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雨听着他隐含质问的口气, 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的确。
今日是为托付朝落一事而来。
清晨凉悠悠的寒风吹得衣袂飘飞, 两人沉默对视,傅时雨看着楚晏压着沉痛的眼底, 生平头一回对自己生起了厌恶的情绪。
开始利用他的是自己,最想撇清关系的是自己,现在来寻求他的也是自己。
但……却别无他法。
昨夜他陪着朝落在榻边坐了整宿,思考着该把朝落安置在何处, 宫里是绝对不能待了, 若在京城单独选一处宅子,自个还有要事在身,把朝落只身一人放在宅子里,他肯定放不下心, 毕竟还没寻到沈言亭的下落。
至于庄樾,傅时雨从开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人于他来说,太过邪乎和神秘,且定义不了好坏, 朝落在他手上, 他定是彻夜安不了眠。
沉思一夜, 最后傅时雨唯一能放心的人选, 竟是这个纠缠最多,也是他最不愿纠缠的广陵世子。
“是。”傅时雨神色淡淡地承认了, “今日的确为朝落一事前来。”
“不过我并不强求,若世子不愿,便当在下今早没来这一趟。”
这件事, 有些太强人所难,他也不能肯定这人会帮自己。
傅时雨刚想把手从楚晏的掌心里抽回来,却发觉手臂像是被铁箍牢牢锁住般,动不了分毫。
“我答应你。”楚晏脸色暗沉沉地盯着他,眸底一片阴霾。
傅时雨眼里一愣,呐呐道:“我还没说所求何事……”
“不用说了。”楚晏缓缓松开手劲儿,掌心像是不舍他的温度,有意无意地捏了两下,这才缓缓落回身侧。
傅时雨心里不禁有些复杂难言,问:“什么条件?”
楚晏看着天边晨光乍现,开始慢慢地侵染着如同一个大锅罩着的夜幕,良久,他薄唇轻启,明明话里平静,但嗓音却凉得像冰。
“陪我用顿早膳。”
傅时雨瞳孔微张,诧异道:“天还没亮,用什么早膳?”
楚晏像是没听见,率先背过身,往王府里大步迈去,也不管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
“公子……”朝落看着傅时雨挺得笔直的后背,神色犹豫地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不用勉强自己的,其实我昨晚说出来,心情就好多了。”
她误以为傅时雨的沉默不语,是在因为自己的事情感到为难。
从墓里出来后,她已经给公子添了不少麻烦,本就是累赘,怎能得寸进尺的要求公子替自己做什么。
朝落有些后悔,想拉着傅时雨回宫,却被傅时雨先一步拍了拍肩膀。
很轻,动作间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关你的事。”
傅时雨莞尔笑了,眼里满是让人舒心的暖意。
“刚刚有点出神而已。”他轻声道:“进去吧,正好我也有点饿了。”
朝落心里还是怀疑,忧心傅时雨为了自己,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抬头仔细观察着傅时雨的神色,见他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她才缓缓放下心。
两人一进府,管家就上前来,以梳洗换衣为由,让人把朝落带去收拾出来的院子。
本来朝落很是不愿,但傅时雨不知同她说了些什么,最后朝落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几个侍女离开了。
管家领着傅时雨到了书房,便不再进去了,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请进。”
傅时雨嗯了声,停在书房外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这才推门踏过门槛。
楚晏坐在凳上,面前的圆桌上放了几道色泽精致的小菜,两方搁着两碗熬好的肉粥。
“……”
傅时雨稍稍蹙眉,好的坏的情况都想过了,倒真没想到这人是真要自己陪他同吃早膳。
“坐。”楚晏冷淡道。
傅时雨猝然清醒,意识到今天他好像频频失神,心里突然升起几分恼意。
压下五味杂陈的情绪,他神色镇定地坐在在楚晏对面。
书房内很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耳边只有碗筷与瓷碗相碰时,发出的细微叮当声。
傅时雨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不过前不久才让楚晏帮忙,若是连顿早膳都不赏脸吃,那实在有些过分。
他随便拿了块离最近的点心,放进嘴里咬了口。令人恶心的甜腻瞬间在舌尖上蔓延,傅时雨脸上微微变色,他已经太久没吃过甜食了,既然美人蛊已死,那便不必再用甜食来隐藏嘴里的血腥气,所以傅时雨现在也不会勉强自己碰这些东西。
没想到偶然吃一次后,他竟感觉胃里一阵翻涌,不大舒服。趁楚晏还没看出异样,傅时雨刚准备把剩下的半块扔进嘴里,一起吞下去。
一直认真用膳的人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头也不抬道:“不想吃就别吃。”
听到这话的傅时雨喉咙一哽,感觉嘴里那半块嚼碎的点心更是难以下咽。
楚晏搁下玉筷,突然没来由地说:“你不喜甜,我没忘。”
“只是忘了同下人说,刚刚去的太急。”
傅时雨好不容易把嘴里那口咽下去,听到这话,突然像是被口水呛着了,捂着嘴难受地咳了几声。
现在……这人是在同自己解释?
