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大庆朝隋庆四十五年。

    隋庆帝驾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元隆。

    冬月初始,寒风凛凛。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雪,大街两旁,尽是霜色。

    许久不曾热闹的京城今天一大早就熙熙囔囔,人欢马叫。

    说起原由,首先要说到一号皇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广陵王。

    他虽在京城日子不多,用尽毕生词汇只有两个字形容,精彩。

    广陵王生父乃是先皇舅父的嫡子,实实在在的表亲关系。不过他无意朝堂,一心只想征战沙场,以至于先皇对这位前广陵王宠信有加,极为放心,手中兵权悉数交由他手中。

    不过在广陵王刚及冠这年,他父亲因不敌匈奴,连吃败仗不说,最后还战死在疆场。

    随着前广陵王的逝世,匈奴进犯越发嚣张,眼见他们在大庆国土上屡次为非作歹,朝廷却无人敢率兵出征,先皇愁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就在危难当头之时,刚承袭爵位不久的广陵王站出来,率领父亲遗留下来的残兵蟹将上了边关沙场。

    一打就是五年,今年初广陵王终于把匈奴赶出大庆地界,率领气势如虹的楚家军,浩浩荡荡的进京面圣。

    犹记回京那日,百姓敲锣打鼓,笙歌鼎沸,自发在街道两旁站成两束长龙,只为一博广陵王的骁勇雄姿。

    见他把匈奴首领的头颅呈上来,先皇不由龙颜大悦,抚掌大笑。封赏的圣旨足足念了半刻钟,载着金银细软的马车从王府停到了城门口。

    广陵王一时风光正劲,前途大好,说亲巴结的人踏破王府的门槛。连街角小巷里都流传着这位王爷的英勇事迹。

    不过好景不长,广陵王回京没几个月,先皇就在上朝时病倒,太医连夜医治,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先皇驾崩后,太子拿出圣旨即位,不曾想广陵王趁朝堂动荡,竟然起兵造了反。

    皇位之争越演越烈,后面有大臣揭露广陵王其实与前朝余孽有所勾结。

    京城百姓都知道前朝皇帝昏庸无能,欺压百姓,好不容易苦日子到头,这人竟妄想让悲剧重演,对他抱有崇拜、感激、爱慕的那些百姓转瞬翻脸。

    之前有多敬重,现在便有多厌恨。

    明事理的人只叹,就为了广陵王的一己私欲,不仅害了广陵王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最后还坏了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是的光耀名声。

    “广陵王爷来啦!”

    横空响起一声小儿的欢叫,随后十几道马蹄声踢踏踢踏的沿着青石板路蔓延开来,木槛制成的囚车逐渐现出视野。

    穿着白色囚服,脖上架着木枷的犯人披头散发的坐在里面。

    霎时,无数的菜叶、鸡蛋、碎石子如同狂风骤雨般,源源不断砸在囚车里的犯人身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就已经遍体鳞伤,狼藉不堪。

    但投掷的东西依旧接连扔过来,久久不曾停歇。

    *

    城外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沿着乡野小道快速前行,车轱辘在雪地里压出两道清晰的辙痕,驶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在一处破庙前停下来。

    车夫率先下了马车,掀开布帘。

    里面走出一位身着金边流云墨衫的俊美男子。

    环顾四周,没见着人影,他眉峰浅浅一皱,轻启薄唇问道:“人呢?”

    语毕,一道清隽虚弱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羡行,我在这儿。”

    说话的是一位大概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浅蓝色长衫衬的他面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刮倒在地。

    “言亭。”被唤作羡行的男子大步迈去,长臂一揽,接住岌岌可危站立的身影,抬头竟看到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王爷恕罪,卑职来迟。”那人玉冠束发,俊美无暇,一双涟漪的桃花眸里浅笑吟吟,身上白衣仿佛与后面的雪地连为一体。

    这张脸已经数月未见,但依旧同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楚晏稍稍点头,眼里升起些许复杂,冷漠道:“这几月你去了何处?”

