不上你。”

    小兵一脸不服气的嘟囔:“谁说的!”

    *

    全部严重区的营帐诊治完,已经是下午了,傅时雨忙的连口水都没喝,远远看着重阳跑过来。

    “世子从蜀州城回来了!”

    傅时雨嗯了声,“我现在过去。”

    看到重阳脸上没戴口罩,他皱眉道:“你怎么没戴?”

    重阳摆摆手,朗声道:“你忘了我什么身份了,之前燕将军”

    提起燕褚,他表情微微有些难看,语气陡然阴沉下来,“跟随那个人行军打仗时,也流传过瘟疫,鬼骑军啥事没有。”

    “戴脸上的这玩意儿不是紧缺吗,还是全留给你们好了。”

    傅时雨眼里深意,他检查过重阳和朝落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为何可以不生不死的存活这么多年。

    如果按照一部小说来解释的话,朝落和重阳所在的鬼骑军现在就是最大的BUG。

    提起朝落,傅时雨想起她还在蜀州城,若疫情的源头真来源于蜀州,那得想办法把她接回来。

    心下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中军帐前,傅时雨除去外衫和手套,递给旁边的重阳拿去消毒,然后用雄黄酒洗完手,用清水净了净,最后喝了碗提前备好的药汤。

    弄完后,这才踏进中军账内。

    楚晏已经在里面早早候着了,看到他耳朵上别着的小白花,蹙眉道:“谁给的?”

    傅时雨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身后把焉了的小花拿下来,随意地放进袖里,问道:“找到了吗?”

    见他避过这个话题,楚晏也没再问,嗯了声,说:“蜀州城的井水有问题。”

    傅时雨略略思索,这些天他其实隐隐猜到了,这起瘟疫恐怕会来自水源。

    蜀州城因归顺匈奴,百姓的生活习性也在跟着匈奴人靠近,大庆这边从十年前爆发瘟疫后,城镇里严格规定需要排污水、挂艾叶等等这些消毒防疫的概念。

    但匈奴可没这么细心,他们常年活跃草原,哪有空管这些,所以蜀州城的百姓自然也不会想这么多,甚至有些百姓连瘟疫是什么,都一知半解。

    楚晏拿过行军地图摆在案上,“匈奴和大庆的地界中间恰好隔了条河,蜀州城常年挖井和靠河的百姓,大多用的都是这条河的水,我率兵去看了这条河的源头,上面有很多牲畜的粪便以及丢弃的尸体骸骨。”

    傅时雨垂下眼,食指搭在案上敲了敲,“这些天军营里用的是哪里的水?”

    楚晏冷淡道:“辎重兵驻扎帐营前,会先考察地势,一般不会离水源太远,这几天用的基本是靠山那边河溪里的水。”

    听到这话,傅时雨轻轻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明日得去趟蜀州,看看他们的情况。”

    一听这话,楚晏脸色微冷,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你疯了?”

    傅时雨抬头,奇怪的觑他一眼。

    楚晏冷冰冰、毫不客气地说:“你打算去送死?”

    “而且蜀州是匈奴的地界,轮不到你操心。”

    傅时雨眉头一拧,“蜀州是匈奴人的地界,城里百姓都是汉人。”

    “医者救命是天经地义,我救的是命,不是人。”

    心知自己说不动他,楚晏气的紧咬牙根,眼神狠厉道:“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

    “你若担心朝落,我会派兵给你带回来。”

    傅时雨表情平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轻声说:“多谢世子,但我必须去。”

    话音刚落,楚晏就死死抓住他肩膀,力道重的仿佛要把里面的骨头捏碎。

    他阴鸷的黑眸恨不得在傅时雨脸上钉出一个洞,隐忍道:“我说不准!”

    “劝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这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森森寒意,显然心里的怒火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偏偏傅时雨在这时候固执的可怕,置若罔闻道:“世子,我们那儿有句话。”

    “闭嘴!”楚晏烦躁的打断,前世他就爱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歪理来说服自己,但现在他一个字都不愿意听,也不想听。

    “每次瘟疫死的人往少了说,也有数千人,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个城里的人,死了又有何妨,况且你现在一个人去,就算想救也救不过来,既然这么不怕死,你就给我呆军营里,好好替这些将士诊病。”

    他难得说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可惜对面的人却无动于衷。

    傅时雨沉默不语,许久后,才缓缓道:“我很怕死。”

    因为如果死了,就意味着他可能再也回不去现实世界了。

    “但我这人有个习惯。”

    傅时雨抬起头,直视视楚晏仿佛快要杀人的目光,呢喃着说:“听着有人喊救命,腿就不听使唤。”

    楚晏冷笑,“他们离你这么远,这声救命你从何处听来?”

    傅时雨微微侧头,从门帘细窄的缝里看出去。

    天已经黑了,营帐外亮起猩红的火光,大风这么轻轻一吹,它就开始摇摇曳曳,微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灭了,但眨眼又明亮起来,经久不息,仿佛在拼命照耀着什么。

    “不知道。”

    他轻声说。

    “世子没听到吗?”

    楚晏听着他神神叨叨的鬼话,以为这人又是在糊弄自己,眼里顿时冒起瘆人的寒气。

    “四面八方都在喊。”

    傅时雨摘下蒙着脸上的口罩,嘴角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弧度。

    “......既然听到了,那一定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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