像是为了肯定他的猜测,楚晏又继续道:“你不喜欢的,我不会忘。”
“只是前世你没给过机会,让我去了解你不喜欢什么。”
语毕,傅时雨还没开口,楚晏神色倒开始显得不自然了。
活这么多年,他从没说过这种话,一出口心里就有点后悔。
他略显刻意地转移了话锋,“朝落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本来心里一团乱麻的傅时雨,听他竟然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不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道:“只是在宫里待的不习惯。”
“常做噩梦。”
楚晏沉吟片刻,突然道:“前朝南瑶皇后,是被火烧死的。”
傅时雨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已经知道了。”
“而且南瑶皇后生下太子之前,还育有一女,不过脑子有疾,患痴呆之症。”
这种秘闻,楚晏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诧异道:“当真?”
“嗯。”傅时雨应了声,“圣上亲口所说。”
听到提起隋庆帝,楚晏下意识地想问他的情况如何,但这事已经涉及到自己和傅时雨的立场,恐怕又会打破两人之间难得的平静。
楚晏绕过涉及到皇位的敏感话题,围绕着前朝的事,问道:“所以你是在怀疑,朝落是沈言亭姊姊?”
傅时雨默然片刻,淡淡道:“这是我起初的怀疑。”
他抬眼直视着楚晏的目光,神色凝重地说:“但沈言亭不是太子。”
“或者说他根本同前朝的皇室没有关系。”
楚晏眼里一怔,努了努嘴角,想说什么,最后又只是缄默不语地等待着傅时雨的下言。
“既然说到这事,我其实也有一事想问世子。”傅时雨沉声道。
楚晏正了神色,“说。”
傅时雨问:“广陵王以前可曾见过沈言亭?”
楚晏皱眉,“为何这么问?”