    回京后不久,这人就失踪了。

    前几天自己被关入大牢,今日本是行刑之日,没想到昨晚他却出现在大牢里。

    那人笑而不答,只道:“难得见王爷关心一次,卑职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这话虽听着像嘲讽,但语气却没有轻慢的意思,仿佛是别重逢的知己正在娓娓道来的调侃。

    楚晏眸中一冷,刚要发作,那人把手里牵着的缰绳递到他手上,催促道:“时候不早,你们快走吧。”

    看到只有一匹马,楚晏拧眉道:“你不走?”

    那人摇摇头,“卑职在京城还有要事在身。”

    楚晏想说什么,旁边的人拉住他衣袖,小声道:“羡行,官兵应该快追上来了。”

    “...”

    楚晏攥紧手中缰绳,止住即将出口的话头,扶着蓝衣男子上马,随后也跟着翻身跃上马背。

    “这个是盘缠。”

    那人把准备好的行囊递给他们,一截纤细脆弱的手腕从衣袖里滑出来,楚晏眼里一暗,感觉这人好像清瘦不少。

    “多谢。”楚晏脸上没什么情绪,淡淡得收回视线,大腿夹了下马腹,沉声喝道:“驾!”

    黑马驰出一段路后,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楚晏慢慢回头,看到那人孑然一身站在雪地里,身影越发显得寂寥单薄。

    他胸口一痛,心尖仿若在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一般。

    楚晏沉默片刻,终于做好了一个兹事体大的决定,竭尽全力喊道:“傅时雨!今晚在城门外等我!”

    “...”傅时雨没回应,楚晏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只能看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心里仿佛空了一大片。

    楚晏转过头开始专心策马前行,说话的语气有些沉闷,“此去向西,途径郦城,那里有我安排好的人,虽不能让你荣华富贵一生,但也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不与我一同前去?”沈言亭细声询问。

    “嗯。”

    楚晏漠然道:“我送你最后一程。”

    沈言亭的眼里浮出一丝伤感,垂下头没再开口。

    日暮西落,天色渐暗,两人在一处树林里停下来,楚晏扶着沈言亭下马,然后把马牵到河边吃草歇息。

    “怎么不走了?”沈言亭奇怪道。

    楚晏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马匹的鬓毛,看着湖面上微波荡漾的倒影,意味莫名道:“走不了了。”

    “什...什么意思。”沈言亭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楚晏幽幽长叹,伸手拍了下马腹,低声道:“回你主人的身边吧。”

    宝马通人性,这话一点不假,它扯了个响鼻,扬起前蹄,步履矫健的奔驰而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

    见那匹马跑了,沈言亭诧异道:“羡行……你让马跑了我们还怎么走?”

    楚晏冷峻的脸上扯出一丝讥笑,那双黝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他。须臾,他伸出手掌五指展开,上面是块云纹玉佩,上好的玉泽在皓月下莹润泛光。

    “如果我再不停下来,你岂不是没东西扔了。”

    沈言亭脸色骤然惨白,阴暗龌龊的心思在楚晏那双逼人的眼眸下无处遁形,原形毕露。

    他挣扎半晌,神色怯弱的嗫嚅道:“对不起,羡行,我还有心愿未了,不过你放心,等我处理完所有事,就马上下去陪你。”

    楚晏讽刺的冷笑一声。

    这人的谎言拈手即来,他再也不会信了,朝不远处的树林里冷淡喊道:“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刚落,树林里就钻出来十几个黑衣人,手里脱鞘的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楚晏知道自己死期已到,心中却全无惧怕。

    甚至他还感到庆幸,没让那人跟着一起走。

    自己这条烂命死了倒也无妨,但他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想到这里的楚晏闭上眼,心中无怨无憾,无悲无喜,默默等待着利刃降临。

    良久,那些黑衣人一直没动静,楚晏刚想睁开眼。

    眼前一黑,一块黑布蒙在眼上,黑衣人押着他往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楚晏心中知晓这是封长行派来的人,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困惑这些人为何不杀自己灭口。