“我在圣上面前提过一次沈言亭的名号,他听闻后,很是恐惧,最后甚至因气血翻涌,昏了过去。”
这是一直困惑傅时雨的一点,他见楚晏没有开口,又继续往下说:“不瞒世子。”
“其实还有一事,圣上与当年的南瑶皇后,可能有些旧情。而且听说南瑶皇后丧身火海的那晚,圣上亲眼看到废后从殿内出来。”
“这些年,他一直怀疑是废后纵火为之。”
头一次听傅时雨心平气和的商议一件事,楚晏也静下心,开始捋着前朝那些他所知不多的旧闻。
“你信吗?”楚晏反问。
傅时雨摇了摇头,“不信。”
“废后与南瑶皇后关系甚笃,怎会无缘无故纵火。”
楚晏没顺着他的话说,而是提起了很久以前,快被他遗忘的一件旧事,“的确听闻皇上有一心仪女子,后来嫁去了宫中。”
“偶然听我父王醉酒时,漏嘴提过一句,当年皇上起义,并不全是因为前朝皇帝昏庸无能,其实是想把这位女子救出宫。”
傅时雨点了点头,“所以说,这位女子便是南瑶皇后。”
“但史书上对她记载不多,只说她是姑尔寨圣女,在位是贤良淑德,爱戴子民,是位好皇后。”
“嗯。”楚晏漠然道:“不过史书只能信一半。”
“世子是说记载有假?”傅时雨问。
“不。”楚晏意味深长道:“记载只于眼前,不明背后虚实。”
傅时雨神色怔忡地点了点头。
没错。
南瑶皇后这个人身上想必还藏了什么秘密。
而且若朝落真是前朝的那位公主,先不提痴呆之症,他们的记忆也有很大的差错,甚至完全对不上,若是外人来看,定不会把他们几人联系在一起。
但傅时雨却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完美的篡改记忆,甚至不漏痕迹。
想到庄樾对前朝之事如此避讳,那是不是也说明他在其中参与了一部分。
心理烦绪万千,傅时雨转过头,见天色不早,便从圆凳上起身,“世子,朝落就拜托你了。”
再晚恐怕会被宫里的人发现……
楚晏默默盯着他喊着疏离的双眸,没头没尾地问:“你就不怕,到时候我会用朝落来威胁你。”
傅时雨起身的动作一顿,继而又勾唇笑了笑,话里有股莫名的笃定,“你不会。”
听他如此肯定,楚晏不禁冷笑,“那你倒是太低估我了。”
“若她能威胁到你,我一定会。”
“……”傅时雨无言片刻,长睫微微颤动了下,叹道:“那我希望你不会。”
楚晏薄唇微抿,脸上看着阴晴不定,让人瞧不出他此刻心里的想法。
傅时雨来王府之前,便知他不会的,就算会,自己也有办法让他不会。
有人只吃软不吃硬,而有人天生会‘服软’。
傅时雨为了达到目的,偶尔也会放下身段,而楚晏明知这其中有鬼,但偏偏就吃这一套。
见楚晏迟迟不开口,傅时雨便准备转身出门。这时,不经意晃桌上已经笔墨干涸的画像,他眼里一惊,随即眉头倏地紧皱,话里有话地说:“世子,劝你别做不必要的事情。”
楚晏愣了下,看他目光所至之处,登时反应过来。
……刚刚忘了把画像收起来。
见楚晏不开口,傅时雨眉间蹙的更深,“既然军权握手,世子现在要么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要么是恨不得连根拔走的眼中钉,最近还是别在京城里闹出大动静。”
本来今早心情郁结的楚晏,听到这话,便像是被吹散乌云的蓝空,冷厉凌然的目光不知觉地变得柔软。
“你关心我?”
这四个字如同在傅时雨的心尖上跳动了两下,他眼里闪过一丝怔愣,随后又恢复成了往日里淡然的模样。
“我只是希望朝落的这处避风港,多长久几日。”
楚晏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开口。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傅时雨莫名有些羞恼。转身想外走,楚晏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单手搂着他的腰,把人轻而易举地带回怀里。
“不会闹得大张旗鼓,我心里有数。”他垂眸,淡淡道:“沈言亭必须找,也必须死。”
说完,楚晏像是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谈,厚实的掌心握在傅时雨的侧腰上,滚烫的温度仿佛可以隔着衣料便烫到了里面的皮肤,略显低沉地说:“既然来了,那省的我今晚再去寻你。”
傅时雨想弄开这人在腰上作乱的手,听到这话,他刚想问什么意思,楚晏忽然贴近耳后,“说吧。”
“一万遍不抓紧道完,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受制于人的傅时雨,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生无可恋地问道:“昨晚说了多少?”
“一遍。”
“放你的”
“嗯?”楚晏危险地眯起眼,含着些威胁的意味,吻了下傅时雨泛红的耳尖,“快说。”
傅时雨最后还是忍着,没把那句‘粗鄙之语’骂出来,快速含糊地在嘴里呢喃了遍。
“听清为止。”
“……”傅时雨默默地叹了口长气。
若是知道这句玩笑话会被这人当真,他当初就算撕烂自己的嘴,也不会耍嘴皮子溜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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