    思来想去的同时,马车已经从皇宫后门驶入内殿。

    他被人狠狠一推,重重摔在大理石制成的地砖上。

    蒙眼的布条被人一把揭开,突然明亮的光线让楚晏不太适应,他眨了两下眼睛,视线开始逐渐变得明朗。

    “广陵王,许久未见了。”坐在高台的人含笑开口,他穿着玄色龙袍,高高在上的目光放在楚晏脸上,如同是在看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

    “不过短短几日,谈何许久。”楚晏漠然道。

    “老话说得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封长行从高位上下来,迈着稳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到了楚晏跟前,深意道:“朕可是念你的紧。”

    楚晏脸上划过嘲讽,冷声道:“罪臣何德何能,得以让皇上挂念。”

    “王爷不必谦逊,你本事可大得很。”封长行微微笑道:“上能抢朕的皇位,下能抢朕的人,朕看你的本事不仅大,还通天了。”

    楚晏神色未变,一脸淡然,“皇上谬赞。”

    明明已经到了这种局面,他还是顶着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仿佛不把世间一切放在眼里,包括自己这个皇帝。

    意识到这点的封长行胸膛像是燃起了把无名烈火,兀自站立了好半晌,嘴角突然勾起一丝阴险的笑意,耐人寻味道:“七年前,你为了让朕成为废人,设计慕云初给我下毒,结果最后她失踪了。”

    “三年前,你远赴边关打仗,听闻朕在朝中大放异彩,又准备陷害朕与乱党勾结,最后查出来的却是三皇子。

    “得知三皇子被发配封地后,你拼死驱逐匈奴,今年终于得以手握重权,听闻父皇病重,你准备着手除掉朕,这样待他驾崩之时,你便可以让那前朝余孽登基。”

    “没想到一切朕早有安排,一旦策反,你便是自取灭亡。”

    “广陵王可明白朕这番话是何意?”

    楚晏一言不发,神色晦暗莫测,让人勘不破他心中想法。

    见他如此,封长行不急不慌,继续笑道:“在你准备策反的这段时日,你可知傅时雨在哪儿?”

    听到傅时雨的名字,楚晏的眼里终于开始泛起点波澜。

    封长行把他的异样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越发深意。他缓缓俯下身,贴近楚晏的耳侧,一字一顿,语气平和又残忍。

    “他……就在朕的龙床上。”

    楚晏瞳孔一震,如同是被当场雷劈一般,僵硬在原地。

    偌大寝殿一时噤若寒蝉,案上无声无息的缭绕这龙涎香烟。

    数息后,楚晏回过神,竟然开始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

    封长行紧蹙着眉,冷冷的看着他。

    直到笑到胸口发疼,喉咙干涩,楚晏笑声才缓缓停下来,讥讽道:“皇上,大可不必为了报复我,说出这种让啼笑皆非的胡话。”

    “傅时雨不过罪臣的一条走狗,他哪有资格和本事爬得了龙床。”

    封长行见他不信,也不生气,拍了两下手,柱子后面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待那人的五官逐渐变的清晰时,楚晏笑容一僵。

    “怎么不笑了?”封长行笑眯眯的问道。

    从柱子后走出来的人正是今早送他们出城的傅时雨。

    他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晃眼的白衫,见到地上被五花大绑的楚晏,他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的在封长行面前跪了下来。

    “陛下。”

    封长行勾唇,伸手扶起他,看到楚晏狰狞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更显恶意,伸手把傅时雨搂在怀中,暧昧不清道:“爱卿,身子可好了?”

    傅时雨轻轻点头,“好了。”

    “那好。”

    封长行猛地抱起他,大步踏上了台阶,把人轻轻放在软榻上,低沉笑道:“那朕今晚好好疼你。”

    傅时雨脸上升起一丝薄红,不仅没拒绝,反而勾住了封长行的脖颈,嗓音柔柔的,似十月秋水。

    “陛下,还有人在。”

    这是楚晏从未见过的面孔。

    他和傅时雨仅有的几次床事,每次那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隐忍克制的,从不曾像现在这样,面露红潮,满目春情。

    府中每个人都说傅时雨对广陵王情真意切,视他如命,连楚晏自己都是这么认为。

    直到临死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耗时多年的骗局。

    “傅时雨。”

    楚晏蓦地出声,打断软榻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他说的一切可是真的?”

    他为人从来都是杀伐果断,干脆利落,不见有过拖泥带水,唯独在这件事上,他迟疑了。

    这人对自己多好,他从来都是清楚的,

    当年初到边关,他经验不够,被匈奴困于峡谷,傅时雨单枪匹马,独闯虎穴,九死一生把自己救出来。

    后来他被身边亲信所伤,中了剧毒无比的三石散,原本活不过七天,为了解毒,傅时雨又奋不顾身的前往极寒谷求药,结果被里面的寒气蚕食经脉,从此成了废人。

    回京前不久,他派傅时雨护送沈言亭去往济阳,没曾想途中遭遇刺客,他替沈言亭挡了一剑,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

    如此种种,已经多得数不过来,楚晏清楚明白这辈子欠这个人太多,今生已经没机会了,原本打算来世再还,可……

    如今却告诉他,一切的一切只是傅时雨运筹帷幄的‘计划’,而自己也只是这人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这叫他如何能相信!

    塌上的傅时雨轻轻一笑,那张脸明暗交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和危险。

    “是。”

    他回答的很干脆,打破楚晏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心里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思绪一空,张了张嘴,喉咙堵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抬头再见着软榻上那不堪入目的画面,胃里登时翻江倒海,他竟然怯弱的紧闭起眼睛。

    好在没一会儿,就有太监总管率人上来,七手八脚的把他拖拽到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

    辛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灼热得刺痛感仿佛烫伤了五脏六腑。

    楚晏心里一片平静,任由黑暗渐渐麻痹五感,甚至有些高兴耳边终于听不见那令人恶心的污言秽语。

    骤然回忆起在及冠那年,傅时雨酒醉七分时,定定的看了自己好半晌,一时鬼迷心窍,竟然凑过脸想做越矩之事。

    当时他条件放射的躲开了,滚烫又柔软的双唇堪堪落在嘴角。

    楚晏还未来得及发火,傅时雨竟然自己就吓得酒醒了,见鬼似得跑回了屋。

    后来的傅时雨再没犯过这种糊涂,连在床上都一概如此。

    不知为何,楚晏现在突然有点后悔。

    如果当时没躲开就好了。

    他这样想。

    *

    楚晏头疼欲裂的睁开眼,头顶上挂着深色帐幔,鼻尖有股淡不可闻的木檀香。

    他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活着,愣了片刻后,从床榻上艰难的坐起来。

    “世子,你醒了?”一个穿着灰色麻布衫、十五六岁的少年推开门走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王福?

    他不是被自己杀了吗?

    而且他为何唤自己世子?

    自从承袭王位后,就再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楚晏满腹疑问,仔细环顾四周。

    屋内宽敞明亮,不过没什么摆件,显得冷冷清清,床榻旁放着紫檀木制成的书案,雕花窗棂下的暖玉香炉正飘着一缕缕青烟。

    这是自己小时候住的院子,后来先皇赐给他新的府邸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世子?”见他不说话,王福眼底闪烁,试探着重新喊了一声。

    楚晏回过神,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神移到他身上。

    王福心里一惊,感觉世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楚晏掀开被子,起身坐在铜镜前,果然镜中的面孔棱角变柔和了一些,眉眼间还掺杂着几分稚嫩。

    这是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世子,你救回来的人今早醒了。”王福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开口。

    救回来的人?

    楚晏稍稍思索,猛地想起这一年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昏倒在门口,他难得好心一次让人带进了府。后来那乞丐醒来后,以报恩为由,一直留在府中当奴仆,逐渐混成自己身边的心腹。

    心腹?

    提到这两个字的楚晏心中只觉好笑和讽刺。

    听到耳边突兀的响起一声嗤笑,王福感觉屋里的温度仿佛骤降许多,不经意触到世子深邃阴冷的眼底,他吓得冷汗衿衿,瑟瑟不安的垂下脑袋。

    “丢出去。”

    王福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啊了一声。

    楚晏平静无波的瞥他一眼,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说...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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